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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确实格格不入。尽管那只是一所连区重点都算不上的高中,但他唯一能听懂的只有语文课。可惜语文老师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对待学生一丝不苟,大概又知道些小道消息,因此格外看不起陈一茫。某次课上她提出一个问题,除了陈一茫没人举手,然而她瞥他一眼,轻描淡写道,没人回答啊?那我来说吧。

后来陈一茫连语文课都不听了,每天趴在桌上看小说,或者玩手机,没人管他。而他来上学也不是为了高考,纯粹是找点事做,找个地方去——总不能天天躺在床上等着彭富才来干吧。

一个月后,教语文的女老师突发脑梗,永久性瘫痪。

他清楚记得那天是周三,早上第一节便是语文课。进班的时候他看见几个女生在哭,心里有些好奇,但没有问。紧接着班主任就走了进来,面色沉痛地说,同学们,谭老师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吧,我也很难过,这真是太突然了……我们班的语文课已经停了三天,总得接着上课啊……学校派了一位新老师来接谭老师的课,我希望大家尽快调整好状态,不要辜负谭老师对你们的期待……

他这样一说,班里的女生哭得更凶了,几个男生也红了眼眶,沉默几乎凝固成实体,沉沉压着每一个人。

然后上课铃响了,时瑞就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中走进教室。

那天的天气很热,他穿一件黑白宽条纹POLO衫,天蓝色直筒牛仔裤,白板鞋,像个才高考完的学生。其实他也刚刚大学毕业。

女生们不哭了,愣愣地看着他。而陈一茫只是扫他两眼,便低下头继续玩手机。

他做了个很简单的自我介绍,时瑞,重庆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希望大家好好配合接下来的教学计划。

“咱们今天要学的是《赤壁赋》,”他的普通话很标准,声音清亮,“下面我先请几位同学来朗诵一下,每人一段……嗯,陈磊。”

陈一茫——那时他还叫陈磊——以为自己幻听了。

可他再次喊他的名字:“陈磊是哪位?”

陈一茫站起来:“老师。”

“好,那你念一下第一段吧。”

陈一茫说:“我没有预习,老师。”

“没关系,”他放下书,双手撑在讲台上,“不会念的地方我告诉你。”

陈一茫有些低度近视,但没有配眼镜,因此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一点笑意,不是嘲讽的笑,也不是尴尬的笑,只是,一点纯粹的笑意,像他在老家时,听见春天的雨点淅沥落在瓦片上。

“赤壁赋,苏轼。壬……”

“壬xū之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还好,只有开头一个“戌”字不认识。陈一茫读完第一段,暗自松了口气。

下一秒就听见他说:“读得很好,有两个字的读音注意一下,举酒zhǔ客,不是举酒shǔ课。浩浩乎如píng虚御风,不是féng虚御风。”

“哦……好,谢谢老师。”

陈一茫想,我可以坐下了吗?

可是他走下讲台,一边走,一边问:“这一段里,你喜欢哪句?”

陈一茫坐在最后一排的固定位置。有些老师讲课时习惯在教室里溜达,但也从不会走到最后一排,他们通常只走到倒数第三排,便调头回去了。

可他直直走了过来,越过倒数第三排的界限,来到陈一茫桌边。这一刻陈一茫蓦地慌张了,他的桌子上连只笔都没有,语文书被他捧在手里,空荡荡的桌面上唯有一只手机,屏幕亮着,形状各异的俄罗斯方块正在掉落。

他一定都看见了。

陈一茫小声说:“我最喜欢……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这几个字他都认得,准保不会读错。

年轻的语文老师笑了,这一次陈一茫总算看清他的脸,他有一对双眼皮眼睛,戴细黑框眼镜,很斯文。他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露出个不甚明显的酒窝,这是一张年轻、白净的脸,而他额前散着几缕碎发,那是一种柔软的黑色。

他说:“这句是全文中我最喜欢的一句。”

然后他点点头,对陈一茫说:“请坐。”

陈一茫愣愣地坐下,他总算知道刚才那些女孩子为什么会愣愣地看他。

他转过身向讲台走去:“好的,那我再请一位同学来读第二段……”

陈一茫收回目光,发现拇指指尖的汗浸湿了书页的边缘,留下两枚皱巴巴的痕迹。

第135章我不回重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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