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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老师,您的府上是在……?”他突然问。

“上海。”楚雁潮愣愣地回答,他记得这个问题是韩子奇早就问过、他也明确回答过的。

“祖籍就是上海,还是……?”

“不,祖籍南京……”

“噢?”韩子奇抱着一线希望追问他,“南京的回族人数不少,您的祖上会不会是……?”

“不,从来都是汉族,”楚雁潮说,他此刻多么希望自己变成回族,但是他不能撒谎啊!“家里传下来一部《楚氏族谱》,我看过的……”

“那么,您的旁系亲属有没有回族呢?比如:母系、祖母系,甚至更早一些……”韩子奇仍然穷追不舍,他希望楚雁潮能够多少和回族沾亲带故,哪怕有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的回族血统,性质就立即可以改变了。

“没有……”楚雁潮悲哀地答道。

韩子奇失望地叹息,这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那可就没有法子了,”韩太太沉下脸来,对楚雁潮说,“咱们两家没这个缘分,您也别怪我们无情无义,只能怪您自个儿不是个回回!叫我还能说什么呢?”

楚雁潮愣在那里,他的心,他的全身,他的灵魂都在战栗!这是韩太太代表女儿向他宣布绝交了?这就是对他的判决吗?为什么这一天到来得这么突然,使他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遭到了这样致命的打击?一道人间天河横在他的面前,他怎么能离开新月,新月又怎么能离开他?两颗紧贴在一起的心,分开了还怎么能活下去!

“韩伯伯,韩伯母……”他喃喃地说,那声音已经不是口中流出的语言,而是心中涌出的血,“我不能……不能丢下新月,离开了我,她……她会死的!……”

“主啊!”韩太太惊惶地呼唤着主,楚雁潮所说的那个不祥的字眼儿使她反感,“楚老师,我们家摊上这么个病丫头就够‘鼠霉’的了,您怎么还说这种话?”

“韩伯母,我能愿意她……死吗?我是怕啊!”楚雁潮悲伦地望着她,“您难道不知道她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吗?手术治疗根本不可能了,只能靠药物一天天地延长生命,她的心脏十分脆弱,再也经不起感情的刺激和病情的反复了,说不定哪一天,我害怕真有那么一天……可是病魔无情啊,随时都会从我们身边夺走新月!”

韩子奇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扶着桌子,垂下了头:“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日子,他白天不能安心工作,晚上常常被噩梦惊醒,他怕啊,怕失去女儿!他抬起眼睛,恐慌地盯着楚雁潮,“可是,我没有回天之力啊,连卢大夫都已经束手无策!我把她托付给……不,没有人可以托付,谁也救不了我的女儿!……”

楚雁潮的眼睛里涌出了男儿泪,动情地握着韩子奇那瘦骨嶙峋的手:“韩伯伯……”

“楚老师!”韩子奇也不禁老泪纵横,“您把我们看做长辈,我……不揣冒昧,也真愿意把您当做自己的孩子!可是,您也是父母所生,培养您苦读成材,很不容易;您很年轻,很有作为,我不能让新月连累了您!既然如此,就不要让感情折磨自己了吧?把新月交给她的父母,您走吧!我虽老迈,也会尽心照顾她,不让她受委屈;人寿几何?谁也不能预料。您有您的前途,不要再为她费心了,孩子,好自为之吧……”

“不,韩伯伯!”楚雁潮泪眼望着他,“如果天上真有神灵,我愿意祈求让我来代替新月承担一切痛苦和灾难!我请求您,不要赶我走,有我在,还可以为您分担一些忧愁,助您一臂之力!我的心既然已经属于新月,就别无他求,只希望她……别丢下我,决不能让她丢下我!韩伯伯,您应该相信,爱的力量能让她活下去!”

韩子奇完全被这种炽烈的情感征服了,他动情地抚着楚雁潮的双肩:“雁潮!”

“这叫干什么?”韩太太不悦地扭过脸去,她不愿意看着这两个男人哭哭啼啼地越说越近乎!哭,算什么能耐?眼泪这东西是骗人的玩艺儿,它能把穆斯林和“卡斐尔”之间的界限泯灭了吗?能让韩太太乱了方寸、做出什么让步吗?“爱的力量”?她听见这句话就各漾!她压着心里的火儿,对楚雁潮说:“楚老师,您的这份儿好意,我们领了,我替孩子谢谢您!可是,一人一个‘乃绥普’(命运),谁也救不了谁,新月摊上了这样的病,能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吧,我们不能破了回回的规矩,这婚事,万万不能答应您!”

“婚事?”楚雁潮含着热泪,回头望着韩太太,“您以为我和她之间还会有什么……婚事吗?我是求您答应我把她娶走,去……生儿育女吗?命运对她并没有这么宽容,人间的许多美好的事物已经很难再属于她了!她是一个病人,面前时时都潜伏着危险,现在,她需要爱,需要力量,需要希望,为了她,我一切都愿意献出来,只要她不失去对生活的信心,只要她能活下去!韩伯母,不要夺走她心中的这点儿希望,我求您!”

韩子奇心乱如麻,他眼巴巴地望着妻子:“孩子的命,就攥在咱们手里了,给她一条活路,别打破这点儿希望……”

上房里的这一番难分难解、摧肝动腑的密谈,并没让姑妈参加,她却完全可以猜得出所谈的内容,也猜得出结果,在“博雅”宅生活了二十七年,她对这个家庭太了解了!坐在倒座南房,她暗暗垂泪。她心疼新月,这孩子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事事不顺呢?她担心待会儿新月回来,赶上了上房里的这出戏,该怎么好?她更担心今儿个韩太太把楚雁潮得罪了,再也不来了,新月又该怎么好?这孩子心里受得了吗?她的心思,姑妈猜个差不离,姑妈不傻,姑妈是经过事儿的人!可是那个楚……唉,是个“卡斐尔”,明摆着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姑妈早该提醒新月,可又心太软,不忍伤了这孩子!这不,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正在这么胡思乱想,心里理不出个头绪,外边“啪,啪,啪”地门环响,新月和陈淑彦回来了!

姑妈吓得一哆嗦,慌着去开门,见了新月也不知该说什么,就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检查得怎么样啊?”

“挺好的!”新月的心情好像挺顺当,脸上红扑扑的,走路赶得直喘气,“姑妈,楚老师来了吗?”

唉,这个新月,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还这么一个心眼儿地等着楚老师,你知道楚老师今儿个该怎么出这个门儿?

“噢,来了,跟你爸、你妈说话儿呢!”姑妈神不守舍地说着,抢在她头就往里院跑,有意大声嚷嚷,“新月倒是回来得真快当,这么会儿工夫就检查完了,大夫说挺好的!”

这毫无疑问是让上房里赶快煞车!

楚雁潮骤然一惊,倏地站了起来!

“楚老师!”韩太太神色严峻地盯着他说,“咱们把话可就说到这儿了……”

“韩伯母,您什么话都不必说了,我……答应您!”楚雁潮匆匆擦去眼泪,“但是请您……决不要告诉新月,我作为她的老师,求您了……”

“楚老师……”韩子奇恐慌地拉住他的手,“您可别从此不进门了,该来还是要来啊,救救这孩子!要不然,她……”

楚雁潮什么话也不能再说了,新月和陈淑彦已经进了垂华门!

“楚老师!”新月老远就喊着,“您来半天了吧?”

“楚老师,”陈淑彦也尊敬地向他打招呼,“妈让我陪新月去医院了,省得老麻烦您……”

“谢谢你,淑彦;”楚雁潮强制着自己,把痛苦咽到心里,脸上做出笑容,从上房客厅走出来,“新月,你先休息一下,我……把最后一部分稿子带来了……”

韩太太随着楚雁潮走出来,站在上房廊下,白净的面颊上泛出微微的笑容,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对姑妈说:“大姐,您把茶给楚老师端过去啊!”她现在心里踏实了,酝酿已久的一件大事总算解决了,也没费她多大的气力。

韩子奇垂着头,不忍看女儿那天真的笑脸,幸好新月没进上房,从院子里就回自己屋里去了。韩子奇强撑着身躯从八仙桌旁站起来,默默地走进书房,关上门,像一段朽木似的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处于黑暗之中,但是仍然不得安宁,眼前是爆炸的火光,耳畔是轰鸣的炮声……折磨着他那老迈之躯和脆弱的神经。黑暗中,一个声音在呼喊:“我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啊,啊,韩子奇痛苦地呻吟,不能忘情,不能忘情!现实,历史;历史,现实……人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情感啊?命运为什么要专和人作对啊?

一个古老的故事搅扰着他的心,那是吐罗耶定巴巴告诉他的……

真主造了大地山川、日月星辰,造了众天使,也造了魔鬼伊卜里斯。

接着,真主又要创造人类。

众天使对真主说:有我们赞美你,颂扬你,你怎么又要在大地上造别的呢?他们定会做出伤风败俗的事,争权夺利,相互残杀,弄得污血四溅……

但是真主还是用泥土造了亚当——人类的祖先。

真主命令众天使向亚当跪拜,他们服从了,只有魔鬼伊卜里斯拒不从命,被真主逐出了天园。伊卜里斯对亚当怀恨在心。

真主让亚当和夏娃住进了天园。天园里应有尽有,美不胜收,赏心悦目。他们悠闲地徘徊在树林中,摘取鲜花,品尝美果,啜饮甘泉,享尽了天园之乐。但是,真主禁止他们接近其中的一棵树,禁止摘取这棵树上的果实,否则就会获罪。

伊卜里斯恶意煽动说:那棵树上的果实最甜、最美,真主不让你们摘食禁果,是怕你们成为天使,在天园里永远住下去!

亚当、夏娃经不起诱惑,上当失足了,一颗禁果使他们获罪,被真主逐出了天园,贬到下界,成为人类的始祖。

人类从一开始就有罪吗?没有禁果也许就不会有人类?人为什么偏偏要搞食禁果?

禁果,禁果!禁果是苦涩的!

……

西厢房里,新月还是像往常那样,请她的老师坐在写字台前,两人字斟句酌地讨论最后一篇稿子:《起死》。

那一场决定新月命运的谈话,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但愿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岁月永不停息地向前流去,根本不理睬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每度过一天,楚雁潮都要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每天都盼着和新月见面,而每当走进“博雅”宅的大门,又都怀着深深的恐惧。他答应了韩太太,永不再提“婚事”了,但他根本不能斩断自己对新月的爱,他仍然要用这虚无缥缈的爱,救活新月!明天是什么?未来是什么?他不敢设想,只要他楚雁潮活在世上,就不能让死神夺走新月;只要新月的心脏还在跳动,脸上还能浮起笑容,他就拥有一切!他仍然每个星期都要来“博雅”宅一两次,但现在和过去不同了,他和新月之间隔着一道界河,新月却完全不知道,他还必须谈吐自若、不动声色,太难了!但是,只要能给新月带来欢乐,他愿意忍受这欲爱不能的折磨!

残秋过去,冬天到了。朔风卷着尘沙,抽打着“博雅”宅古老的砖墙,瓦棱中枯黄的草瑟瑟发抖,廊子前的海棠和石榴连一片叶子也没有了。

腊月里,轮到了伊斯兰历的九月,这是一年一度的“麦莱丹”——斋月。在这一个月里,虔诚的穆斯林要遵从真主之命而戒斋(或称“封斋”、“把斋”)。每天从日出之前开始,一直到日落之后为止,整天不吃不喝,克己禁欲。“麦莱丹”的意思就是“炼”,穆圣规定这项制度就是为了磨炼穆斯林的信仰和意志,克服人们的世俗私欲,激发人们对饥渴的人的同情怜悯之心。

在天寒地冻的隆冬腊月,韩太太和老姑妈虔诚地把着斋,一天一天,对美食热茶连眼皮儿都不翻。她们在完成神圣的善功……

风刀霜剑、冰雪严寒并没有割断燕园通往“博雅”宅的路,楚雁潮依然如约前来,信守着和新月的爱情,也信守着和韩太太的协定;他不再惶恐,极力让自己坦然地来,坦然地走。而新月正在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译文上,种种烦恼都被冲淡了。

天太冷了,楚雁潮走进西厢房,头发、眉毛上都是水汽凝成的冰碴儿,手和脚都冻得麻木了。

“楚老师,您先喝口热水吧;哦,我给您暖暖手吧……”

新月盼着他来,又不忍让他这么受苦,看他冷得那个样子,她既怜惜,又惭愧,伸出自己的手温暖着那双冰冷的手。

楚雁潮迟疑地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怎么可以呢?那双温暖的小手轻轻抚摸着、揉搓着他僵硬的手,使他恢复了知觉,使他那颗被冰雪包围的心有了寄托,那是温情,那是爱,他怎么能够拒绝?

“不冷了,我已经不冷了,新月,你的手好温暖……”

“您不是说过吗?爱情,是火!”

西厢房廊下,韩太太默默地从窗外走开了。深重的忧虑笼罩着她的心头,再容忍下去,还像个什么样子呢?

在欢乐与痛苦的交织中,译文终于全部定稿了,它耗去了两年的生命、两年的心血,不,这一切都凝聚其中了,在这些无生命的文字中间,跳动着两颗深深相爱的心。

当“杀青”的时刻到来之际,西厢房里一片庄严的寂静,只有献身于笔耕、以此为生命的人,才能享受这种艰辛之后的欢乐。整齐的稿纸摆在写字台上,两个人默默无语,久久地对望,两双眼睛中洋溢着海一般的深情。

楚雁潮展开一张素笺,郑重地写上书名和作者的名字,然后写上译者的姓名:楚雁潮、韩新月。

“哦……”新月羞涩地看着他,“我怎么能和老师相提并论?”

“我的名字,愿意永远和你排在一起!”楚雁潮喃喃地说,“它们将印成铅字,传遍世界,每一个读者在认识我的同时也认识了你,我……多高兴啊,新月!”他的眼睛中闪烁着泪花,“书的生命比人要长久得多,几十年、一百年之后,我们都已经不存在了,可是这本书还在世界上流传,未来的人还会记着我们这两个并排的名字……”

他茫然地停住了,突然意识到不该对新月提到“死”!

可是,这却并没有引起新月的伤感,她深情地注视着那两个名字,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仿佛期待着那永恒的爱,爱的永恒……

暮色降临了“博雅”宅,楚雁潮怀抱着珍贵的手稿,起身告辞。新月要留他吃晚饭,他微笑着但很固执地谢绝了;新月要送送他,他拦住了,叮嘱她注意休息,就匆匆走了。新月站在廊子下面,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垂华门外,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她计算着他回去的路程和时间,久久地站在院子里……

“新月,他早就走远了,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回屋去吧,院子里齁冷的!”韩太太从上房出来,瞅着她说。

“哎……”新月答应一声,慢慢地往回走,两眼痴痴的,还在挂念着那个赶路的人。

“唉!”韩太太叹了口气,忍不住说,“瞧你,魔魔怔怔的……”

“妈,”新月甜甜地一笑,“我哪儿‘魔怔’了?您不知道,我跟楚老师在做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儿呢……”

韩太太没再言语,往垂华门走去,心说:哼,有意思,有什么意思啊?老是这么样儿下去,还是个事儿!

“我们的书,明年就可以印出来了!”新月明知道妈妈不懂,还是忍不住要向她炫耀,可是妈妈对这些并没有兴趣,她已经走远了,也不知听清没听清。

……

一路上,楚雁潮小心翼翼地护着手稿,怕被雪水沾湿,怕被车上的小偷当做什么值钱的东西偷去——这是用金钱可以买来的吗?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像鲁迅笔下的那个华老栓,怀里揣着“人血馒头”,如同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

回到书斋,他急忙到书架上去翻找,想找一个大牛皮纸袋来装手稿。

这时,他无意中看到在书架旁边紧挨着房门的地上有一封情,显然是他不在的时候别人从门缝里代为塞进来的。信封的右下方印着五个红字:外文出版社。

一定又是催稿吧?不用催了,明天我就可以送去!他欣慰地想,伸手捡起信封,急忙撕开。

这不是责任编辑个人写来的信,而是一纸加盖公章的公文。他看下去,信上说……说……“由于目前纸张困难,压缩出版计划,《故事新编》的书槁暂缓安排,翻译工作亦可相应推迟”!

楚雁潮麻木了!出版社怎么能这样言而无信?难道纸张真的这样缺乏,七亿人口的中国穷得连鲁迅的书都出不起了?他不信!

他立即冲出门去,直接打电话到总编辑的家里,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总编辑猝不及防,支吾了一阵,只好叹息着说:“纸张困难是一方面,另外,我们也要尊重北大组织上的意见,他们希望我们不要影响你安心教学……”

楚雁潮明白了!他在业余时间译的这部稿子,原来“组织上”也在关切。也许这种“意见”和职称问题同出于一辙?我楚雁潮何罪?——即使罪大弥天,又怎么能牵连到伟大的鲁迅?

楚雁潮又不明白:这部译稿,是出版社直接向他约稿的,并没有通过什么“组织”手续,他也从未向任何一级领导汇报,那么是谁在如此“关心”他呢?在他周围的人当中,了解此事的只有新月——新月直接参与了译著,这里边也有她的一份心血,这是她生命的精神支柱,她当然决不会……那么,还有谁?

对了,还有一个人!几乎被忘得干干净净的一幕突然闪现在楚雁潮眼前,他的另一个学生曾经在无意中看到过一部分手稿!难道真是她吗?谢秋思?是她向……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我楚雁潮伤害了她,还是韩新月妨碍了她?要“报复”吗?一个入了“另册”的不幸的人,为什么还要向别人射来暗箭呢?

楚雁潮放下电话,双腿沉重地走回自己的书斋。他真不知道,下次见了新月,他怎么向她交待?简直不敢去见她了!

他默默地关上门,又关上灯,把自己湮没在黑暗里。

1926年,鲁迅“一个人住在厦门的石屋里,对着大海,翻着古书,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写作《故事新编》。

1962年,楚雁潮一个人在黑夜中抱着译完了却只能尘封的《故事新编》,独自发呆。在中国的现代文学史上,我们还有比鲁迅更值得拿到世界上的作品吗?省下的纸张又用来印些什么?鲁迅先生!如果您在天有灵,请您不要发怒,不要悲伤,我知道,您是一个最能耐得住寂寞的人!

“博雅”宅中,全家吃过了晚饭,韩太太来到女儿房里。

新月已经躺下了,开着台灯看书。

韩太太拨了拨炉子里的火,关上炉门,走过去,坐在女儿的床沿上:“新月,一到冬天儿,妈就怕你犯病;可我瞅着你这阵子气色还不错!”

“妈,”新月放下手里的书,温柔地看着妈妈,“楚老师也是这么说的,说我创造了一个奇迹!他还说……”

“是啊,人家当老师的,为学生也真不容易,这么大冷的天儿还跑来跑去的!”韩太太打断了女儿的话,新月张口就是楚老师,她听着就各漾,可是她下面的话也就是因为这个楚老师才说的,“新月啊,你瞅人家老师,对待学生就跟对自个儿的儿女似的,咱们可得记着人家的好处!日后,你的病好了,或是能做点儿事,或是聘个人家,过自个儿的日子,也得逢年过节地去瞅瞅老师,人家为你费过心嘛!”

韩太太像说闲话儿,给新月描绘了另一个未来,为的是让她摆正自己和楚老师的位置,让她领悟这里头的意思,不逼到“肯节儿”,就不愿意把话说白了。

新月却觉得她这番话好笑,脸一红,说:“妈,您说的这叫什么话?”

“妈说的是实在话,”韩太太耐着性子说,“甭管到了什么时候,老师还是老师,学生还是学生,这个位分不能搁错!新月啊,你如今不是不上学了嘛,人家的工作那么忙,路又这么远,往后就别再麻烦楚老师了!”

“唉,我也不愿意老让他这么辛苦,”新月说,“可是,我又没这个力气去找他,我们不是有很重要的事儿嘛!”

韩太太心说:我怕的就是你们有事儿!话当然不能这么说,她还得换一种说法儿开导新月:“妈知道!你们编的那本儿什么书不是完了嘛,就别再贪别的事儿了;你不知道自个儿正病着吗?这么大的姑娘了,心里应该有点儿回数!上回,我跟楚老师也说了……”

新月心里一动,急着问:“您跟他说什么了?”

“也没说别的,”韩大太尽量把温度往下降,把话说得平缓,“就跟人家道个‘辛苦’吧,孩子的病眼瞅着见好,请他放心,往后就甭老来看望了……”

“妈,您怎么能这么说?”新月的脸色顿时变了,她似乎明白了妈妈的用意,“不让他来?……”

“不让他来,这碍什么事?”韩太太的脸色也变了,心里说不动气,她却不能不气,“你离开他就不能活了?你有爹、有妈,他算是你什么人?值得这么牵肠挂肚的!”

“妈!”新月愣愣地看着妈妈,这明显的不友好态度使她吃惊,甚至使她恼怒,她不允许别人贬损她心目中所崇敬的人,本能地要维护他,“您过去不是对楚老师挺尊重的吗?他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我也没说他不是好人!天下的好人多了,都能管你?”韩太太咽着怒,叹了口气,“你有病,大夫给你治;上不了学,爹妈养着你。这个病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利索的,往后日子长着呢,你指望谁啊?只能指望你爹妈!新月啊,妈养活你,不图得你的济,不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只要你不给我惹事儿,我就念‘知感’了!妈老了,经不起事儿了,唉,这一辈子!外边儿的人都瞅着我的命好,日子过得滋润,可谁知道我的苦啊!”无数的辛酸涌上心头,她不能都对女儿说,韩太太是个要强的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她都要维护自己的尊严,话到舌尖,打了个弯儿,又回到正路上,“妈没有文化,也给你说不出成套的做人的道理,可有一条,这是妈一辈子的主心骨儿,你也要一辈子记住:人啊,自个儿的路自个儿走,自个儿的脑袋挑在自个儿的肩膀上,可不能拴在别人身上,别把命交到别人手里,靠不住的人,别指望!”

新月静静地听着妈妈的话,这话也并没有错,正是新月做人的准则。可是她听得出来,妈还有别的意思,那里边也包括楚老师吗?“妈,”她试探地说:“楚老师不是那种靠不住的人……”

韩太太的心里咯噔一声,她磨破了嘴,说了这么半天,还是白费!“楚老师,楚老师,你怎么老丢不下这个楚老师啊?趁早把他忘了吧,我都跟他说明了……”

新月骤然一惊:“说什么?”

“叫他也死了这份儿心,这门亲事根本成不了!”韩太太忍无可忍,索性跟她兜底儿!

“啊?!”新月的头脑轰然爆裂,她紧紧地抓着妈妈的胳膊,摇晃着,“妈!您怎么能这么做?怎么能这么做!”

韩太太的手和嘴唇都在哆嗦:“你说我该怎么做啊?我还错了?”

“妈!”新月的眼泪夺眶而出,严峻的事实已经无可回避了,妈妈要干涉她的爱情,要拆散她和楚雁潮!“妈,您……刚才还说,自己的路自己走,这是我自己的事,求您别管了!……”

“什么?”韩太太的声音高了起来,“我别管?不管你你能长这么大了?你这话说得晚了点儿,早干吗呢?告诉你,你是我的女儿,我才管你!你要是个扔在街上的‘耶梯目’,我管得着吗?”

“您管我什么都是应该的,可是我没做什么错事儿啊,妈妈!”新月痛苦地摇晃着妈妈的肩膀,“楚老师有什么不好?您这么恨他,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恨人家,我恨我的女儿糊涂,恨我自个儿没管教好女儿!”韩太太甩开新月的手,“这话,我早就该嘱咐你,总觉得你还小,心里没有这些事儿,又病着,我就没敢说什么,也不敢往这上头想,可谁知道,你还蔫有准儿!你就不知道自个儿是个回回吗?回回怎么能嫁个‘卡斐尔’!”

韩太太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像一声惊雷!新月的心仿佛突然从空中坠落,她懵了,呆了,傻了!炽烈的爱使她忘记了楚雁潮原是另一种人,他们属于两个不可跨越的世界!难道她真的忘了自己是个回回吗?当然不会。但对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来说,她的绝大部分生活是在学校里度过的,和所有的同学受的是一样的教育,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之外,没有任何人敢于宣称还有什么另外的信仰,尽管谁也没说那是违法的。除了饮食习惯,她自己也没有感到和别的同学有什么不同,只是在有人以轻蔑的语气说她是“少数民族”时,她感到有一种“少数”的孤独和压抑。但是,在“博雅”宅中,却又与此相反,楚老师是汉人,在这儿成了“少数民族”!难道他和新月不是一样的、平等的人吗?非要把他赶走不可吗?

“不!妈妈,我不能啊!”新月疯狂地扑到妈妈的怀里,痛哭着说,“我离不开他,离不开他……”

“不害臊!”韩太太愤愤地推开她,“亏得你病成这样儿,心还这么花哨!哼,想嫁人?那好哇,要是为主的能给你这条命,我就快快地找个回回人家打发你走,倒也省了我的心了!”

新月愣愣地看着妈妈,妈妈怎么完全不能理解她?她的心该怎么才能让妈妈明白啊?

“妈妈!我的心里只有他一个人,这是谁也不能代替的!妈妈,您替我想想,您也有过年轻的时候……”

“胡说八道!我当姑娘的时候要是像你这样儿,你巴巴能打断我的腿!”

“您不用打了,我跑不了、飞不动了,我的病,把一切都断送了,女儿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他还拉着我这条命,不让我死!妈,我求您,把我这一点儿活着的希望留下吧!”

“我宁可看着你死了,也不能叫你给我丢人现眼!”韩太太厉声说,“我就不信,在这个家能反了你?”

新月恐惧地看着妈妈,妈妈的脸色冷得像冰雪,目光锋利得像刀剑,母女之间的距离拉得这么遥远!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她绝望地倒在床上,无言地痛哭!

这一夜,“博雅”宅里没有一个人能安眠,西厢房的母女交谈牵着大家的心。低声絮语突然变成了争吵和哭声,他们都被惊动了!

西厢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慌慌张张地涌进来韩子奇、老姑妈,还有天星和腹部隆起的陈淑彦。

韩太太本不想惊动他们,扫了一眼,说:“都来干什么?你们都睡去吧,这儿什么事儿也没有,我们娘儿俩说话儿呢!”

但是,她只能掩饰自己的情绪,却无法掩饰新月的哭声!

韩子奇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争吵,他跌跌撞撞地奔到女儿的床前,急得手足无措,愤愤地瞪着妻子说:“你呀!咱们不是说好的嘛,孩子病着,什么话都不要说!新月经不起……”

“我经得起?我什么都经得起?”韩太太愤怒了,这个男人哪,他只想着女儿,从来也没把妻子真正放在眼里!“我受了你一辈子,还要接茬儿受你女儿的吗?我倒是造了什么孽?让她这么锉磨我,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病病恹恹的,全家伺候着都不成,还没忘了犯贱!这是从哪儿传下来的贱根儿啊?……”

“别说了!”韩子奇抖动着凌乱的白发,一双深陷的眼睛埋藏着痛苦,闪射着愤怒,“我求你闭上嘴!别把人逼上绝路!”

“我逼你还是你逼我啊?”韩太太怒不可遏,伸手指着他的脸,“韩子奇,当着儿媳妇的面儿,我给你留脸,别招我把话都说出来!”

“得了!”天星大吼一声,震得砖地都嗡嗡作响!他怕妈妈真的再说出什么话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个家还没到拆的时候呢,留着点儿吧!”

韩太太果然不言语了,只用冰冷的目光逼视着韩子奇,韩子奇那双愤怒的眼睛终于黯淡了,惶恐地垂下头去。

陈淑彦过门以来还是头一次见着婆婆发这么大的脾气,作为这个家庭的一个成员,她不能袖手旁观,理当劝解,却又不知深浅,就扶着婆婆,试着步儿地说:“妈,您别跟爸爸生气,当父母的都一样疼儿女,分不出个里外来;您也不用避讳我,我还不跟新月一样都是您的女儿吗!唉,您不说,我也知道您的心事,不就是替新月着急吗!其实,我也早就寻思过这事儿,按说楚老师倒是真好,跟新月也般配……”

这真是找不自在!韩太太正在气头儿上,没想到她亲自挑选的儿媳妇倒跟她拧着,威严地瞥了陈淑彦一眼,说:“这里头没你的事儿,你甭搭茬儿!‘般配’?你怎么不嫁个‘卡斐尔’去啊?”

陈淑彦的脸上像被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低下了头:“我……我……唉,我是说,可惜楚老师不是个回回……”

韩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那还可惜个什么劲儿?”

陈淑彦不敢再言语,低着头,心里暗暗感叹:爱情!人要得到爱情怎么这样难啊?

旁边的床上,新月伏在枕头上痛苦地抽泣!

老姑妈坐在新月的床边,抬起袖子不断地擦泪。今儿这事儿,她心里都明白,可是她能说什么呢?只能感叹新月这孩子的命大苦,事事不顺,为她流下那擦不净的泪!

天星梗着脖子站在床边,妹妹的哭声让他心碎,他知道,一个人的心里要是爱着一个人,把他摘去是多么痛苦!他想冲着妈妈说出他憋了好久的话:您能容得下谁啊?容桂芳不是个回回吗?不是活活地让您把我们拆散了吗?但是,他抬头看见他的妻子,妻子给他怀着孩子呢,这个话能说吗?说了还有什么用?完了,他毁了,现在又轮到妹妹了!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额头上的青筋乱蹦,浑身的血肉都要爆裂,他要憋死了!可是,心里的话又朝谁去说啊?这个倔汉子突然像一座倒了的铁塔似的蹲到地上,两手抱着脑袋,发出愤懑的、谁也听不懂的悲鸣:“完了!完了!”

到后半夜了,风还没停,像有一万头猛兽在怒吼,要掀翻屋顶,要毁灭这个世界!而“博雅”宅里人和人之间的那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却已经平息。各怀心事的老夫妻和小夫妻都离开了西厢房,老姑妈陪着新月躺下了。

屋里黑着灯,没有声息。

风暴真的平息了吗?

新月的那颗心怎么能够安宁?她闭着眼睛,却分明看见楚雁潮站在她的身边,一双炽烈的眼睛喷射着爱情火焰:“新月!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感情,当两颗心经历了长久的跋涉而终于走到了一起,像镜子一样互相映照,彼此如一,毫无猜疑,当它们的每一声跳动都是在向对方说:我永远也不离开你!那么,爱情就已经悄悄地来临,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它们分开了!”

“新月!我献给你的是一颗心和全部感情,我交给你的是整个生命!”

啊,这样的爱情,能够忘却、能够斩断、能够背叛吗?

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在最艰难的时候,促使人活下去的往往不是水,不是食物,也不是药物,而是心中的一片真情、一线希望,当这些全部归于毁灭,人就没有活着的动力和勇气了。没有希望、没有爱的人生还不如死,死也许并不那么可怕吧?新月想,人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死,人和人不同的是在死之前有各种各样的追求。得到了的,可以含笑死去;没得到的,也只好抱恨终生!那么,她呢?她曾经追求过,也曾经得到过:她痴迷于事业,平生没有第二志愿,北大西语系让她如愿以偿;她憧憬过爱情,在茫茫人世中,她得到了一位肝胆相照的知己!但是,这一切又都失去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像一场梦,一阵风,她以为已经牢牢地抓在手里,伸开十指,却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了!她说过,不再埋怨命运的不公平,也许这一切都是命运事先为她安排好的吧?把给了她的再夺走,把她的心折磨得千疮百孔,再让她在清醒的痛定思痛中等待着死?

人不愿意死啊,她那颗被普水浸泡的心仍然不肯休息,仍然在胸膛里跳动,缓缓地,慌慌地,悠悠荡荡地,像一棵无根飘萍……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她伸过软绵绵的手,打开了桌边的台灯。

“新月,”姑妈急忙坐起来,“你是要喝水,还是要吃药?你别动,姑妈给你拿……”

“不……”新月惶恐地睁着大眼睛,“姑妈,我……我害怕,屋里太黑……”

“瞧瞧把这孩子给吓的!”姑妈心疼地搂着她,给她擦去脸上的冷汗,“新月,姑妈陪着你呢,别怕!人哪,谁都得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心可得放开啊!你妈给你说的那些话,也是为你好……”这言不由衷的安慰,她自己都觉着心跳,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可是除此之外,她还能说什么呢?

“我妈……”新月喃喃地说,一想起妈妈,她的心就冷得发抖!

台灯下,那个雕花镜框里,妈妈正在向她微笑……

哦,妈妈!她的手颤抖着,把镜框拿过来,看着那张发黄的照片。仿佛十多年前的那一个瞬间重现了,她看到了逝去的时光,那时候,妈妈年轻,温柔,慈祥,拉着她的手,亲着她的脸,甜甜地微笑着……突然,一张冷漠无情的脸覆盖了照片,严厉地注视着她,这也是妈妈的脸,是她在生活中亲身感受到的妈妈的形象,和照片上多么不同啊!为什么?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妈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然女儿只能给您带来烦恼,您何必要生下我?既然您现在对女儿只有怨恨,那时何必又爱得那样深?也许,照片上的慈爱是您有意做出来的假象?那又何必呢!我早就感觉到,在我们之间很少母女的情感,我只不过是您的一个负担、一个累赘,我曾经想给您以解脱,也给自己以解脱,可是命运没有让我离开家远走高飞,我只在空中兜了一个小小的圈子,又回到了原地,倒下了,倒在您的身边!我不想乞求您的怜悯,不想勉强得到您的母爱,可是您为什么还要夺走我寻求到的、属于我的爱呢?实在说,我根本没有想到我和他的爱情还要得到您的同意,我只认为爱是自发的、天然的、无条件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却没有料到会被您扼杀,并且不惜以女儿的生命为代价——您明明知道这是女儿活在人世的最后一点儿希望了!您所维护的一切都远比女儿的生命更重要吗?……

大滴清泪落在照片上,落在妈妈的脸上,缓缓地流下来。新月十几年来一直如履薄冰地和妈妈相处,一直在猜测妈妈的心,一直在寻找自己在妈妈心中的位置,现在,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姑妈疑疑惑惑地看着她:“新月,半夜三更的,你又瞅这相片干什么?……”

“姑妈,”新月轻轻地抚着照片上的玻璃,擦去滴在上面的泪水,突然问,“她……是我的亲妈吗?”

“什么?”姑妈吃了一惊,“你怎么想起来说这样儿的话?你又不是抱来的、捡来的,还能有几个妈?她当然就是你的亲妈,你瞅瞅,你们娘儿俩的脸盘儿、眉眼儿都像是一个模子磕出来的……”

“不,不像,我早就觉着她不像我的亲妈……”新月喃喃地说。她想起过去妈妈和爸爸无数次的争吵,那都是因为她!她想起今天晚上妈妈说过的话:“你要是个扔在街上的‘耶梯目’,我管得着吗?”

“我受了你一辈子,还要接茬儿受你女儿的吗?”

“……这是从哪儿传下来的践根儿啊?”

“韩子奇……别招我把话都说出来!”

这难道像一个母亲所说的话吗?那没有说出来的话又意味着什么呢?新月的心评怦地跳,也许自己真是个扔在街上的孤儿,被韩家捡了来,十几年来一直寄人篱下?啊,如果是那样,倒好了,她不再悲哀了,她要挣扎着离开这里,去寻找自己的生身之母!

“新月,别瞎猜,别瞎猜……”姑妈替她擦着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又涌流不止,嘴唇哆嗦着,话说得吞吞吐吐。

看着姑妈那躲躲闪闪的目光,新月更坚信了自己的猜测!尽管那种猜测使她恐惧,她过去每当心里闪过那个念头就赶紧掐断,不敢往下想,生怕……她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姑妈,告诉我……”

姑妈双手捂着眼睛,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十几年前的往事又翻腾起来,搅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真想抱着新月大哭一场!可是,她必须忍住,把心里的话憋在嗓子眼儿里,一个字也不能说!

“告诉我,告诉我!”新月突然抓住姑妈的胳膊,仿佛有一股疯狂的力量,卡得紧紧的,眼泪汪汪地望着她,“姑妈,我是您带大的,您比妈妈对我还亲!可是,我的亲妈到底是……是谁啊?是谁生下了我?告诉我吧,姑妈,这辈子我就只求您这一件事了!”

强烈的感情风暴泰山压顶般地向姑妈袭来,她的手麻木了,血液凝固了,心脏窒息了,仿佛有一把尖刀直刺进她的胸膛,五脏六腑都破裂了!她什么话也没告诉新月,甚至都没来得及呻吟一声,两眼一黑,就栽倒在新月的床前!

“姑妈!姑妈!”凄厉的呼唤震动着黑沉沉的“博雅”宅!

医院的抢救没能挽回姑妈的生命。医生说,她死于急性心肌梗塞,还埋怨家属:她患有严重的动脉粥样硬化,你们都不知道吗?过去没发生过心绞痛吗?不知道!家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姑妈也有心脏病,她这个人从来就没看过病、没吃过药!

姑妈死了。这个在苦难中流落到京城的女人,在“博雅”宅度过了平凡却不平静的二十七年,一半是主人,一半是女仆,她活着完全是为了别人,从来也没有心疼过自己,血肉耗尽了,心操碎了,终于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她最终没有等到苦苦思念的丈夫和儿子的任何信息,没有实现把新月抚育成人的愿望,没有回答新月那没法儿回答的问题,也没有来得及向她所崇拜的主做临死前请求“恕罪”的“讨白”,灵魂就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了承受过深重灾难的躯壳!

“博雅”宅失去了一个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义仆,韩家的人要把她的遗体安葬在西山脚下的回民公墓。奇珍斋的祖坟地皮早已被征用,历代祖先的遗骨都迁到公墓去了,那里安息着相逢未必曾相识的穆斯林。

姑妈的遗体停在上房客厅里,蒙着洁白的“卧单”,等待那庄严的葬礼。这个贫穷而卑贱的人,在生命结束之后才真正受到庄严的礼遇。在“博雅”宅再度过最后一天,她就要到永恒的归宿去了。

新月痛哭着,要求去守姑妈一夜,韩子奇却无论如何不答应,他知道,昨夜新月和姑妈的生离死别,已经给了她重大的打击,决不能……决不能再让她遭受刺激了。

夜深了,韩太太和天星在上房守着姑妈,西厢房里,韩子奇忧心忡忡地看护着女儿。

失去亲人的巨大痛苦使新月倒下了,她也根本没有力气去为姑妈守夜和送葬了,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无止无休地哭泣。

“新月,别哭了,”韩子奇流着泪,劝慰女儿,“你姑妈是个苦命的人,一辈子无儿无女,天星和你就算是她的儿女吧,你们都孝敬她,有这份儿孝心也就行了,别哭,让她的灵魂安宁吧!你……还要珍重自己的身体……”

“爸爸……”新月泪眼望着父亲,拉着他的手,“爸爸!姑妈是为我而死的!我害了她……”

韩子奇骤然一惊:“新月!你……说些什么呀?”

“是我害了姑妈,昨天晚上,我问了她一句话……”

“你问她什么了?”

“我问她:谁是我的亲妈?她就……”

“啊?!”猝不及防的感情冲击使韩子奇面如死灰,“她……她告诉你什么了?”

“没有……”新月痛苦地摇摇头,“她什么也没说,可是,我看得出来,她的心里藏着秘密!为什么不告诉我啊?爸爸,你们为什么都一直不告诉我啊?”

“新月!”十多年前的往事猛然涌上韩子奇的心头,不,时时都记在他的心头,折磨着他的灵魂,摧残着他的肉体,又逼着他艰难地往前走!但他一直信守着诺言,决不告诉女儿!女儿已经够苦的了,不能再让她知道更多的苦难!他避开女儿的目光,垂下白发苍苍的头,声音颤抖着说,“新月,没……没有这样的事,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也是你妈妈的……”

“不要再瞒我了,爸爸!”新月把脸贴着父亲的白发,泪水洒在那缕缕银丝上,“十几年了,我总是看着您在痛苦中沉默,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都是因为我吧?爸爸,不要再为我痛苦了,女儿……不会再麻烦您太久了,恐怕要离开您了!您该告诉我了,到底是谁生下了我?即使您和妈妈都不是我的生身父母,也应该告诉我,不管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事,都告诉我吧!别让我……到死都不认识自己的妈妈,我想她!她到底是谁啊?”

“新月!”韩子奇痛苦地叫着女儿,“别……别问……”滚滚的热泪涌出了那深陷的眼眶,洒在女儿的脸上、手上。他战栗着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女儿,女儿那晶莹的眼睛正期望着他!啊,新月,不是爸爸狠心地欺骗你,是因为还没有等到你长大成人、开始独立的人生!也许……那一天已经没有了?!深深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那瘦骨嶙峋的手在颤抖,在痉挛,他伸出手臂,搂着女儿的脖子,抚摩着她那柔软的头发,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她会突然离去!

“爸爸,告诉我!”新月固执地仰起脸,两眼定定地盯着他!

女儿的目光直刺到他的心里,那深深地埋藏着的秘密,已经很难再向她隐瞒,也不能再隐瞒了,早晚是要告诉她的!告诉她吧,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她,她病成这样,也许……也许以后就会失去这个机会,那将使父女两人都遗恨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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