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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了几日便下起小雨,春雨丝丝碎碎的,密的很,简直不像是会沾湿衣裳的水,像一束束淡淡的固态烟。春雨总伴着春雷,雷声嘹亮,清脆不闷重,仿佛一切的霍乱和硝烟都与它无关,它只顾热烈的轰隆,愚昧又自大地高奏人间赞歌。
张公馆在春雨中洗礼着,显得无比磅礴。
一辆黑色洋车早午就停在了大门前,此时已近傍晚,雨稀稀疏疏停下来。
张太太卧床不起,窗帘也整日闭着,屋子里昏昏暗,陆庆归就坐在她床前,容色模糊。
她睡醒了,睁开眼便看见了这个男人,她皱着眉头,慵懒、不自在地说:“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香港了么?”
陆庆归立即精神起来,“醒啦!小梅传消息给我,我先回来啦!”
“她多嘴。”
“她不说,我怎么知道哩?”
“你知道又能怎么样。”她斜过眼,“我没事。”
核桃做的嘴,陆庆归知道她贯爱逞强,也不说什么,由着她使性子。他伸出手去趟了趟她的额头,温度正常。
他说:“没事,确实没什么事。吓到了嘛,没想到你的胆子还挺小。”
她看了看他,这小子跟她讲话是越发的没规矩,连从前的半分敬畏都比不上,就是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她却不生气。
她问:“你怎么知道的?”
陆庆归笑笑,一副得意的样子。
她猜到是小梅告诉了他,只是小梅的做法让她惊讶,也让她困惑,毕竟那日陆庆归对她无礼时是被她撞见了的。这段关系,就像陆庆归说的那样,他不稀罕当小三,那这无疑就不是一段情人关系。张太太三十岁的女人,她时常痛恨自己是否又在想入非非,可这样一张美丽的脸,总会逼得别人想入非非。
白曼冰死了后,她夜夜做噩梦,她害怕她的预判。
她说:“谢谢你,你待我真诚,我也定不会骗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帮你。”
陆庆归听懵了,他一时没理解她的意思。
“我想要什么?”
她实话实说:“其实我并不知道你想要什么,钱或地位?还是你的那位心上人,也许都是,我能帮到的都会帮。”
陆庆归还是疑惑:“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她不说话。
他想了想:“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帮到白小姐,感到很内疚。”
她撇过脸,不应答。
说到这,元元端了饭菜进来,也将灯打开了,一来为更方便服侍太太用膳,二来,也许是为了让陆少爷能看得清一点。
显然那样的装束是与丫鬟不相配的,粉色的丁香卦,特意将日常扎的一只麻花辫变成了两边各一只麻花辫,脸上雪白,唇色也更红润了些,大概还描了眉。
她点着步子走到另一侧床边,小心翼翼说:“太太,吃饭了。”
张太太嗯了声,没多说,兴许是病着的时候人性情要温柔一些。元元准备将她扶起来,却故意表现的让人觉得她独自完成这件事会很困难,陆庆归便忙上前帮了一把手。她偷偷瞄他,眼神又怯又喜,说不出的滋味。
这些小动作,张太太全看在眼里,她靠在床背上,头侧向元元这边,一勺一勺饭上铺菜入嘴,嚼碎,又一勺汤。
观望着喂了一会,陆庆归说:“我来吧,元元姐姐去忙吧。”
元元僵笑:“不不,怎敢麻烦陆少爷。”
陆庆归:“不麻烦,我闲着也是闲着。”
元元:“不不,我来我来,陆少爷坐着就好。”
陆庆归:“还是让我来吧…”
“我自己吃。”她利落地从元元手中夺来碗勺,一勺一勺挖着吃起来。
惹得那二人面面相觑,不敢出声。陆庆归朝元元使了使眼色,示意让她出去,那样的眼色似乎瞬间拉近了他们的关系,就好像三人之中分为二一,她和陆庆归是二,张太太是一。元元觉得这一趟不算白来,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以及下楼的脚步声后,张太太才说话:
“你应该很擅长看别人的心思吧。”
他说:“嗯?”
“女人的心思。”她补了一句。
陆庆归笑了,“我不擅长。我只擅长看你的。”
她不搭理她,继续吃饭。
他坐到她床边,说:“白阿姨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不知道做什么才能让你不再挂怀。可我这有一段话,或许能宽慰你。”
他说:“人最后通往的那个地方,看似过程弯弯绕绕,有时是迫不得已,但只要追溯到某一段来路,就能发现,其实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
这番话张太太听进去了,可她不解,陆庆归才这么小的年纪,他的来路或去路尚都未完整,什么弯弯绕绕,迫不得已,他说得平淡,就好像已全然经历过一般。
她知道他是在劝她,可这话道理没错,却劝不出什么作用。仿佛有一面镜子,两边发生什么,说什么,在她看来,都是影射。
她说:“你道理懂得多。”
陆庆归:“我不懂。”他说完从她手里夺过碗勺。
“我自己能吃。”她说。
他在碗里捣了捣,挖上一勺递到她嘴边。她顿了顿,接着乖乖张开了嘴。
“我没什么事,你回去吧,天都要黑了。”
“黑了好,黑了我就在这歇下,不回去了。”
张太太知道他胡扯,“噢,随你。”
见他不应声,她又说:“我们家的丫头都喜欢你。”
陆庆归看了看她,手上的动作没停下,接着站起来走到了床的另一边,拿起柜子上的汤,挖了一勺喂她。
她不张嘴。
他的手定在那,盯着她说:“张嘴。”
“元元怎么样?”她也盯着他。
陆庆归不搭理她,坐下来又将勺子扔进碗里,放了回去。她一副不在意的神色,直起腰自己拿到手上,喝了几口。
看她喝得倒香,陆庆归故意说:
“挺好啊。不如你把她送给我?”
她瞪他,“行啊,娶回去。”
“娶什么?大费周章。她要是喜欢,跟着我就好啦,保她过小姐般的日子哩。”陆庆归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她的眼神也跟着走来走去。
陆庆归接着说:“你问她愿不愿意?”
她说:“你要她做你的□□?”
“不不不,她愿意的话,愿意就不叫□□啦。”
说完他又补了句:“总比跟着你当丫鬟强。”
她灰了心,木木坐在那。她永远都看不清楚他,分不清他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哪句话是逗她玩,哪句话是暴露了本性。
“噢。你走吧,我问问她。”
他回过头看她,脸都蔫儿了,耷拉着眉眼,一口口吃着饭。他顿时又有些心软,走上前坐下来说:
“噢,你噢什么?你的人,我不要。”
她抬头,转了转眼珠,说:“知道你看不上人家。”
陆庆归不愿意再浪费时间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那些女人有什么样的心思他全不屑一顾,他这一趟去南京也借机结交了不少人脉,从香港提前回来其一是因为她,其二也是因为得尽早处理上海余下的事。
他说:“你快吃吧,待会儿凉了。你吃完我就回去了,有空再来看你,明日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我盯着。”
“噢。你忙。”
她病了就变得不太讲理,他瘪瘪嘴,由着她调侃。
“我忙,我是瞎忙。”
她嚼咽了咽,将碗放了回柜子上:“我吃好了,你走吧。”
“你要下来走走么?”他上前作势抱她起来。
她两手往他胸脯上一推,“我是不舒服,又不是残废。”
“你是张太太,就连好好的时候人家不是都把你当残废人对待么?”
“去去去,我懒得动,你回去吧。”她朝他摆摆手。
陆庆归凑上前故意端详她的脸,她将脸撇过去不看他。
“舒服些了吧今天?今天没吐。”他说。
“看见你就想吐了。”
他笑,也不驳她。
“我走啦。”说完他便朝门外走,走时倒干脆得很,步子迈得平均,头都不回,门一带上就没了影。
瞧他就这么走了,她忙直起身子够着看,再看也看不到了。偌大的房子里安安静静的,连个鸟叫都没有,外头的鸟都死光了?她朝窗外头看,噢,天都黑了,鸟已经睡下了吧。
走时雨完全停了,路湿漉漉的,砖上蹭着一点泥,陆庆归放慢了脚步,生怕滑倒了。张家点着灯,从楼下点到大门前,小梅一路送到外,陆少爷的地位今非昔比了。
黑车终于驶出,朝来暮去。
那头在香港,陆家一家子度假,说是一家子,却也不尽然,有个旁姓的也跟了过去。孙家那混球不知怎么的,像陆慕林的跟屁虫一般,走到哪跟去哪。大概是父母之命,不敢不从吧,那孙缪光想必是铁了心要将这厉害的儿媳收入囊中。
常言道日久生情,孙哲穆和陆慕林这两位应如是。
或许是因为在香港有陆见川,孙哲穆一贯知道陆见川最疼爱这个妹妹,所以言谈举止间对陆慕林格外温柔,行事也处处体贴照顾。孙哲穆是个滑头的,此番一来,陆见川对他刮目相看,这便又帮孙陆二家结亲摆平了一个麻烦,娶陆慕林回家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陆慕林有点糊涂,她习惯了别人对她的顺从,所以孙哲穆对她再好她都觉得是应该的。并且在她看来,他做过的亏心事多了去了,如今良心发现赎赎罪也是理所应当。惟一令她糊涂的就是,他为何突然良心发现了。
从香港回来后,上海平静了几天,那样的平静不是回归原来的模样,而是另一番新模样已经走上正轨。新来的人,新来的故事,上海已然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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