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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夜霜霜,小风慌慌。嫁出去了最欢脱的大小姐后,陆家变得分外寂寥。院前院后,上楼下厅,都没了那个飞扬的身影。钢琴盖子上落了灰,也没人再托着果盘从前屋遛到后花园,招猫惹鸟,使得家里总四处弥散着一股清幽的香水味。

陆鸿华想着想着就掉下了眼泪,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发呆。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水虽然泼得不远,只相隔很短的距离,可却实实在在地泼进了另一条河流里,再也分不出来。往后她如何流动,漂洋也好,过海也好,都不由他陆鸿华决定了。

“快!快开门!快点!”

一阵如雷轰顶的拍门声忽然打破了陆家的安宁。陆鸿华被吓了一大跳,忙站起身:

“怎么回事?快去看看!”

几个下人急速跑去,陆庆归也闻声下楼:“什么人啊?大晚上的!”

大门打开,下人们一见是身穿军衣头戴松子符的官兵,纷纷吓得腿软,连忙退让,不敢出声。

“闪开闪开!其余人都闪开!给我把陆庆归抓起来!”

陆鸿华慌了神,提着袍子迎过去,一脸惊恐,呵斥道:“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这是私闯民宅!”

其中一个带头的,手里拿着枪,衣服穿得歪歪扭纽,里衣的扣子也没扣好,帽沿斜偏着,扬声骂道:“闯你奶奶个腿!给老子闪一边儿去!睁大眼睛瞧瞧,我们是什么人!还私闯民宅,信不信把你们这破房子给拆了!”

陆鸿华气得发抖:“你!你……”

“我犯了什么事?你们这样理直气壮,我倒好奇了。”陆庆归从后头缓缓走出来,将老爷子往后拉了拉:“没事。”

“潘达,对陆老爷客气点。”

说话的这人正是方才在赌场将阿准踢吐了血的杨戈旗,林琮仁的手下,也是这粗狗潘达狐假虎威后的那头虎。杨戈旗如今是林琮仁身边的红人,有人仰仗,自然趾高气昂,整个上海,要谁死要谁亡,他磨磨耳根子的事儿。

潘达笑嘻嘻地后退到他身侧,躬身替他点烟:“嘿!好嘞好嘞。”

“去给陆老爷赔个礼。”

“噢!是!”潘达转过身,“陆老爷,对不住了!小的一时嘴贱!一时嘴贱!”

陆鸿华强压怒气,那怒气挂在他苍老的容色间,显得格外可怜。

挡在父亲前头的陆庆归开口道:“你们要抓我?是不是得先说清楚因为什么。”

“咳咳,”杨戈旗清清嗓子,看了一眼潘达。

那狗蹄子立即会了意,又变成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毫不客气地指着他斥骂道:“你小子在赌场窝藏重犯!敢做不敢认?来人!给我抓起来!带回去!”

说着几个小卒便上前压制住他。

“你们干什么?!你们有什么证据!”陆鸿华拼命拉拽他们:“你们…你们!不能就这么把他给带走了!”

陆庆归并不做反抗,他知道是有人故意陷害,且这个人能以此种方式为之,一定身份不小。如今凭他一己之力,是万万不可能敌过,今夜他是务必要被他们抓回去了。

可是陆老爷子才不管什么陷不陷害,他怎会忍心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儿子被平白无故抓起来,他拽着潘达的衣袖:

“你们不能抓他!你们不能抓我儿子!你们有什么证据!啊?!”

潘达气急败坏,一时冲动,胳膊用力一甩,把陆鸿华甩倒在地下。

“爸!”陆庆归猛地挣脱开。

“老爷!老爷!!”下人们纷纷跑过去搀扶。

人老了,哪经得住摔,老爷子摔到了腿骨,一时动弹不了,疼得咬牙切齿。陆庆归两眼怒瞪,上前抓起潘达的衣领就是一拳:“我饶不了你!”

“陆庆归!你还敢打人!”杨戈旗冲道:“都是饭桶吗!愣着干嘛!还不快给我抓起来!”

潘达托着下巴爬起来,恶狠狠地盯了盯陆庆归。眼看他又被钳制住,走过去用枪指着他脑袋:“好!你小子,有种!咱们走着瞧!给我抓回去!”

“是!”几个人押着他往外走,他连连回头,望着倒在地下的陆鸿华,两眼不禁发酸。

杨戈旗假意赔起了笑脸:“你们还不快把陆老爷给扶起来!地上多凉!”说着他便躬身上前,伸出手作势要扶,却被陆鸿华一把推了回去:

“滚开!休要碰我!”

他站直身子,哼笑道:“陆老爷,您可不要怪我,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您儿子的那赌场里可是实实在在地藏了个我们军中重犯,那可是要枪毙的死罪啊!”

听到这话,陆鸿华慌了神,他连忙去攀杨戈旗的手:

“你们一定是弄错了!庆归从来不和军中的事有瓜葛,他怎么可能要去窝藏一个犯人!你们一定冤枉了他!你们……你们要查清楚啊!”

下人们赶忙搀扶他,生怕他又扭着筋骨。

“我说老爷子,您有这功夫还不如去想想法子,求求情,跟我说再多无济于事呐。”

说罢,杨戈旗甩开手,大步走出门。

陆家又恢复了宁静。陆鸿华却哑然失色,愣在地下,眼镜片上折射出刺目的光。他黯然销魂,望着门外,直到那一辆辆车行出视线,他仍然呆望着。

下人们吓得瑟瑟发抖,“老爷?老爷,快,我们扶您起来。”

任凭他们怎么说怎么喊,陆鸿华依然一动不动坐在地下,像是听不见。眼睛虽睁着,却像瞎了。

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的儿子就要死了,他的小儿子,就快要死了……

林卫军关押要犯的地方叫松子营,出了名的凶残暴虐,令人发指,堪称上海的阴曹地府。凡进去的人不论审问最后是无辜还是有罪,都没几个能活着走出来。

陆庆归当夜便被关在了审问室里。

他只字不提窝藏一事,因为他知道那个人是想让他死,他百口莫辩。他只能拼了命地去替其余抓过来的人开脱,请求杨戈旗放了他们,留自己一个人受刑。

“那陆少爷的意思就是,对窝藏一事供认不讳了?那好办,只要你签字画押,就不用受刑,等死便好了,痛快的很。”

杨戈旗递上白纸黑字。

“杨处长真是说笑,难道我说个不字您就会放过我么?我只是好奇,好奇自己惹到了什么人,他这般急切地想让我死。我自以为我活着,是一无是处,竟不知还会被人如此憎恶,想想看,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生无可恋,已经到了苦中作乐的地步。

“陆少爷口才好,这话我杨某听不懂。只是前些天,松子营的一个手下办事不力,让一名重犯掘地越狱逃走了,噢,那个手下如今已被处死。我们寻了很多日,后来也是听人举报,才找到了您的地盘。”

“既然是那重犯自己躲进我的赌场,我并不知情,又怎能说是窝藏呢。”陆庆归质问道。

杨戈旗吐了口咽:

“陆少爷自是知情,那罪犯亲口承认的事,怎会有错。”

陆庆归笑笑,不想再说。他从未料想到,自己一生到头,竟是这么轻易被人玩死的。小时候,他也算抗过一次生死之劫,若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他的福却迟迟没有到。如今,只怕是再也等不到了。

他签了字,画了押。

在那一夜里,他等待死亡的一夜里,陪伴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他知道,在未来的某一时刻以后,他会永远地坠入这样的黑暗。

他干脆闭上眼睛,冥想种种。冥想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死于他未能存活的弟弟,她本明丽的一生都败给了陆家,败给了陆鸿华那个昏庸懦弱的丈夫。

冥想他的童年。他的童年毁于陆家的每一个人。陆慕林童年时一切的快乐都建立在他的哭泣和疼痛之上,无数次她所谓天真顽皮的行为都有力地摧残了他的身体和心灵。

她的母亲,无数次为了彰显和巩固她当家主母的权利,想尽一切办法对他施以折磨,以及将她从前受过的那些短暂的苦楚,全然发泄和报复在他们母子二人的身上。

她的父亲,为了几十年来艰辛塑造起的长情爱妻之名号屹立不倒,无数次泯灭是非,掩耳盗铃,将瞎子、哑巴做尽。不惜给他的亲生儿子背上胆小、无能的阴柔之名。

他在滓秽污浊中长大,成人成德,靠得只有他自己。

他冥想枯荣。他骄傲又可怜的枯荣啊,十六岁嫁作人妇,三十岁无儿无女。他不敢去想,那十几年间她是如何度过,午夜梦醒,她又是怎样的孤独。他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替她着想,也许是从他决定踏进烟花巷的那一晚,也许更早。

他就快要死了,他的枯荣要一个人活在世上了吗,活在一个不爱她的丈夫的身边,活在一个已经不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金屋里。

他多想…再看她一眼,如果可以,他想再拥她入怀,再闭上眼亲吻她一次。那天她哭着问:你不是爱我么?

他应该早早地就回答她。

夜已过了一半,他心里空落落的。他没有想到自己面对死亡会这么坦然。也许是因这乱世糟粕里,早已没了他的牵挂。若说有,他唯一牵挂的就是枯荣,只是他对她的牵挂是毫无用处的。

她定会过的很好吧,只是世上没有人爱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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