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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早有如此猜测,但亲耳听见砚老先生说时,云珞心底仍会生出细微的触动。云珞自小勤读四国史册,但唯有晋国史,是在灵幽谷的藏书阁中完全找不到痕迹的。后也纳闷地去问过苍师父,但苍师父言下之意,是不希望他们去太了解晋史的,云珞便即作罢。
是从鬼宗出来后,云珞再一次去私寻了晋史,然而史籍上关于晋国的记载,有少许总让云珞觉得离奇而费解,尤其是最后一代君主晋希王在位时发生的一些轶事。
这些日子以来只听彼传闻而不能真正从字书上窥得答案,而史册上有关她最想知道的那个人的载录,更是寥寥几笔难得深解。就如同已远见了月之廓,而月前积着重重的云雾,始终未能观其真貌。
国度安平,君主仁德,甚至是曾持圣道之剑的国乡,而因身处乱世,而因兵戈扰攘的天下,还是落去了流血漂橹、尸横遍野的境地。
砚生很快沏好了清茗,分盅布位添好了茶水,再恭谨地回到了砚老先生身后。砚老先生欣慰地回首看了看砚生,温慈地道:“你也坐吧。”砚生便静穆坐在了砚老先生旁侧。
砚老先生侧抬手示意云珞饮茶,同时缓声言道:“晋朝的最后一位君王名号为‘晋希王’,如今的祁都,与登州大半西北面的土地,都曾是晋国的地州。彼时五国分据,不如现在统用了楚国的年号作记年时间,当时晋国的年号称‘肃伯’。”
云珞点点头,晋希王的年号由来是鬼王大人与她说过的,关于晋希王和他那位挚友的故事,云珞记的很清晰。
“肃伯七年时,开启了晋州的灾年。此年正月中,天降雪害,风雹砸毁了百人的房屋、霜寒冻坏了种植的冬麦。而至六月时,再发了旱情。”
河流涸竭,土地龟裂,草木枯萎,颗粒无收。三年大旱,晋州大饥。
晋希王在位十三年,而中却有近半数的时间都陷于灾荒和烽火中。
待讲到第三年大旱后的蝗害时,室间的氛围已是凝重万分,砚老先生痛心地回顾了肃伯九年时晋国的惨遇,而当年仅有七岁的砚生亦是那场饥荒的见证人。
砚生和砚老先生一样是灾殃和战乱后少剩的幸存者,即使早已易国更籍生活在新一片有亮的土地上、即使那苦祸已过去了将近二十年,但若凡忆起,都是悲入骨髓的凄怆。
“直至肃伯九年的年尾,才由宇文家的小公子设法亲去吴国求借来了赈灾救民的粮米,解了万人之难。那时若不是玙小公子,整个晋室恐怕撑不过第三年。”
云珞很好奇地问道:“玙小公子是用何种方法说动了吴国国君呢?”
砚老先生摆摆首道:“那年只有很少的亲卫护送着小公子去,请抒时是小公子独自面见的吴君,其间诸事一应没有外传。小公子是用何向吴君借来的粮食,外人不得而知,只怕当日随去的许数人也不晓究竟。”
洁润的白瓷品茗杯中盛着晶莹的茶水,波面无痕,云珞喃语道:“肃伯九年,他的年纪应该还很小,晋都往去洛城千里迢迢,只是派了很少的亲卫伴护着他去么?”
而砚老先生眸中情感苦涩地说:“去请求吴君借粮是小公子自己的主意,当时一说出就被他的父亲重重驳回了。到后时,小公子甚至谋划着独身前往吴都洛城,最后是事情为晋希王知晓了,晋希王向来喜爱这位小公子,便直接拨了近卫随他去,但宇文将军不允,言‘君卫怎可让他人私用?’,非让自己营里的士下替了君上近卫方作了首肯,小公子至此才正式乘车向洛城去了。”
“彼时玙小公子才仅有五岁的幼龄,至他真的带着救命的粮米回到晋都,所有人都说,他就是千年难遇的圣童,是上天赐给晋国的希望。”
千里跋涉,独面君情。从前只是听说玙小公子幼年神赋、迥越伦萃,却实在未想到他为晋国解大难时才是那么小的年岁。
云珞又是惊叹又是惋惜,不由地还分神想到可惜她生得太晚了,若是能得早生几年,没准还能在玙小公子来吴国借粮时远远见上他一面。
静置下品茗杯,砚老先生缓缓续道:“玙小公子归来是腊月中,发放完粮米和一些能供给的用物,又向王君请求筹集来了官绅士族弃置的衣物废布,再往贫穷的下层递予了去。以是如此一来,那年寒冬多活下来了不知多少人。”
“小公子的名字是夫人生前取的,择‘玙’之一字,正是将他视作了最珍贵的美玉。而小公子也就如其名一般品德高洁,晋国人感念他的恩仁,私下又以‘璠玙宝玉’四字来喻颂他。”
“腊月月末时降了场雪,三年大旱毁生息,晋希王免去了此年的行猎,郑重地举办祀坛拜祭了神明后,就筹备着准备过新年了。次年才入春就接连落了好几场甘霖,到了雨水节气,霈泽连绵不断,是为晋国的救命恩露。”
“不久后小王子降生,这是晋希王的第一个孩子,晋希王喜极,为小王子大设宴席贺祝。普天同庆,人们都贺说小王子正是老天为晋朝降下的祥佑,便由着乐称王子是晋国的‘小福星’。但虽如此言,大家心中都深知,晋国是依靠着宇文家的小神童才能续存下来的,小王子是福星,玙公子亦是福瑞。”
那样很好。可又是什么时候发起了疫呢?
薄瓷盏中云华既尽,砚生即刻为二人再添七分。砚老先生声音悠长,徐徐再道:“本以为旱情过后祸事就结束了,但没有想到又会闹起瘟疫。元宵前后晋都中就出现了咳喘恶寒的百姓,一开始都没当回事,拖到后时胸痛咯血了才紧忙地想治,但那时又来不及了。”
砚生难过地垂下了头,砚老先生注视到他的动作,温慈地抚了抚他的头顶。
“初染者咳嗽气促,严重者咯血发热、甚至胸骨疼痛得难以喘息。这病爆发得又急又突然,等到官府派人来助时,都城中染病的人数已达百众人。”
云珞蹙眉问道:“怎会突发起瘟疫呢?”
砚老先生叹息道:“推断是因肃伯九年旱蝗饥荒致死的人太多,而人畜尸体的处理不周,在城围的河流边形成了瘟疫的传播源。”
“其病势发展的不算迅疾,但传染性猛,晋国又刚从天灾中脱身出来,还没来得及休养生息,治疫要耗费极大的人物力,这又成了晋州的祸难。”
瘟疫之凶,绝不在旱蝗之下。
“生儿,你还记得幼年见玙小公子时的情景么?”
听见老师的问,砚生立即抬了头,目光坚然地道:“我记得。”
砚老先生慈爱地颔首说道:“那你来说给云珞姑娘听。”
砚生便看向云珞,认真将能回忆起来的幼时所见言述出来:“肃伯十年,我是八岁的年纪,年初时出去游耍瞧见了有人咳喘不适,但还不知那是疫病。先父原是都中的私塾先生,至有一日他在家中咳出血了,我们才知事态严重。听说了可能是瘟疫,先慈紧急地将我送到老师家里,老师要与其他贤尊一齐帮忙救人,便常日地将我禁在房中。而我忧心父母,终于忍不住用铁丝撬开门锁偷跑回家,但当我推开家门时,家中已经没有人了。我着急得跑出去围着家巷大哭大喊,在那时遇见了玙小公子。”
砚生微垂眼帘,语色泛出苦,“他衣整身正、气度自华,身后跟了侍从,一看便知是大家之后。但我不认识他,只匆匆瞥过一眼就急着去找父母了,而他在半途拦住了我。”
“他没登时问我要去做什么,只先耐心安抚了我,慰言他会帮助我,待我不哭了,才温语问我何求。一个比我还年幼的孩子能帮我什么?但小公子身上那种非常人的从容气魄令我触动,我就将事情都告诉了他,而他真的帮我找到了父母。只是他们都因患疫被隔护了起来,不能近侍,小公子便想办法让我遥遥的看了他们一眼。”
“我没想到那样小的孩子也能帮着医者寻方建策,而我是在他送我回到老师家中之后,才被老师告知原来那就是晋都神童。”
日影西斜,小院中倾洒下温暖的光辉,有几缕偷溜进室中,悄悄爬占了半张茶案。
“再次见到玙小公子,是半月后老师携我去探望我的母亲。官府划了很大一片宅让患病的人养治,但瘟疫后时愈演愈烈,染病的人太多,只能在边围支帐篷给他们住。玙小公子就在帐外亲力帮熬五味、五谷、五药,再循着一个个记录下病人的需求,还常常地设法为大家增一些趣乐。”
“玙小公子每日辛劳的时间很长,很少肯主动去休息,只在午昏他的一位小玩伴来看望他时,才愿意过去与她坐一坐,说上一些话……他是天赋过人,颖悟绝伦,若是没有他,病疫一事恐怕都要给晋国造成更大的危难。”
说到这里,砚生的声线不知道为什么生了点哽咽气息出来,云珞被牵动了情绪,突然鼻间也有些发酸。刚想慰声让他歇一歇,但砚生很快调整好状态接着往下说了:“他是宇文将军唯一的孩子,是祥福尊贵的小公子,怎么该去做那些呢?现在想来,晋朝明明如此有福地得了玙小公子,可是怎么又……”
可是怎么又会灭亡的那样惨烈。
砚生眼中含泪,默默坐退后了些。
云珞听得心情十分复杂,她见砚生太感伤,不忍他再忆诉下去,便及时调转了话题问道:“晋都瘟疫,最后是怎样治好的?”
砚老先生道:“晋都瘟疫说到实处并没有我们现时所遇的恶疾棘手,晋希王首先明令放资为黎民医病,医官众施的药石也是起作用的。最重要的是采用了玙小公子新建的实策,断了起病源的那条溪流,新凿河渠,将雨污分离;禁断病者行动,只全隔在疾区,制止再传染出去,就如此时的戏园一般;再加每日勤勤地洒醋焚香、清扫除污,皆很有其成效。春归万物复,至清明前后,就没有再增出病患,及春末夏初,大情势已佳朗起来。”
“晋都那场瘟疫的确又死去许多人,而今祁都这古怪的疫病虽算当起,却仿佛是怪得太甚,恐更生灾祸。”
这正是云珞与慕凌心中所惧,戏园中这场病疫虽还未大肆传播,可它实在怪异,假披着疟疾的外壳,实质却异得与古往今来的疫疾都不同。
砚老先生在戏台下初见姜浠唯古怪发症时,因历过疫病,而彼时晋都中突发的瘟疫也恰有发热又恶寒的症象,于是忧心地来望了一望。
慕凌信中所书,正是想寻求从前晋都制疫的方式,可祁都怪疫并非当年晋都的瘟疫,砚老先生也尽了最大能力去效仿玙小公子当日的做法,但于这场怪疫丝毫无济于事。
言尽于此,砚生起身送云珞至门前时,砚老先生在后蓦然说了一句连云珞也没有想到的话。
“楚国的七公子,天生就是来做君王的。”
云珞惊讶地回首。
砚老先生却笑了一笑,慈和地看着她说道:“我想,能说这话的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砚生也诧异地视向云珞。
砚老先生缓缓仰首,眼眸中蕴藏了太多难以言状的情感,他说:“楚七公子,是老儿七十年朽生中,所见的唯一或可与玙小公子比肩的人物。只是,当世绝才,与天赋惊华,也或还是有不同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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