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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水月发觉覆在她手上的手陡然紧了。

她想把手收回,奈何扶渊不许,便只好先冲周同尘点点头,算是招呼,又担忧地看向扶渊:“是又出什么事了么?”

“不是什么大事。”扶渊这才松了手,对她道:“夜里凉,你先回罢。”

这是要让自己回避了。田水月明白扶渊的意思,抱起琵琶,对周同尘一礼:“那就劳烦周大人了。”

周同尘忙回礼,嘴里念着“不敢当”。

扶渊目送她回去,待那片水红色的衣角消失不见,才寒声朝着那片虚无夜色:“袁景,你认不认罪。”

不是认错,而是认罪。

“呃,上神,要不臣先回避。”周同尘俯身,请示扶渊。

“回什么避?”扶渊斜他一眼,见那暗卫没出来,便扶着周同尘起身,“给我过来,本上神不在这地方审你。”

言罢,便拉着周同尘回了书房。

周同尘亦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到底做得对不对,总之,良心上是说得过去的,但以后扶渊如何看他,便不好说了。

迁怒自己是一定的。

“上神,您消消气,怒易伤肝。”周同尘跟在他身后,小声道。

“岂有此理。”扶渊吐出一口气来,“我竟不知,连远殿还有这样的人。”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语气,周同尘听了,却不由自主地缩缩脖子——他总爱把扶渊说出的话过度解读,事实上,他也很需要反复琢磨扶渊说过的一些话。

进了书房,温暖干燥的空气便扑面而来,化了周同尘有些僵硬的脸。扶渊把那沾了风雪的氅衣脱下,扔给遥山:“出去,叫那个姓袁的进来。”

“是。”遥山不敢多问,只当那袁统领差事又没办好。

扶渊坐在桌案后,周同尘就站在他身后,亦不敢坐。

袁景进来时,面上端的是诚惶诚恐。不知道是被神殿其他护院抓来的还是畏惧扶渊而自己过来认罪的,总之来时衣衫仍不周正,胯下的一摊尤为刺眼。

“给我丢出去。”他一进来扶渊就后悔了,但话一出口,才发现书房里除了他和底下跪着的袁景,便只剩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周同尘。

周同尘只能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委婉地表示自己从宫中搬了那么多账册出来,也很累。

袁景跪在地上,惶惶不敢言。

“袁大人,你可知罪?”

事实上,袁景尚未犯下能让扶渊惩罚他的错误,但经此一事,无论结果如何,扶渊都万万留不得他。

“属下知罪。”袁景把头埋得更低。

“抬头看着我,”扶渊起身,踱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告诉我,你犯了什么罪。”

“属下……”袁景抬头,见他近了,又慌忙低下。他被扶渊强迫着抬起了头,慌乱片刻,才哑着嗓音道:“属下不该……不该有妄念。”

“你还知道是妄念。”扶渊冷笑一声,起身背对着他,“今日之事,我不追究。从哪来的回哪去罢,别让我再看到你。”

此话一出,周同尘还在想为何扶渊这次如此仁慈,低头一看,却发现跪在地上的暗卫似乎比扶渊赐他死还难受,不由皱眉,催促道:“还愣着作甚?快谢了恩走罢!”

“上神,属下不走,求您饶了我这一回吧!”说着,膝行几步,竟从扶渊身后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扶渊不察,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你疯了么?!”扶渊是真的动怒了,他想挣开,却奈何身上的伤,根本使不上力气。

周同尘赶忙上前,想要帮扶渊一把。

“上神,您听我说。”那袁景仍不肯撒手,硬生生地把扶渊拽到自己面前,“我、我……属下是因为爱慕您,才犯下这样的大错,求您……”

后面的话,周同尘实在是没耳朵听下去了,他十分后悔把这件事捅出来,并对自己今晚能否活着走出连远殿产生深深的怀疑。

扶渊也傻了,居然任由他拽了几步,这才发作:“胡言乱语!周同尘!你还愣着做什么?!”

周同尘这才用了力气,把人给提出去了。

等周同尘回来,扶渊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身上蹭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他站在博古架旁找东西,似乎是在想要怎么清理。

“上神先换件衣服吧。”周同尘进来道,“人已经押下去了,怎么处置,您说句话。”

“我在想我当初是怎么看上的这个人。”扶渊轻轻锤了一下额头,“你说他是不是被我吓傻了,才这般的口不择言。”

“那……也许人家看上的,真不是田姑娘呢?”周同尘面色古怪,也不敢高声说话。

扶渊脱了外罩,回首眯着眼看他:“那还真就瞧上我了呗?”

“臣不敢。”周同尘被这一眼盯得脊背发冷,忙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鞋尖。

“有什么不敢的,我这是就事论事。”扶渊道,“有话你便说。”

“嗯……”周同尘抬头,眨巴眨巴眼睛,这才道,“上神瞧不出来么?从那袁景一进来,就是看着您的,那眼里……也不全然是惧怕。”

“这样么……”扶渊努力地回忆往昔,可到底没想到这人何时对自己露出什么“爱慕”来,好在也没有想到,此人何时与田水月有过交集。

“上神不用深想,我说得难听些,见色起意罢了。”

“我倒觉得你在夸我。”扶渊竟然笑了,道,“那他口味很奇怪。”

周同尘接不了话,只觉得扶渊这想法不对,好像是不干那田姑娘的事就没事了一般摊到自己头上也混不在意似的,便驳道:“上神这话不对。”

“怎么不对?”

“今天这件事,至少说明了连远殿里外有人心怀鬼胎,上神仍需小心。”周同尘严肃道,“日后行事观人,亦不可理所当然。”

“但我还是不明白,今天这事若是有心人安排,能对我有什么影响。”扶渊摸摸下巴,不知有没有把周同尘的话听进去。

周同尘有些崩溃,这人怎么放到自己身上就不懂了啊!

“名声啊上神!”周同尘神色难言,“有些事我不好当面说,明儿给您拿两本书来,您看了就明白了。”

扶渊又些好奇周同尘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听说第二日便能解惑,便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今日耽搁久了,先说正事吧。”

“是。”周同尘搬来一摞册子,“朝廷该发禄米了,您看……”

“减半。”扶渊道,“少发点儿钱又不是过不了年了。”

周同尘点点头,把朝廷今年的开支账册拿给扶渊,自己去核对百官的俸禄去了。

这一坐,又是到天亮。

“……江城河道,两万五千两……七月,曜园,三万八千两……”扶渊扒拉着算盘,口中念念有词。

“上神,”周同尘打好了预算,“您看看,照这么花,开春的军饷就不够了。”

“差这么多。”扶渊皱眉,“照这个花销,帝都的富户全去抄家也不够。”

“上神的意思……”

“不能和魔族再这么磕下去了。”扶渊道,“今日早朝前,你去把这个拿给相爷看,好让百官早点有个决断,勿再拖了。”

“是,上神放心。”

周同尘收拾好东西,简单洗了把脸,便辞了出去,骑马上了御道,上朝去了。

他往常是不骑马的,因为马身上太高,他骑着有些怕。但自从那日见了映川郡主马背上英姿飒爽的模样,便也开始骑马了。

却说连远殿。

周同尘走后,徐西坞便叩门进来了,他脸色很不好,看来是处理袁景的事时听了什么不太好的话。

“怎么了?”扶渊放下账册,打算一会儿喝些粥,眯一会儿。

徐西坞摇了摇头:“公子不愿伤他性命,此事必然难办。”

“好端端的,怎么就到了这一步。”扶渊很是头疼,袁景办事得力,他不想这条臂膀就这么折了,“果真没辙了么?”

“疯魔了一般胡言乱语,也不好找郎中来看。”徐西坞转了话锋,“照我看,袁统领也不是‘好端端的’,公子,你之前是不是勾引他来着?”

“我‘勾引’他作甚,我勾引你还差不多。”扶渊咬牙切齿。

“意会意会,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个时候徐西坞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公子,您应该知道吧?以灵胎之资,想要‘勾引’个人并不难。”

扶渊一愣,也不去纠结于他的遣词了:“听是听说过,但从来没见过,自己也没试过。”

“您再好好想想。”徐西坞催促道。

“嗯……”说实话,他此前与袁景也好,其他的暗卫也好,说的话几乎全是命令,也谈不上什么好脸色好语气的,“没有,绝对没有。”

“那这件事,咱们八成也是着了人家的道儿了。”徐将军又叹气,“公子,这是一个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的人啊。”

拿连远殿的家当去城东韩氏换米粮的事,扶渊交代了初一去做,初一稳重,也能大概的明白他的用意。

去了统共一个多时辰便回来了,听说很是顺利,换来的米粮也不算多——若是在平常的时候,从那几担箱子里随便拿一两件,便能把他家的粮仓全买下来。

初一带回的米粮扶渊只是大概看了看,便叫初一把这些东西该送哪送哪去。心想这韩家是真的奸商,砍了也不冤枉好人。

真当他家的米都是金豆子不成。

今日不知是朝中有什么事,周同尘回来得很晚,等他到了连远殿,已快到了晚饭时候。扶渊午睡刚醒,站在院子里伸胳膊踢腿,舒展筋骨。

“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晚,可是朝堂上出了什么事?”见他来了,扶渊便上前迎了两步。

“没有,今日退朝很早。”周同尘把怀里的包袱呈给扶渊,“下官是给您拿昨日说好的东西去了。”

“哦。”扶渊看他的神色,不像是朝堂上没什么大事的样子,却也没急着问,拿了包袱就要拆。

“哎哎哎!您别急!”周同尘忙按住他手,道,“咱们还是回屋再看。”

“你是……从你家取来的?”扶渊本想说文山殿,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个对于周同尘来说有去无回的地方,这才改了口。周家有着自己的人脉关系,周同尘能从家里探些消息来也未可知。

“是。”周同尘点点头。

那必是他周家的机密了。

扶渊从善如流,拿了包袱去厅里看。

包袱里是两本册子,一本大的一本小的,都没有名字,扶渊先把浮头上那本小的拿起来了,随意一翻——似乎是话本之类,扶渊大概扫了几行,说的是伎女向官府状告小倌,因为人家生意好……

这也能告?

“不知所谓。”扶渊合上这本,拿起下一本,一打开,就看到了两具纠缠着的肉体。

“周同尘!”扶渊直接把书拍到了对面坐着的周同尘脸上。

“上神息怒!”周同尘被拍疼了,捂着脸夹着书跳起来,“您看书怎么不从第一页开始翻啊,直接翻到这里,那能赖我?”

“我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周同尘。”扶渊有点儿嫌弃他,“拿走,我不看。”

周同尘悻悻然,觉得扶渊是在跟自己装好人。

两人这厢正在互相嫌弃呢,外面遥山进来通报,说相爷来了。

扶渊一听,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对周同尘道:“你可害死我了!”

周同尘也赶忙把带来的乱七八糟的书都收好,心想自己真对不起相爷,相爷在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接济了自己,自己却拿这些东西给人家外甥看……

扶渊让周同尘拿了东西从侧门赶紧滚,叫遥山领他过去,可别让习洛书给逮到了。他整好衣襟,正想出去迎,便见到十五蹦蹦跳跳地跑来,说相爷在楼上等他。

“……我知道了,你叫辞盏送些茶点上去。”扶渊道。舅舅这回直接去了阁楼,必然是有重要的事——今日朝堂上的事么?扶渊有些后悔就这样让周同尘走了。

“相爷吩咐了,说不许我们上去。”十五眨眨眼,把手里的提盒拿给扶渊,“公子受累,拿上去吧。”

扶渊便只好亲自提着食盒,爬上了阁楼。

楼梯上恍然想起,今日似乎是年初一。

自那日被抬进连远殿,扶渊便一直是睡在楼下的寝殿,纵是现在身子好一些,也懒得再多走这几步,索性就睡在了楼下。

“小渊。”

阁楼里的的灯没有点,习洛书托了个小油灯迎出来,外面的灯火透过云母花窗,把屋中的一切都照得如梦似幻。

“舅、舅舅?”扶渊迟疑着走近,手扶着墙。火光在习洛书没有表情的脸上跳跃,单调又绮艳。

一晃神,扶渊觉得眼前的男人是那样陌生。

他一下子就明白舅舅此行是为何了。

“莫怕。”习洛书走过来,又变成了如往常一般的春风和煦,他揽过扶渊,“就当是睡了一觉吧。”

扶渊听话地点点头,把食盒放在桌上,顺从地在他的小床上躺下来。

“不要怕,”习洛书又说了一遍,“都是假的,那个人不是你。”

扶渊看着他,点了点头。

习洛书一挥手,扶渊就“睡”了过去。

那是一个极其痛苦的梦。

扶渊甚至不敢想象,一个经历过这种事情的人,是怎样安然度过这样长的岁月的。

虽然习洛书从来不问他,但他却时常问自己:如果换做是自己呢?

扶渊想了很久,最终的结论是他大概会一死了之。

他是个懦夫。

他醒了过来,是在一个杂乱昏暗的地方,四处都散发着腐烂的恶臭。他的眼睛奇迹般的好使了,即使只有几缕聊胜于无的阳光,他也能将这里看得一清二楚。

扶渊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手脚都被缚着,因此费了好多力气。

他轻轻挪到了门口,那个透着阳光的地方。他悄悄扒着门缝,朝外面打量:没有人,却能听到有什么人在低声交谈。扶渊侧耳去听,那些人的谈论令他脊背上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如就请兄弟们来,杀了吃酒!”是个粗嗓门。

“他太瘦啦!再养肥些!”有人反驳。

“目光短浅!”有人呵斥,“咱们可就捡着这么一个宝贝,吃只能吃一顿,若养着放血……”

又是那个粗嗓门:“这个主意妙!……不过,都说一精十血……”

“乳臭未干的小儿,怎么能……”有人反驳,话到一半儿,又转了话锋,“不过,如若兄弟们不嫌弃他是个小子,倒也可行双修之法。”

扶渊脑后一麻,看来这事儿不能善了,他就算死也得死得体面点儿。

怎么办,跑吧。

跑哪去呢……天大地大,扶渊第一次感觉到了天地为牢的感觉。他现在不是法力无边的上神,也不是金尊玉贵的皇家子,就是个弱小又无助的“异类”。

外面的人商量好了,就要来柴房里看扶渊。他从未这么慌过,怎么回事?帝、帝君他老人家该不会真的被……

上天无路,遁地无门的时候,身子忽然不受控制地,狠狠往墙上栽去。

“嗡”地一下,比上次别千端给他的那一下还要狠,还要决绝。

扶渊立刻就被砸得七荤八素,没了意识。

【作者题外话】:运动健儿们加油!平安第一,比赛第二!(许昕好帅啊)今日推歌:winky诗《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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