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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张尔蓁时隔许多年第一次见到除了孙柏坚之外的孙家人。当年活泼小巧的孙萝已经长成了窈窕少女,只是这位少女面凉唇色有些许苍白。孙夫人正轻拍着女儿纤瘦的背部,孙萝这几年晕车马的症状似乎严重了些,总觉得胃里有想吐的冲动。孙夫人安慰完女儿才抬起头,便见到面前不远处站了个青色衣衫的年轻小公子,眉目俊秀,倒是和张峦有几分相像,正感慨着张家公子才七八岁的年纪竟然已经长得如此高挑,正要赞道,张尔蓁如黄鹂般的细雅声音已经先开口道:“蓁蓁见过孙夫人。萝姐姐好,许久不见。”
孙萝轻拍着胸口讶然问道:“你是蓁蓁?哎呀,变化真大,我竟然一点没认出来。”
孙夫人看着这个皓齿明眸的小公子,压住了心底的惊艳之感,不咸不淡的上下打量着张尔蓁,许久才道:“还以为是府上大公子呢,原来是大姑娘。张家不是在京城吗,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张尔蓁从孙夫人冷淡的口吻中感觉出一丝不自在,到底是自己将来的婆婆,便恭敬道:“蓁蓁带着弟弟来山东祭祖,因着外出,便着了男装,也方便些。”
孙夫人淡淡“嗯”了一声,又问了张家老爷夫人可好,府上一切可好之类的废话,张尔蓁一一回答。孙夫人道:“柏坚前几日来信,说去拜见了你父亲,你父亲偶感风寒不适。柏坚这孩子一直是个孝顺的,又寻了些治病养身的药材送了去。柏坚才考中了举人,待日后准备准备参加会试就是。我孙家的媳妇不说是文采如何,规矩便是第一条的。你小时候就淘气调皮,如今长大了,瞧着和小时候一般,倒是没有长进多少。”孙夫人这话直白**的向张尔蓁传递出几个大字“婆婆我没瞧上你”,孙萝听得都有些尴尬,其实哥哥来信时不过简单提了几句张家的事,母亲也能……,在瞧瞧张尔蓁,娇俏的一张小脸带着温润和谐的笑,似是没听懂孙夫人话里的意思,露着一口白皙的糯米牙道:“许多年没见过柏坚哥哥了,难得柏坚哥哥还记得我父亲母亲,我父亲也常说,为人子女孝字当先,想必柏坚哥哥这般都是孙大人孙夫人言行身教出的。”一句夫人,一句大人,一句哥哥,听得孙夫人柳眉轻皱,偏又不好跟个丫头计较,当时和张府结亲事出匆忙,自家老爷甚至都没问她这个主母的意见,和孙柏坚商量定了便定下来了。虽然以前也见过张尔蓁,那时候着实讨喜,胖胖的说话又伶俐好听,常哄得她开怀大笑,可若是真成了自家媳妇,优点也是缺点,看着就是各种不顺眼。
孙萝眼见着母亲面色不悦,问蓁蓁跑到泰安去做什么,泰安才地震,到底不安全,还是快些回去才是。张尔蓁笑着点头道:“原计划着中午就到历城去的,这么巧竟然在这儿遇到孙夫人和萝姐姐。听说你们是要去寺庙里,蓁蓁就不打扰了。”说罢往旁边让了几步。孙夫人到底不甘心自家优秀的儿子要娶这个不伦不类的姑娘,阴阳怪气道:“张姑娘年岁不大心眼倒是不小,没说两句话就要走人了,咱们难得见上一面,怎么也要叙叙旧才是,不若张姑娘跟我们一同去吧,也有个照应你的人,瞧着你府上这些丫头仆役的,小的小弱的弱,你又才出了泰安,没得沾上晦气。”
“娘,咱们不是要早去早回的吗,瞧着日头高了,再不去可就赶不及听方丈讲禅了。蓁蓁,你一个人在外面穿男装确实安全些,不过下次可别一个人跑出来了,历城到泰安也远,若是出了什么事便不好了。”孙萝瞧着母亲眼神不善,赶紧打起圆场,搀着母亲的袖子无意识紧了一下,张尔蓁笑着道别,孙夫人不满的悄悄瞪了眼自己的女儿,道:“张姑娘年岁也不小了,别整日的到处乱跑,没得叫外人看见,说张府教养不够。”
明月是个急性子,自家姑娘外出行善却被这个不知名的夫人好一顿数落,嘟囔着表达不满,张尔蓁掐了她一下,明月吃痛便不再开口,孙夫人却听得清楚“……救灾……粮食什么的”,冷淡的转头上了马车,孙萝亲热的拉着张尔蓁的手小声道:“咱们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今儿见到你真高兴。我娘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咱们小时候在一块玩时,我娘不还给你挑鱼刺来着,蓁蓁,我们先走了,你保重呀。”孙萝极不情愿的捏着鼻子上了马车,张尔蓁带着明月又往边上让了几步,孙萝撩起帘子微笑着挥挥手,张尔蓁也挥手道别,送走孙家马车后,张尔蓁才阴沉着脸道:“明月,回府后罚你打扫一个月的蝶院,下次再多嘴,就罚你月例银子。”明月不敢再嘟囔,主人们说话,的确没有她插话的道理。
张尔蓁带着明月回到车上的时候,已经恢复了爽朗明媚的样子,似是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明月纳闷,心下却不敢问,姑娘一向脾气好,轻易不罚她们,这次怕是真的恼怒了些。姑娘长这么大,何曾被人指着鼻子数落成这样,明月忿忿,也不后悔刚才的抱怨。张尔蓁瞅着车壁上暗红色卷纹织锦花好一会儿,才悠悠道:“当年的孙夫人温柔可亲又和蔼,如今瞧着似乎变了许多。我知道你为我抱不平,但做事不要意气用事,多用用脑子,才不会吃亏。”
明月嗫喏道:“奴婢想不明白,孙夫人何必对您这般,那样子瞧着真吓人。”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我又不比那些千金小姐娇贵多少,难道我就打不得骂不得了?孙夫人越是如此,说明孙公子越是优秀。”
“刚见面就这样,姑娘以后怎么办?”
张尔蓁无所谓道:“见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就好了。”
…………
古代的消息是相对滞后一些的,张尔蓁回府二日后,历城县的大街小巷才议论纷纷,“泰安地震时,太子殿下便火速从南边带兵赶到了泰安,救出了几百个被埋在废墟下的人”“泰安还发生了疫病呢,又是太子殿下早有防备,事先安排了尸体集中烧埋,又组织了大批的郎中大夫御医的紧着给生病的人治病,听说才死了几十个人,病就被控制住了”“那真是上苍保佑,疫病一传染开了,便是整个泰安州都要活活围起来,健康的人也能生生给弄出病来,死人简直多如牛毛。想当年福汇发生鼠疫,一个州都没有活下来的半个人,死的可惨了。”“可不就是啊,泰安的老百姓们有了衣裳有了棉被,朝廷派来的救济粮也到了,又有衙门老爷帮着修缮房屋,这场地震下来,倒是没损失多少,活着的人有福了。”“太子大明仁义啊,是我们的福气啊!”街头巷尾,便是说书的先生敲起的芴板说的都是泰安最近发生的事,弹冠相庆之间,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天下发生了什么好事,而不是一场被止步扼杀的灾难。
张尔蓁穿着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鬓间挽着枝吉祥如意蝴蝶钗,正坐在别院的暗青色小圆石桌子旁看张峦寄来的信,“吾儿,泰安地震,京城无恙,父闻时心疼叹息不已,念你二人如今可好,可身康体健,无病无灾。汝母忧思成疾,原想回乡与亲人一聚,奈何今日繁多事杂不能脱身。京城安静祥和诸事顺利,父升任。吾儿姐弟互助互乐,互为一体,父心甚慰,盼望早日归京之日,父启,母念之。”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古往今来的父母皆是报喜不报忧,张尔蓁读完信的时候,奶娘已经搀着华嬷嬷来了。华嬷嬷满头白发规整利落的挽在发顶,上身穿着一身祥云褐色对襟褙子,罩着一色的直筒长裙,挨着圆桌坐在张尔蓁对面。
张尔蓁将信折好叠在圆桌子上,看着奶娘眉间掩饰不住的倦意道:“找不到如月了,是吗?”
奶娘歉意的看着张尔蓁,声音带着懊悔:“都是奴婢看管不利,没想到如月这丫头竟然偷偷跑了出去。当时府上人多都不在,竟没人瞧见过她。如月走时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她的衣裳物件月例银子,还有姑娘赏赐的首饰都一并带走了。”奶娘面有不忍,张尔蓁问:“应当还有别的东西吧?”
奶娘犹豫了会儿便又道:“奴婢的一些东西也被她拿走了……”
如月这般作为,奶娘搞不清楚是为何,便是张尔蓁也很疑惑,如月到底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拿了包袱跑掉了?她多年来在府里过得不比外面的小姐姑娘们差,吃的穿的虽然不是最好的,也比其他丫头好了不知道多少。便是力行死了,张尔蓁有些遗憾失望伤心,将她搁在这院里冷静冷静。张尔蓁从来不是个心狠的人,也从没想过要将这个丫头怎么样,如今她就这样跑了,这许多年的主仆情深倒是场笑话似的。
张尔蓁将疑惑的目光转向华嬷嬷,华嬷嬷却笑得很慈祥,那双历经沧桑的眸子饱含深意道:“只要她不是被偷走的,总有回来的一天。姑娘何必介怀,来来走走,才是人这一生该经历的。”
如月既然都走了,张尔蓁确实也不该介怀,示意奶娘也坐下,才道:“我这趟去泰安见到了太子殿下。”在奶娘激动的面容和华嬷嬷感慨的样子中继续道:“……万家的事儿,可以暂且放下了,太子似乎已经有了对抗万家的方法,我……我们不必再担忧了。”只这一句话,华嬷嬷和奶娘已经很满足了,奶娘道:“外面传言纷纷,奴婢也听了几耳朵。太子殿下已经启程回京了,听说是接了圣上口谕,骑马而归的,想必南下战场时身体无恙。太子身体大好,实在是我们的福气。”华嬷嬷微笑着点头,她大病初愈以来,似乎转眼间老了许多,脸上沟壑的皱纹刻上了岁月的痕迹,现在基本窝在院里不动弹,只有张尔蓁叫时才出门来。
张尔蓁自然不会说朱祐樘又染病的事,笑着将信搁在手里把玩,道:“如今正好,眼见着入夏了,改日一起去郊外赏花玩水避个暑。明日鹤龄也该回来了,奶娘又要准备一桌饭食了,上次做的三鲜芙蓉噶瘩汤很好喝,奶娘,我今儿也想吃。”奶娘笑着答应,舒展了眉间的抑郁,看着亦年轻了许多。
张尔蓁看着院里葱翠的青汁绿树感慨一番,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罢。来来去去,缘起缘灭,如月,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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