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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非常安静,只有蒙眼的乐师们琴弦上流淌的音符在廊角梁柱间低吟,扮演情侣的贵族男女以触摸、爱|抚和轻吻制造着一个又一个的电火花,他们避免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爱恋,因为在这种及其情动的地步,不需要任何语言的交流,整个空气如成熟的果实饱满多汁,只要稍微一碰就会流淌而下。
这样的氛围让伊薇特产生一种格格不入之感,超凡者本身就会偶尔感到自己难以融入这个世界,而现在,当她与价值观截然不同的所谓同类在一起时,那种平日隐藏在水底的残渣一旦泛起,便再也挥之不去,如同阴霾伴随着她的思绪。
我是漂泊的异乡人,我在寻找我的灵魂,所有诸世界对我有何意义?
我要去寻找真理,它就在诸世界的边缘。
伊薇特目光穿过影影绰绰的人群,来到洒满月光的阳台,那里有一个高瘦的金发背影。
他就像是清冷的月光本身,对俗世的一切既不痛恨也不喜欢,既不似道学家对上流阶级浮华堕落风气严词批判,也没有成为其中一员的想法,仿佛海洋中一颗古老的礁石,房间内暖黄的烛光带着情|欲的气息拍击在他周围,却只能化作粉身碎骨的浪花,无可奈何地跌入大洋中。
仿佛被某种无法描述的东西所吸引,伊薇特向那身影走去,一如她白天时候曾从书架上取走她所感兴趣的书本。古老的手抄孤本封皮上没有名字,但她在打开前就已经知道,它们一定是自己想要的。
那么究竟是什么在吸引她?
明亮的月光穿透大气,艳丽的洛希尔玫瑰匍匐爬满窗台,散发着甜美的味道。
玫瑰是秘密的象征,阿尔比恩语“undertherose(玫瑰花下)”,德意志语“unterderRosen”,法兰西语“souslarose”,西班牙语“bajolarosa”都源自拉丁语“subrosa”。
它们有着同一个含义——严守秘密。
月光漏下得太多,让一切都染上迷幻的炫色,她陷入一种奇妙的矛盾——仿佛迷失在梦境,真实与虚假模糊了边界,再也无法区分,可躁动的思维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何物被追寻?
她想,一定是玫瑰的秘密。
“爵士先生,我有一些疑惑。”她说。
他转过身,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靠在阳台围栏上:“什么?”
“人类很渺小,但在很多年以前,我们比现在更加渺小。那时这世界上的所有生命体都不过是一种能自我复制的遗传物质。一开始可能仅仅是为了自我保护,它逐渐给自己披上一层蛋白质膜,这样蛋白质膜就可以带着它旅行、摄取营养、获得更多与别的优质遗传物质的结合机会,后来这层膜形态越来越复杂,演化出了无穷无尽的、最美丽和最奇异的生命形式。当我们凝视这片土地,会发现许许多多形态各异的生命体,这些构造精巧的类型,都是在漫长的历史中依照这个行星的法则引起的性状分歧。
但寻根究底,我们的本质仍然是微小的遗传物质,但它最初制造用以保护自己的蛋白质膜已经代替它占据了主导地位,这层外衣产生了自己的意志,然后背叛了制造它的主宰。你看——”伊薇特指着房间内浓情蜜意的男女,“他们的本能告诉自己,要追求最优秀的配偶,让自己的遗传物质得以和另一边结合,从使得它继续延续下去。这是因为遗传物质在塑造他们的最初,就对繁衍的行为产生了奖励机制,所以蛋白质膜会不由自主去达成遗传物质的目的。然而这层外衣现在已经学会了克制本能,他们有太多方式可以在避免产生后代的情况下享受两性的欢愉,最终不会产生任何结果,轻易欺骗了支配他们的内核,女性为了使自己更有吸引力,还会用过紧的束身衣破坏内脏的健康,也造成分娩比以前更加困难。”
万物的本质是什么?她头脑中某种启迪的辉光快要到来,她知道自己不该驻足停留,更不该向某人倾诉这些禁忌的知识,但她又如何能控制呢?
也许是知识的本身在追逐着人,它们想到被知道,想要被了解,想要被繁殖、注入进更多的大脑,所以她会翻开那些书本,并且乐于将从中得到的启示传递给其他同类。她越是说下去,头脑中的光越是清晰,它们极其强烈,比热病还要有感染性,它们就快胀满颅腔,从她的双瞳和口唇溢出。
“爵士先生……我在想,究竟哪一个我才是真的我,是从亿万年前延续至今的遗传物质?还是现在占据统治地位的蛋白质膜?亦或是经由某个伟大存在吹入我灵魂内的源质力量……”
她还想要继续说下去,可尤利西斯制止了她,他将她拥入怀中,轻柔却不容抗拒地压向一旁缠绕着玫瑰的爱奥尼式立柱,让她在怒绽盛放的无刺花序中彻底深陷。
那里是通往阳台的门厅视线死角,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两个穿着男式礼服的身影仿佛情人般紧紧相拥。
“你升得太高,看到得太多了。”
他靠的很近,温暖的吐息喷薄在她的耳垂和脖子上,这本是情人间缱绻低语的距离,可他随即吐露的话语却带着死亡与腐朽的气息。
尤利西斯讲了一个古老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伟大的帝国被瘟疫造访,病症自南方来、自埃及来,在王都显露它的獠牙。病发之初,患病者会陷入昏迷,有人幸运地咳血迅速死去,而剩下的则被腋下和腹股沟不断滋生脓包和烂疮折磨,直到将他们体内的血变作带毒的黑液,就连眼珠都烂成油污般的黑泥。
每天每天,王都都会抬出近万具尸体,这个帝国的统治者是位有决断的明君,在这次瘟疫中,他已经身染恶疾,但他仍然下令关闭王都的所有城门,连同他自己一起锁在死亡牢笼中,这样就可以避免帝国的其他地区也被蔓延。
就在他签署文件的当晚,一位不速之客拜访了他。
那客人便是瘟疫的使者,他站在奄奄一息的帝王床榻前,向他条陈利弊。
此时是帝王开疆拓土的伟大功业最关键的时期,他本就发动了对西地中海世界的征服战争,十年间,他的士兵横扫北非、征服意大利,就在即将重现这个古老帝国最辉煌的时候,却被突如其来的瘟疫中断,即使他能把感染控制在王都,但一国心脏化为死城,失去了指挥四肢的首脑,他的国度必将分崩离析。
“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帝王咳嗽虚弱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森寒。
使者走近了他,向他提出了一个恶魔般残酷,却不容抗拒方式。
既然他的国家已经满目疮痍,那为何不让病躯体内的剧毒传播到更多城市、更多的国家呢?如此一来,就算他行将死去,却可以让周边的强敌同样深陷苦难,不敢也无力入侵他的国度,帝国的统治还将继续延续在这片土地。
更何况,作为他为自己打开方便之门的交换,使者还给了他一个承诺,以帝王的名义,当他的国将来面临危机的时候,他将再度返回,对入侵这片土地的敌人进行复仇。
帝王心动了。流血只是暂时的,就算一半人因此身死,倘若能拖着敌人一同下地狱,还可以换来这样可怕的承诺,那么即使罗马帝国不再复兴,拜占庭也将千秋万代永远留存下去。
“我答应你。”
封闭首都的法令立刻被废止,疫神乘着死亡行于整片大陆,1348年它来到西班牙、1349年抵达不列颠群岛、1353年君临波罗的海地区和基辅罗斯……
这一切都源自于那年帝王签署的残酷通行证。
帝王名为查士丁尼一世,他于公元542年的君士坦丁堡寝宫中,以沾满鲜血的鹅毛笔在文件上署名。
尤利西斯双唇吐露带着毒汁的话语,她仿佛感到死亡藏在每一个音节后,向她伸出雪片一样轻柔冰寒的手,如抚平涟漪般触碰了她。
故事蕴含的恐惧犹如阴影摇曳,将她从更高的视界拉回了物质界,无论遗传物质和蛋白质层,死亡都是它们少有能达成共识必须拒绝的东西。
脑中满溢的光褪去,身为人类的意志又主宰了脆弱的躯体。
她感到浑身发冷,像是枯叶一样战栗。
“爵士先生……”她如溺水后得救似的剧烈喘|息。
而他却别过头不再看她,沉默一会,在离开阳台前轻轻地说:“你累了,早点休息。”
伊薇特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的房间,但第二天她醒来时,温暖炫目的阳光穿过明净的落地窗,铺满了整片的雪白棉被。
她记得昨晚,在充满玫瑰香气的阳台,她头脑中也满是剧烈的光,比这还要耀眼,灵动蒸腾,仿佛随时要从她瞳孔和嘴巴中溢出。可如今床铺上细碎的日光就像是昨晚脑中之光的残骸,已是一动不动的死物。
昨晚……
尤利西斯好像对她说了什么,他的话语让人胆寒,将她从迷惑中拉出,总感觉像是某种知识,它中和了自己当时的奇怪状态,但具体内容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究竟是什么使自己陷入了奇妙的境地呢?是图书馆内描述着隐秘过往的禁|书吗?
不,那还不够,它还需要一个催化。
伊薇特想起晚宴后曾看到的迷乱之象和阳台上孤独的背影,后者在这样的场合中显得更加格格不入,似乎散发着强烈的信号,传递了某种沉默无言、无法描述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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