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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叫庇拉·特内拉。她是最后建立了马贡多的移民中的一个。她家里人把她带来是为了使她离开一个男人,那人在她十四岁时强奸了她,尔后又一直爱着她,直到她二十二岁。可是他从未下决心公开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为他是外乡人。他答应跟随她直到天涯海角,但后来,等他办完他的事情,她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她把男人们全当成是他,不管是高个子还是矮个子,金发的还是黑发的,也不管是陆路来的还是海路来的,只要是纸牌许诺给她的,她就跟他们混上三天、三个月或者三年。在长期的等待中,她失去了粗壮的大腿、结实的乳··房和娇柔的脾性,但狂乱的内心却依然如故。霍塞·阿卡迪奥被这个奇妙的玩物弄得神魂颠倒,天天晚上要穿过她家的迷宫去寻找她的踪迹。有一回她家的门给闩上了,他敲了几次,心想,有胆量敲第一次,就应该一直敲到底。他等了很久很久,她才给他开了门。白天,他躺着睡大觉,悄悄地在那里回味前一夜的情况。但是,当她兴致勃勃、若无其事地到家里来说笑的时候,他也能毫不费事地掩饰自己的紧张情绪,因为这个突然爆发出来的笑声能吓跑鸽子的女人,跟她在教他向里吸气、教他憋住心跳、使他懂得人为什么害怕死神时的那种无形力量似乎是毫不相干的。他那样神魂不定,以至当他父亲和弟弟熔开金属锅巴并分离出乌苏拉的金子这一消息哄动全家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大家为何这般高兴。

事实上,通过复杂而艰巨的工作,他们获得了成功。乌苏拉很快·活,她甚至感谢上帝创造了炼金术。村子里的人挤满了炼金试验室,主人们拿出番石榴果酱和小面包,庆祝这一奇迹。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让他们看坩埚和回收的金子,仿佛是他刚刚造出来似的。他挨个儿给人看,最后来到大儿子面前。大儿子这几天几乎没有在炼金试验室露面,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把那块黄澄澄的干碴放到儿子眼前问他:“你看这是什么?”霍塞·阿卡迪奥坦率地回答:

“狗屎。”

他父亲反手在他嘴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打得他鲜血和眼泪一起流了出来。那天晚上,庇拉·特内拉在黑暗中拿了药瓶和棉花,用野菊汁给他敷肿,还为他做了一切他所希望的事而不用他费神,爱抚着他又不使他受到伤害。他们俩亲热着,过了一会儿竟不知不觉地窃窃私语起来。

“我要单独跟你在一起,”他说,“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事告诉所有的人,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她没给他泼冷水。

“那敢情好,”她说,“要是只有我们俩在一块儿,就把灯亮着,互相看得清楚些,而且,我爱说什么就嚷什么,谁也管不着,你呢,想到什么下流话就在我耳朵边讲。”

这一次对话、对父亲的切齿痛恨以及立即不顾一切地相爱的可能性,使他产生了一种执着的勇气。他不假思索、不作任何准备就把一切都告诉了他的弟弟。

小奥雷良诺一开始只觉得危险,只知道他哥哥的大胆包藏着巨大的危险,却体会不到这类事情的使人心醉神迷之处。慢慢地他受到欲·望的感染,他要哥哥讲述种种细枝末节,跟哥哥苦乐与共,一起担惊受怕,一起体验欢乐。他常常不睡觉,一个人躺在床上好象躺在一张火炭席上,等他哥哥等到天亮,接着又毫无倦意地谈论到起床。这样,两兄弟很快都得了萎靡症。他们对父亲的炼金术和学识才智都不屑一顾,两人一起躲进了孤独之中。“这两个孩子整天呆头呆脑,”乌苏拉说,“大概肚里有虫吧。”她用捣烂的土荆芥给他们熬了一剂泻药,兄弟俩以出人意料的坚忍精神喝了下去。于是,两人在一天中十一次同时坐到便盆上,拉出了几条粉红色的蛔虫。他们俩欢天喜地到处端给人看,因为这样就可以引开乌苏拉的注意力,使她不再追究他们心不在焉和萎靡不振的原因。那时,奥雷良诺不但能够理解而且能够体会哥哥的经验如同身受,因为有一次当霍塞·阿卡迪奥详细地讲述爱情的奥妙时,他打断了对方的话问道:“有什么感觉呢?”霍塞·阿卡迪奥立即回答说:

“就象一次地震。”

一月的某个星期四的凌晨两点,阿玛兰塔出生了。乌苏拉在别人走进房间之前,先仔细地察看了孩子。孩子轻巧的、湿漉漉的身体象条小蜥蜴,但各部分却都是正常的。奥雷良诺直到看见家里挤满了人时才知道了这件新闻。他趁人多混乱溜出去找哥哥,他哥哥十一点钟就不在床上了。因为这个决定作得太突然,他甚至来不及考虑如何才能把哥哥从庇拉·特内拉的卧室里叫出来。他在庇拉家周围徘徊了好几个小时,吹口哨打暗号,直到天快放亮时才不得不回家。在他母亲的房间里,他看到霍塞·阿卡迪奥一脸天真相,正在逗·弄刚刚堕地的妹妹。

乌苏拉刚坐完四十天的月子,吉卜赛人又来了。还是那批带来过冰块的走江湖玩把戏的人。他们跟墨尔基阿德斯的部落不同,不久就显露出他们不是人类进步的使者,而是娱乐消遣的贩子。就连那次带来的冰块,也只是作为马戏团里的一件奇物,而不是作为对人们的生活有用处的东西兜售的。这一次,除了别的一些机巧玩意外,还带来了一张飞毯,但不是当作发展交通的一项重大贡献,而是作为一种供消遣的东西介绍给大家。当然,村里人挖出了他们的最后几小块金子,用来享受一次越过村舍的短暂飞行。嘈杂的人声掩护了霍塞·阿卡迪奥和庇拉,使他俩避开了惩罚,逍遥自在地在一起度过了几个钟头。在人群中,他们是一对幸福的情侣。他们甚至怀疑,爱情可以是一种比他们夜间幽会时放纵不羁但瞬息即逝的幸福更平静、更深沉的感情。可是,庇拉却打破了这种美景,她看到霍塞·阿卡迪奥有她陪伴着兴致很高,便不拘方式、不看场合一下子把什么都告诉了他。“现在你真成男子汉了。”她说。因为他没听懂她要说的意思,她又给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就要有儿子了。”

听了这话,霍塞·阿卡迪奥接连几天不敢走出家门。只要一听到庇拉在厨房的格格笑声,他就跑去躲在炼金试验室里。那时,因为得到乌苏拉的赞许,试验室的炼金装置重新启用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见儿子改邪归正,欣然接纳了他,教他做那终于开始了的寻觅炼金石的工作。一天下午,孩子们望着风驰电掣般掠过试验室窗户的飞毯,只见驾飞毯的吉卜赛人和本村的几个小孩正在飞毯上洋洋得意地招手,他们喜欢极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却连看也没看一眼。“让他们去做梦吧,”他说,“将来我们要乘比这条破床罩更科学的工具,比他们飞得更好。”霍塞·阿卡迪奥虽然装得很专心,但始终不知道哲人之蛋的威力,在他看来,那只是一只做坏了的试管而已。他仍然无法排解心中的烦恼。他吃不下睡不安,愁眉不展,跟他父亲做事失败时一个模样。他这样神魂颠倒,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还以为是他对炼金术过分专注所致,所以亲自接替了他在实验室的工作。奥雷良诺明白,他哥哥的烦闷不是寻求炼金石引起的,但无法掏出他心中的秘密。他哥哥已经不象以往那样随便,过去他们是同谋,他对他无话不说,现在却变得守口如瓶,对他怀有敌意。霍塞·阿卡迪奥痛恨这个世界,渴望孤身独处。一天晚上,他象往常一样离开了床,但没有去庇拉·特内拉家,却混进了看热闹的人群。他在各种机巧玩具中间踱来踱去,没有一架使他感兴趣。他的眼光落在游艺场那面的一个人身上: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吉卜赛女郎。她几乎还是个孩子,身上挂着一串玻璃珠,低着头。这是霍塞·阿卡迪奥有生以来见到的最美的女子。她在人群中观看着一个人因为不听父母的话而变成蛇的悲惨情景。

霍塞·阿卡迪奥对这场面毫不留意。那边对人蛇的凄惨的审问还在进行,这边霍塞·阿卡迪奥拨开人群,移步来到吉卜赛女郎所在的第一排,在她的后面站定了。他挨着她的背后。姑娘想让开,但霍塞·阿卡迪奥却更加用力地紧贴在她背脊上。于是她觉察了,但一动也不动地依偎着他,又惊又怕地打着哆嗦,因为她无法相信如此明白的事实。最后,她脸上带着颤抖的微笑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时,两个吉卜赛人把人蛇塞进笼子,把笼子搬进了帐篷。主持这个节目的吉卜赛人又宣布说: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们要请诸位看一个女人的可怕的节目,因为她偷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受到惩罚,每天晚上这个时候要砍一次头,一直要砍一百五十年。”

霍塞·阿卡迪奥和那个姑娘没有观看斩首的场面。他们走进姑娘的帐篷,一面脱衣服一面迫不及待地亲吻起来。这是一只瘦弱的小青蛙,两条瘦腿还不及霍塞·阿卡迪奥的胳膊粗,但她的热情却补偿了体态的单薄。然而,霍塞·阿卡迪奥无法承她的情,因为他俩是在一顶公用帐篷中,吉卜赛人进进出出在搬着马戏道具,干着他们的事情,有时还在床边呆上一会玩玩骰子游戏。悬挂在中间撑柱上的灯火照亮着整个帐篷。在他们俩抚爱亲热的间歇,霍塞·阿卡迪奥躺在床上不知如何是好,姑娘就在他旁边。不一会儿,进来一个体态丰盈的吉卜赛女人。一个男人陪着她,那人既不参加演出,也不是本村人。那女人也不招呼一声,就盯着霍塞·阿卡迪奥看,她不胜羡慕地看着这头憩息着的绝妙的公兽。

“小伙子,”她叫了起来,“愿主保佑你健壮!”

霍塞·阿卡迪奥的女伴要求他们让他俩安静些,于是,那对男女就在离床很近的地上躺下了。别人的热恋激发了霍塞·阿卡迪奥的欲·火。姑娘眼眶里噙着泪水,周身发出忧伤的叹息和一种模糊的泥浆味。但她以惊人的坚强和勇气忍受了这次打击。此刻,霍塞·阿卡迪奥只觉得飘飘然进了仙境,在那里,他的心融入一股柔情的淫荡之泉,泉水涌进姑娘的耳朵,又从她的口中流出,变成了她的语言。那天是星期四。星期六的晚上,霍塞·阿卡迪奥用红布把头一裹,跟着这批吉卜赛人走了。

乌苏拉发现儿子失踪,就在村子里到处寻找。吉卜赛人遗弃的营地里只剩下一堆堆垃圾,混杂在从熄了火的炉子里倒出来的还在冒烟的灰烬之中。有人在那里来回走动,在垃圾堆里捡玻璃珠。那人告诉乌苏拉说,前一天晚上看到她儿子混在一群喜剧演员中,推着一辆载人蛇的小车走了。乌苏拉回家告诉丈夫:“他去当吉卜赛人啦!”丈夫对儿子的失踪毫无惊奇的表示。

“但愿这是真的,”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一边说,一边在碾石臼,石臼里的东西被碾碎了又烧结成块,反复过一千次了。“这样他才能学会做个男子汉。”

乌苏拉出门打听吉卜赛人的去向,一路走一路问,总以为还赶得上他们。她愈走愈远,到发觉走得太远了时,已经不想往回走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直到晚上八点钟才发现妻子失踪。他把捣碎了的物质放在粪床上加热,想去看看小阿玛兰塔怎么会哭哑嗓门的,这才发现乌苏拉不见了。几小时以后,他召集了一批男人,打点整齐,把阿玛兰塔托付给一位自愿给孩子喂奶的妇女,就沿着看不见的小道去追乌苏拉了。奥雷良诺也跟了去。黎明的时候,几个语言不通的土著渔民打着手势告诉他们,没有人从那里经过。他们徒劳地找寻了三天,回到了村子里。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垂头丧气地过了几个星期。他象慈母般地照料着阿玛兰塔,为她浴洗更衣,一日四次送她去喂奶,晚上还为她唱乌苏拉也从未唱过的歌。有一次,庇拉·特内拉自告奋勇在乌苏拉回来之前帮助料理家务。奥雷良诺凭他神秘的直觉早已感知了那些不幸事件。他见庇拉进来,只觉得头脑里闪过一道亮光,于是他明白了,他哥哥的出逃和随之而来的母亲的失踪,都是这女人用某种难以理解的方式一手酿成的。他怀着默默的、但毫不容情的敌意瞪着那女人,使她再也没有踏进他家的大门。

时光的流逝使一切又恢复了常态。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父子不知从何时起又回到试验室里,他们摇曳粉末,加热试管,从粪床上取下躺了几个月的物质,又一次耐心地操作起来。连睡在藤摇篮里的阿玛兰塔,也好奇地望着父亲和哥哥在水银蒸气缭绕的小屋里专心致志地工作。乌苏拉出走后几个月,有一次试验室里发生了几桩怪事。一只放在柜子上久已被人遗忘的试管,突然变得重得无法搬动。工作台上的一锅水,不经加热就沸腾起来,半小时后蒸发得一干二净。父子俩看着这些现象又惊又喜。他们不能解释这些现象,于是把这说成是新物质出现的预兆。一天,阿玛兰塔的小摇篮竟不胫而走,在房间里兜了一圈。奥雷良诺大吃一惊,赶紧过去抓住。但是,父亲却一点不惊慌,他把摇篮放回原处,把它缚在桌子脚上,心想,盼望已久的事即将来临了。这时,奥雷良诺听到他说:

“你不害怕上帝,也得害怕金属呀!”

突然,失踪了近五个月的乌苏拉回来了。她兴高采烈,青春焕发,穿着村子里从未见过的款式新颖的衣服回到家中。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对此喜不自禁。“果真如此!”他喊道,“我早就知道会发生的。”他真的料到了,因为在闭门不出的漫长日子里,他一面操作,一面在心中祈求着,希望即将出现的奇迹不是发现点金石,不是发现吹一口就能使金属变活的灵气,也不是发现使家中的铰链门锁变黄金的神力,而是现在已经发生的事情:乌苏拉回家。然而,乌苏拉却没有分享他的喜悦。她同他接了一个平常的吻,仿佛他们只分别了一个小时似的。她对他说:

“你到门外去看看。”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走到街上,看到一大群人,他过了好大一会儿才从惊讶中恢复过来。这些不是吉卜赛人,是和他们一样头发平直、肤色棕褐的男男女女,跟他们讲同样的语言,感受同样的痛痒。他们带来了载着食物的骡子和装满供出售的家具、日用器具、烟卷和轻便瓦器的牛车,但他们没有生活中常见的小贩们的噱头。他们都来自沼泽地的那一边,离村子两天的路程。那里的村镇每月都收到邮件,那里看得到造福于人类的机器。原来,乌苏拉没有追上那批吉卜赛人,但却找到了她丈夫在失败的远征中没有找到的那条通向伟大发明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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