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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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他底细的人从这个回答中以为他也知道了一切。其实,个中内情他一无所知。他的母亲庇拉·特内拉,那个在照相暗室中令他情热如炽的人,对他具有着魔般的、无法抵御的诱·惑力,如同她当初先是对霍塞·阿卡迪奥,其后对奥雷良诺一样。尽管她已失去了往昔的妩媚,失去了她笑声的魅力,阿卡迪奥还是能在她烟味的踪迹里寻找她、找到她。战争爆发前不久,一天中午,庇拉·特内拉到学校去找她小儿子时比平时晚了些,阿卡迪奥在那间从前经常睡午觉的、后来放着脚镣手铐的房间里等着她。孩子在院子里玩,他在吊床上焦躁得浑身发抖,他知道庇拉·特内拉一定会从这儿经过。她来了。阿卡迪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想把她按倒在吊床里。“不,不,我不能,”庇拉·特内拉惊慌地说,“你不知道我多么想满足你,但上帝作证,我不能那样做。”阿卡迪奥以他祖传的神力拦腰一把抱住她。一接触她的皮肤,他便感到外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别假装圣女了,”他说,“说穿了吧,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娼妇。”庇拉·特内拉强忍下她可悲命运带来的厌恶。
“孩子们会知道的,”她喃喃地说,“最好是今晚你别把门闩上。”
那天晚上阿卡迪奥在吊床上等她,火辣辣地浑身打颤。他睡不着,盼呀盼的,只听得没有尽头的后半夜里蟋蟀㘗㘗㘗地吵个不停,石鸻鸟却严格地按时按刻鸣叫。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受骗了。正在他的焦躁快变成暴怒的当儿,门突然被推开了。几个月后,面对行刑队,阿卡迪奥定会重新回忆起课堂里这茫然失措的脚步声和绊着长椅的磕磕绊绊的相碰声,记起在屋里一团漆黑中最后触到一个丰腴的肉体和感受到由另一颗心脏搏动而产生的空气的颤抖。他伸出手去,碰到了一根手指上戴着两颗戒指的另一只手,那只手在黑暗中几乎一点也辨认不出。他感觉出那手上突起的筋脉和预示厄运的脉搏,感觉出在那汗湿的手心上的生命线被死神攫获卡断在拇指的根部。这时他知道她并不是他等候的女人。因为这女人散出的不是烟味,而是晶莹发亮的水灵灵的鲜花气味。她的乳··房胀鼓鼓的十分丰·满,乳头小得象男人的一样。她的柔情杂乱无章,表现出没有经验的兴奋。这是一位处女,却有一个叫人不敢相信的好名字: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3]。这是庇拉·特内拉付了她一生积蓄的半数——五十个比索,叫她来干现在这件事的。阿卡迪奥以前曾多次看见她在照管她父母开的一爿小粮店,但从未对她留意过,这是因为她有一种罕见的本领,除非正巧碰上好机会,她会完全象不存在似的。但打从那天起,她便象小猫那样依偎在他温暖的腋窝下了。她在父母的应允下,常常午睡时到学校去。对她的父母,庇拉·特内拉支付了她积蓄的另一半。后来当政府军把他们从学校赶走后,他俩便在黄油罐头和玉米麻包间卿卿我我地相爱。阿卡迪奥被任命为军政首领时,他们已有了一个女儿。
[3]意即虔诚的圣女索菲娅。
亲戚中知道这事的只有霍塞·阿卡迪奥和雷蓓卡,那时阿卡迪奥跟他们关系很密切,这与其说是出于亲属的情份,还不如说是因为合伙同谋。犟头倔脑的霍塞·阿卡迪奥被套上了夫妻这副笼头,已变得听话了。雷蓓卡坚强的性格、贪婪的性欲和锲而不舍的雄心吸引了丈夫无比旺盛的精力,他终于从一个好色的懒鬼变成了一头干活的好牲口。他们有了一个整齐清洁的家。每天早晨,雷蓓卡都让家里门窗敞开,墓地里吹来的风从窗户进来,又朝院子边的大门出去,尸骨变成的硝粉刷白了墙壁,磨光了家具。她吃泥土的饥饿欲,她父母骨殖克洛克洛的声响,她被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的无所作为所激起的一肚子烦恼,如今一下子都被抛到了脑后。她是战争忧患的局外人,整天傍着窗户绣呀绣的,直到碗橱里瓷盆瓦罐叮叮当当地打起颤来,她才站起身去热饭菜。过了好长一会儿,出现了一群追踪嗅迹的又瘦又脏的狗,接着便出现一位裹着绑腿、鞋带马刺的巨人,他提着一杆双筒猎枪,手里几乎总是提着一串野兔或野鸭,有时肩上扛一头野兽。那还是阿卡迪奥当政不久的一天下午,这位新统治者出其不意地拜访了他们夫妇俩。自从离家后,他们还没见过他,阿卡迪奥亲亲热热地煞是象一家人,夫妻俩就请他一起吃饭。直到喝咖啡的时候,阿卡迪奥才道出来访的目的:他收到了一份控告霍塞·阿卡迪奥的状子。据说霍塞·阿卡迪奥开始时在自己院子里耕作,后来一直耕到相邻的土地上去,用牛推倒了别人的栅栏,平毁了人家的棚屋,甚至用武力霸占了周围最好的田地,对另外一些其土地引不起他兴趣去掠夺的农民,则给他们强摊捐税,每星期六他都牵着猎狗,扛着双筒猎枪去催讨。霍塞·阿卡迪奥对这样的指控供认不讳。他的理由是这些夺来的土地原本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创业时分掉的,他认为可以证明,正是从那个时候起,他父亲开始发的疯,因为他父亲支配了事实上属于整个家庭的产业。然而这种辩解完全是不必要的,阿卡迪奥并非为打官司而来。他来仅仅是想帮着出个主意,设一间财产登记办公室,以便让霍塞·阿卡迪奥把抢占来的土地立个合法的地契,条件是阿卡迪奥授权在那里收税。就这样,两人达成了协议。数年后,当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检查财产证书时,发现从霍塞·阿卡迪奥院子的土丘上放眼四顾,凡目力所及之处,包括公墓在内,统统登记在他哥哥的名下;还发现阿卡迪奥在当政的十一个月内,不仅侵吞了所有的税款,而且还搜刮居民们为能在霍塞·阿卡迪奥的属地上埋葬死者而交付的一切款项。
乌苏拉过了好几个月才知道这些早已众所周知的事情,那是人们为了不增加她的痛苦而瞒着她的缘故。她早先就心里犯疑。“阿卡迪奥在造新房子哩,”她一面装出得意的样子对丈夫说,一面想把一匙加拉巴木果酱塞进他嘴里去。但她却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说:“可不知怎么搞的,我总觉着这一切不是味儿。”后来,当她得悉阿卡迪奥不仅造好了新房,而且还订了一套维也纳家具时,她的疑心才得到了证实:他动用了公用基金。“你是咱们布恩地亚家的败类!”有个星期天,在望过弥撒以后,她看见阿卡迪奥在新房子里跟他的部下玩牌,就冲着他吼叫起来。阿卡迪奥并不介意。直到这个时候,乌苏拉才知道他已有了一个六个月的女儿,而没结婚就跟他一起过的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又怀了身孕。乌苏拉决定不管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在什么地方,都得给他写信,让他知道这里的情况。但是,那些天里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不仅延宕了她这一打算,而且还使她对产生这样的想法感到懊悔。直到那个时候为止,战争只不过是一个用来称呼某种遥远而又模糊的景况的字眼,现在却一下子在剧烈的现实生活中具体化了。二月底,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婆子骑着一头驮着扫帚的毛驴来到了马贡多。这老太看起来是如此不中用,巡查队连问都没问一声,就把她当作一个从沼泽地附近村庄经常来卖东西的老百姓,放她进来了。她径直来到兵营,阿卡迪奥在过去是教室、现在则成了象后续部队营房的地方接见了她。这里,有的吊床卷着,有的系在铁环上,墙角里堆着一个个铺盖卷,步枪、卡宾枪,还有猎枪丢得满地都是。这老太婆先立正行了个军礼,然后自报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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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格雷戈里奥·斯蒂文森上校。”
他带来了不幸的消息。据他说,自由派的最后几个据点快支撑不住了。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正边战边向里奥阿查方向撤退。他委派斯蒂文森上校传话给阿卡迪奥,要他们毫不抵抗就把镇子交出去,条件是对方以名誉担保自由派分子的生命财产安全。阿卡迪奥不无同情地打量着这位奇怪的、可能被人错当成逃难的老太婆的使者。
“您自然带着书面的东西罗?”他问。
“哦,那是绝对不行的,”来使答道,“在目前形势下,不带任何可能连累别人的东西,那是很容易理解的。”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条小金鱼放在桌上:“我想,有这个就足以证明我的身份了吧。”阿卡迪奥证实那确实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制作的一条金鱼。但这条鱼也可能在战争前就被人买去或偷去了,所以它丝毫起不了通行证的作用。来使为了让人相信他的身份,甚至不惜泄露一项军事秘密。他透露,他负有去库腊索[4]的使命,他希望在那里能招募整个加勒比海地区的流亡者,搞到足够的武器和军需品,以争取年底前登陆。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对这一计划很有信心,因此不赞成在目前去作无谓的牺牲了。然而阿卡迪奥一点不为所动,他命令在来使的身份尚未证实之前,先把他关起来,并决心誓死保卫马贡多镇。
[4]库腊索岛:小安的列斯群岛中的一个岛屿。
没隔多久,自由派失败的消息就越来越具体了。三月底,雨季提前来临了,一天清晨,几星期来充满着紧张的平静,突然一下子被声嘶力竭的军号声打破了。接着是轰的一声炮响,教堂的塔楼被炸毁了。实际上阿卡迪奥的抵抗决心只是一种梦呓。他手下只有五十名装备很差的人,每人至多只有二十发子弹。但在这些人中,他过去的学生为他那些慷慨激昂的宣言所激励,决心为失败的事业而牺牲生命。穿长靴的人群你来我往,发布的命令互相矛盾,大炮的轰鸣震天动地,开枪的人惊惶失措,军号也不知吹的什么调。在这片混乱中,那位自称是斯蒂文森上校的人终于得以跟阿卡迪奥谈了一次话。“请不要让我戴着镣铐,穿着女人的衣服,这样不名不誉死去吧,”他说,“如果我得死,也要死在战场上。”阿卡迪奥相信了他,命令给他一支枪和二十发子弹,让他跟其他五个人一起守卫兵营。阿卡迪奥自己带了参谋部奔赴抗敌第一线。可是他还未赶上去沼泽地的路,街垒就被攻破了。抵抗者只得毫无掩护地在街上跟敌人厮拚,起初,他们在射程内用步枪打,然后是用手枪对步枪,最后是肉搏战。在全军覆灭的危急关头,一群妇女操起木棍、菜刀也奔上了街头。混乱中阿卡迪奥瞧见阿玛兰塔穿着睡衣,正象疯子似地在找他,她手里还提着两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老式手枪,他把步枪交给一个在冲突中丢失了武器的军官,跟阿玛兰塔闪进旁边的一条街,把她带到家里。乌苏拉在门口等着,横飞的弹片已把邻居家大门的正墙打了个窟窿,她却全然不顾。雨慢慢地停了,但道路很滑,软沓沓地象被水浸泡的肥皂,黑暗中只得估摸彼此间的距离。阿卡迪奥把阿玛兰塔交给乌苏拉,便想去对付两个在街角胡乱开枪的士兵。可是在衣橱里藏了多年的这两支旧手枪已经不能用了。乌苏拉用自己的身体护着阿卡迪奥,想把他拖进屋去。
“看在上帝的份上,快进去吧!”她对他喊道,“你还没疯够吗!”
两个士兵举枪瞄准他们。
“太太,快放开这个人!”其中一个人叫道,“不然我们开枪了!”
阿卡迪奥把乌苏拉往屋里一推,自己投降了。一会儿枪声停了,钟声响了起来。这次抵抗不到半小时就被粉碎了。在敌人的进攻下,阿卡迪奥的人没有一个幸存下来,但他们在死前,已把三百个士兵撂倒在跟前。最后一个据点是兵营。在敌人进攻之前,那位可疑的格雷戈里奥·斯蒂文森上校释放了囚犯,命令他的人上街去跟敌人拚杀,他以异常迅猛的动作和弹无虚发的射击,从不同的窗口一一打完了二十发子弹,给人造成兵营防备森严的印象。进攻者最后只好用大炮把它轰平了。率领进攻的指挥官感到吃惊的是,他发现在荒凉的瓦砾堆里,只有一个穿短裤的人,他已经死了,断离身躯的一条胳膊还紧紧抓着一支没有子弹的步枪。他用梳子把一头女人们的浓发在后脑勺上挽了一个发髻,套在头颈里的披肩上挂着一条小金鱼。指挥官朝他踢了一脚,把他的脸翻过来,但是一见这个人的脸,指挥官顿时目瞪口呆了。
“活见鬼!”他叫了起来。其他军官闻声围上来。
“你们看,这家伙从哪儿跑到这里来了,”他对他们说,“他是格雷戈里奥·斯蒂文森。”
黎明时,经过军事法庭的速决审判,阿卡迪奥在公墓的墙前被枪决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小时内,他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从童年时代起就一直折磨着他的那种恐惧突然消失了。他神情漠然地听着对他提出的没完没了的控告,甚至也没想到显示一下他刚刚获得的这种胆量。他想起了乌苏拉,这时候她该在栗树下跟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一起喝咖啡了;他想起他那八个月的女儿,这孩子还没取名,也想到即将在八月份出世的孩子;他想起了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前天晚上他还叫她腌了一只鹿,准备星期六午饭时吃。他不无留恋地想起她那披散在肩上的秀发和象是装上去的睫毛;他想起了他的手下人,心中并无伤感。在对人生的严肃回顾中,他开始明白自己其实是多么热爱过去最被他憎恨的人们。军事法庭庭长开始作最后发言,这时阿卡迪奥还没意识到已经过了两个钟点了。“虽然已经查实的罪状并不提供多少重要的依据,”庭长说,“但是,被告把其部下置于无谓死亡的罪孽和不负责任的轻率鲁莽的举动,已足以构成判处其死刑的根据。”在这所毁坏了的学校里——这里,他曾第一次体会到掌握了权力的安全,离他模模糊糊尝到爱情滋味的那个房间不过几米远——阿卡迪奥对死亡的这套程式感到可笑。事实上,死亡跟他没甚关系,而生命才对他有意义。因此,当宣布判决时他的感受不是害怕而是怀恋。他一言不发,直到问他有什么遗言时,他才开口。
“告诉我女人,”他以独特的声调回答说,“叫她给女儿取名乌苏拉。”他停了一下,又强调了一句:“乌苏拉,就象我祖母一样。再跟她说,如果生下的男孩,就叫他霍塞·阿卡迪奥,这不是从我大伯的名,而是从我祖父的名。”
在他被带往行刑墙跟前时,尼卡诺尔神父想为他做临终祈祷。“我没有什么可忏悔的,”阿卡迪奥说。他喝了一杯很浓的咖啡,然后便听候行刑队的命令。行刑队队长是一位从事即速枪决的老手,他名叫罗克·卡尼塞洛[5]上尉决非仅仅出于偶然。在去公墓的路上,毛毛细雨下个不停。阿卡迪奥注意到地平线上正透出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三。他的眷恋随着雾气慢慢消散,留下的是极度的好奇。直到命令他背对墙根站定时,阿卡迪奥才瞧见了雷蓓卡。她一头湿发,穿着玫瑰色的衣服,正在打开屋子的门窗。雷蓓卡好不容易才认出了他,实际上她也只是偶尔向大墙望了一眼才发现他的。她惊呆了,几乎没能作出反应,向他挥手告别。阿卡迪奥挥手作了回答。这时枪口被熏黑了的步枪已对准他,阿卡迪奥一字一句听到了墨尔基阿德斯抑扬顿挫地诵读的训谕,似乎听到课堂里当时还是处女的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渐去渐远的脚步声,并在鼻子上体验到同雷梅苔丝尸体的鼻孔里引起他注意的同样冰凉坚硬的感觉。“啊,糟糕!”他想起来了,“我忘了说,要是生女的,就给她取名雷梅苔丝。”于是,撕心裂胆地全身一震,他重又感觉到折磨了他一生的那种恐惧。上尉下令开枪,阿卡迪奥几乎来不及挺起胸膛抬起头,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涌出一股热乎乎的液体,烧灼着他的大腿。
[5]罗克·卡尼塞洛:意即铁石心肠的刽子手。
“你们这批王八蛋!”他喊道,“自由党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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