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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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玛兰塔见他进来,没等他开口,就立即猜出了他为什么要回家。在吃饭的时候他俩谁都不敢正面看对方一眼。但是两个星期后,奥雷良诺·霍塞竟当着乌苏拉的面,盯着阿玛兰塔的双眼说:“我一直非常想念你。”阿玛兰塔处处躲着他,常常提防着,生怕跟他不期而遇,还尽量让俏姑娘雷梅苔丝伴着她。有一天侄子问她手上的黑绷带要缠到什么时候,她很为自己脸上泛起红晕而暗暗生气,因为她把这个提问理解为暗示她的童贞。自从他回家后,她每晚总把房间的门闩好,但是很多日子过去,天天晚上她听到隔壁房里的鼾声都是那样平和,所以对闩门这样的谨慎之举也就不太留意了。那时奥雷良诺·霍塞回来差不多两个多月了,一天下半夜,阿玛兰塔发觉他进房间来了。可是她非但没有象预先准备的那样逃走或叫喊,反而沉湎在一种松弛而温柔的情感中。她发觉他钻进了帐子,就象他还是孩子的时候,象他过去一直干的那样。她不由得冷汗直冒,牙齿打颤了。“快走!”她喃喃地说,心里好生奇怪,简直喘不过气来,“快走开,不然我要喊人了。”可是奥雷良诺·霍塞这时却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他已经不是一个害怕黑暗的小孩,而是一匹久经沙场的老马了。从那天晚上起,这种没有结果的无声的战斗又开始了,一直要相持到天明。“我是你的姑妈,”阿玛兰塔筋疲力竭,喁喁地说,“简直可以说是你的母亲,这不仅从年龄上讲,而且你只差没吃我的奶了。”奥雷良诺总是天明时逃走,第二天半夜里又回来,当他吃准阿玛兰塔并没有闩门时,心里更是上火了。在过去那段日子里,他无时无刻不想念她。在攻占了的村镇的黑的房间里,特别是在那些非常偏僻的村子,他老是撞见她的倩影。在伤员们绷带的干涩的血味里,在面临死亡危险的瞬息惊惧中,他时时处处觉得她真的就在眼前。他那次偷偷离开她,不仅想以地隔遥远,而且想用被他的战友们称之为鲁莽的失却理智的残忍来打消对她的非份之想。但他越是把她的形象翻倒在战争的垃圾堆上,这战争本身就越象阿玛兰塔。因为寻找以自己的死亡来消灭她的方法,他遭受流落异乡的苦楚,直到听到有人讲那个古老的故事,说一个人同不仅是他的表姐、而且还是他姑妈的女人结婚,结果他的儿子成了自己的祖父。
“这么说,一个人可以同他的姑妈结婚罗?”奥雷良诺·霍塞惊奇地问。
“不仅可以同姑妈,”一个士兵回答,“而且我们现在打的这场反对神父的战争,还为了使一个人甚至能同他的母亲结婚哩。”
十五天后他便开小差溜了。他看见阿玛兰塔比想象中的更憔悴、更忧郁,也更加显得一本正经,因为事实上她的人生航船已经驶过了韶华的最后一个海角,但是在漆黑一团的房间里,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火热撩人,在富有进攻性的反抗上也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具挑逗性。“你真不是东西,”阿玛兰塔被自己的猎狗逼得进退不得,“没听说过在得到教皇的特许前,可跟姑妈干这等事的。”奥雷良诺·霍塞答应一定到罗马去,答应膝行欧洲去亲吻教皇的拖鞋,只要她肯放下悬着的吊桥。
“不单为了这个,”阿玛兰塔抢白他,“还因为生下的儿子会有猪尾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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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雷良诺·霍塞对此充耳不闻。
“就是生下个穿山甲也没关系,”他苦苦哀求。
一天清晨,一直强忍着的欲·火烧得他终于受不住了,奥雷良诺·霍塞于是就上卡塔里诺的酒店去。他遇上一个女人,虽然乳··房都干瘪了,却是温柔而又轻狂,一时间解了他的馋。奥雷良诺·霍塞想对阿玛兰塔采取轻蔑的态度。他看见她在走廊里,在手摇缝纫机上缝衣服(这种机器是她以令人钦佩的灵巧学会操纵的),对她不理不睬,甚至连话都不说。阿玛兰塔却觉得心上象搬走了一块石头,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时又想起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来,为什么历历在目地回忆起玩中国棋的那些下午来,为什么甚至希望他成为她的房中人。奥雷良诺·霍塞没料到他已经失去了多少地盘。一天晚上他对自己佯装的无动于衷再也忍不住了,又回到阿玛兰塔的房里去。但她以毫不妥协的决心,毫不含糊地拒绝了,从此,她房门的门闩便一直闩上了。
奥雷良诺·霍塞回来后不多几个月,一位体态丰·满、散发出茉莉花香味的女人,带着一个五岁模样的男孩来到家里。她说孩子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儿子,她是带他来请乌苏拉给孩子洗礼取名的。谁也不怀疑那个没有名字的孩子是谁的,他跟上校那时被人带去看什么是冰的时候一模一样。女人说那孩子一生下来就睁着眼睛,看起人来象大人似的,特别是他一眼不眨地盯着看东西的样子真叫人害怕。“真是一个模样。”乌苏拉说,“就只差看一眼就能叫椅子翻倒了。”大家给孩子洗了礼,取名叫奥雷良诺,姓就用他母亲的,因为根据法律,在未得到生父认可前是不能用父姓的。蒙卡达将军当了孩子的教父。尽管阿玛兰塔一再要把孩子留下来让她抚养,孩子的母亲却没有同意。
乌苏拉那时还不知道把少女送到武士们房里去的习俗,就象把母鸡赶到良种公鸡那里去交配那样。但这一年中她明白过来了:又有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九个儿子被带到家里来要求洗礼取名。这些孩子中,最大的已经十岁出头,是个绿眼睛、黑皮肤的外国人,跟他父亲的家族毫无共通之处。人们带来了各种年龄、各种肤色的孩子,但全是男孩,全都有一种孤独的神情,这使人对他们跟家里的亲缘关系不容置疑。这群孩子中只有两个比较突出。一个看起来比他的年龄要大得多,他打破了几只花盆和一些碗碟,因为他的两只手象有一种奇怪的破坏力,什么东西一碰上他的手就都坏了。另一个长着一头金发,象他母亲一样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长长的鬈发披散着,象是女的。他熟门熟路地进家来,好象从小就在这家里长大似的。他径直走到乌苏拉房里一个大箱子旁边,提出要求:“我要发条的跳舞娃娃。”乌苏拉吓了一跳。她打开箱子,在墨尔基阿德斯年代那些陈旧的、积满尘土的东西里翻着,终于在一双袜子里找到了那个发条跳舞娃娃,这是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有次带来的,可是此后谁也没有再记得它。十二年内,家里替散布在战区各地的上校的儿子们都洗了礼,都用奥雷良诺的名以及他们母亲的姓,一共是十七个。起初,乌苏拉在他们的口袋里塞满了钱,阿玛兰塔也还想让他们留下来,可是到末了,乌苏拉只送一件礼物就算了事,而阿玛兰塔只是充任一下他们的教母。“我们给他们行个洗礼仪式就得了,”乌苏拉说,一边在小本本上记下他们的姓名,他们母亲的地址以及孩子们出生的地点和日期。“这笔账得由奥雷良诺好好来算。等他回来后,让他去拿主意吧。”有次吃午饭时,她跟蒙卡达将军谈起此事,对上校这么昏头昏脑地生了这么多儿子发了一番议论,她希望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能回来一次,把他所有的儿子都叫到家里来聚一聚。
“别心急,老婶子,”蒙卡达将军莫测高深地说,“他会回来的,来得比您想的还要快。”
蒙卡达将军知道而不愿在饭桌上透露的,便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已经在着手领导他至今为止所谋划的一次最长久、最彻底和最残酷的起义。
形势陡然紧张起来,就如第一次战争爆发前几个月的时候那样。得到市长大人亲自鼓励的斗鸡赛停止了。城防首领阿基莱斯·里卡多上尉实际上已执掌了市政大权。自由党人指责他是惹事生非者。“马上就有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乌苏拉对奥雷良诺·霍塞说,“六点以后你别再上街去。”这类央告全是徒劳的。奥雷良诺·霍塞跟从前的阿卡迪奥一样,早已不听她的了。他回到家里,可以不再为日常需要所困扰,这似乎在他身上唤起了他伯父霍塞·阿卡迪奥那种淫荡、懒散的本能。他对阿玛兰塔的情欲已经消失,没留下丝毫痕迹。他有点过一天算一日的样子,打打台球,跟这个女人睡一夜,跟那个女人宿一宵,聊解寂寞。他挖空心思地钻乌苏拉的空子,巴望她把钱忘在哪个角落里。末了,除了换衣服,他便不再回家门了。“全都一个样,”乌苏拉伤心地叹气道,“起初都好好的,又听话,又有规矩,好象连一只苍蝇也不会去拍死的,可是胡子一长出来,马上就毁了。”跟阿卡迪奥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真正来历相反,奥雷良诺·霍塞明白自己是庇拉·特内拉的儿子,庇拉·特内拉为他挂了一张吊床,让他去她家里睡午觉。他们不仅是母与子,而且是孤寂中的同党。庇拉·特内拉已经毫无希望可言了,她的笑声已变得象管风琴的音调那般沉闷,她的乳··房已经在人家老是逢场作戏地抚摸中颓然垂下,她的身子和大腿已成为那种被人分享的女人的不可更改的命运的牺牲品,她衰老了,但内心却并不痛苦。她又肥又胖,快嘴快舌,带着落难的高贵主妇的自负神情,丢弃了纸牌所预示的毫无结果的幻想,在别人的情爱中找到了聊以自解的宽慰。在奥雷良诺·霍塞睡午觉的屋子里,邻近的姑娘们都把她们偶尔邂逅的情人们带来幽会。“庇拉,我要借一下你的房用。”他们人已踏进房间,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打个招呼。“那还用说!”庇拉总是这样回答。碰到有谁在场,她就这样解释:
“因为我知道人家在床上的快乐,所以我也很快乐。”
她从来不收人家的钱,也从不拒绝给人家行方便,就如直到她人老珠黄的暮昏之年从未拒绝过来找她的无数男人一样。他们既没给她钱,也没给她爱,只是有时候让她得到一点快·活。她的五个女儿,都是那颗火热情种的继承人,从少女时代起就在崎岖的人生道路上堕落了。她自己养育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部队里战死了,另一个十四岁那年,在沼泽地一个村子里想去偷一筐母鸡时被人打伤后逮住了。从某种意义上讲,奥雷良诺·霍塞就是半个世纪来金杯花国王[2]所宣称的那个高个子黑皮肤的男子,而且象纸牌的所有使者一样,当她心里感觉到这点时,他已打上了死亡的印记。她是从牌上看到这一点的。
[2]指纸牌里的国王。
“今晚你别出去,”她对他说,“你就睡在这里,卡梅莉塔·蒙梯埃尔已经不知求了我多少回,要我把她弄到你房里来。”
奥雷良诺·霍塞没有领会这一奉献中所蕴含的央求的深意。
“你叫她半夜里等着我。”他说。
他是到剧院去的,那儿一个西班牙剧团宣布要演《佐罗的匕首》,而实际上却是索里亚[3]的作品。他们奉阿基莱斯·里卡多上尉的命令,改了剧名,因为自由党人把保守党分子叫做“哥特人”。奥雷良诺·霍塞只是在剧院门口递上入场券的时候,才刚刚发觉阿基莱斯·里卡多上尉带了两名持枪的士兵正在对来看戏的人搜身检查。“你听着,上尉。”奥雷良诺·霍塞警告他:“敢在我身上动手动脚的人还没生出来哩。”上尉要强行搜身。奥雷良诺·霍塞因没带武器,转身便跑。士兵们不听从上尉要他们开枪的命令。“他是布恩地亚家的人。”士兵中有人向他解释。上尉火冒三丈,一把夺过士兵的枪,推开人群奔到街中央,举枪便瞄。
[3]索里亚:西班牙十七世纪诗人。
“都是些不中用的雄丫头!”上尉骂了一声:“我还巴不得他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呢!”
卡梅莉塔·蒙梯埃尔,这位二十岁的少女,刚用桔花水洗了澡,在庇拉·特内拉的床上撒上迷迭香葡的叶子,这时枪声响了。奥雷良诺·霍塞应该是有幸在她身上体验到阿玛兰塔所拒绝给予的幸福,注定将跟她生七个儿女,并将老死在她怀里的,但步枪的子弹打进了他的后背,穿出来把他的前胸打烂了,他应验了纸牌的倒霉的预示。阿基莱斯·里卡多上尉事实上也是命中注定要死在这个晚上,果然他比奥雷良诺·霍塞早四个小时死去。他刚开了枪,就被同时射来的两颗子弹撂倒了,这两枪是谁打的,一直没查出来。人群中爆发出来的呼喊声震撼了夜空。
“自由党万岁!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万岁!”
夜里十二点钟,奥雷良诺·霍塞停止了流血。卡梅莉塔·蒙梯埃尔在预示他前途的牌上看见一片空白,那时已有四百多人列队在剧院门口经过,他们把左轮手枪里的子弹倾泻在被遗弃的阿基莱斯·里卡多上尉的尸体上,后来只得叫了一队巡逻兵来把这具被铅弹压扁了的尸体搬上一副担架,尸体已被打得血肉模糊,连骨骼都散了,就象一块泡在水里的面包。
霍塞·拉克尔·蒙卡达将军对正规军的鲁莽行径非常恼怒,他施展其政治影响,又穿起了军装,独揽了马贡多市的军政大权。但是,他并不指望他的折中调和的态度能阻止所有不可避免的事件发生。九月里传来的消息互相矛盾:政府宣称它依然控制着全国的局势,而自由党人却得到秘密情报说内地爆发了武装起义。在用文告公开宣布军事法庭对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进行缺席审判并判处他死刑之前,当局不承认国家处于战争状态。命令说最先抓到他的部队可对他执行死刑。“这是说他已经回来了。”乌苏拉高兴地对蒙卡达将军说,但将军自己对此却一无所知。
其实,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一个多月前就回到国内了。先前流传的消息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那样说,蒙卡达将军估计他还在最偏僻的地方,所以在官方正式宣布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已经占领了沿海两个省份之前一直不相信他已经回到国内。“我恭喜您,老婶子,”他对乌苏拉说,并拿出电报给她看:“您很快就要在这儿见到他了。”这时乌苏拉才第一次担起心来。“他大叔,那您怎么办呢?”她问。这个问题,蒙卡达将军早已向自己问过好几遍了。
“老婶子,跟他一样呗。”他答道:“尽到自己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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