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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讲完,菲南达觉得有一阵发光的微风把床单从她手中吹起,并把它完全展开。阿玛兰塔感到衬裙的花边也在神秘地飘动,她想抓住床单不致掉下去,就在这时,俏姑娘雷梅苔丝开始向上飞升。乌苏拉的眼睛几乎全瞎了,此时却只有她还能镇静地辨别出这阵无可挽回的闪着光的微风是什么东西。她松开手,让床单随光远去,只见俏姑娘雷梅苔丝在朝她挥手告别。床单令人目眩地扑扇着和她一起飞升,同她一起渐渐离开了布满金龟子和大丽花的天空,穿过了刚过下午四点钟的空间,同她一起永远地消失在太空之中,连人们记忆所及的、飞得最高的鸟儿也赶不上。

那些外乡客自然认为俏姑娘雷梅苔丝终于屈服于她不可抗拒的蜂王的命运,她家里人是为了挽回名誉才编造了这升天的谎言。菲南达妒忌得要命,直到最后才承认了这一奇迹。好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祈求上帝能还她床单。大部分人都相信这一奇迹,他们甚至点起蜡烛,做了九日祭。要不是奥雷良诺兄弟惨遭杀绝的恐怖代替了人们的惊奇的话,也许很长时间内人们都不会有别的话题。尽管奥雷良诺上校从未把他的想法当作预言,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说来,他早就料到了他孩子们的悲惨结局。奥雷良诺·塞拉多和奥雷良诺·阿卡亚两人是在那次骚动时来到马贡多的。当他们表示想留在那里时,父亲就曾劝阻过他们。那时,他们的父亲不明白在这一夜之间成了是非之地的镇子里他们能做些什么。然而奥雷良诺·森特诺和奥雷良诺·特里斯特在奥雷良诺第二的支持下,在他那个公司里给他们找到了工作。那时,奥雷良诺上校不赞成这个决定,但理由还说不清楚。自从看到布朗先生坐着第一辆汽车——一辆桔红色的翻篷汽车,装有一只喇叭用来吓跑狂吠的狗群——来到马贡多时,这位老军人对人们奴颜卑膝、大惊小怪的样子十分气愤。他发现,从当年他们抛下妻儿,肩扛火枪上战场的时代到现在,人的本性起了变化。尼兰德停战以来,地方当局都是些没有创新精神的镇长和摆摆样子的法官。他们都是从马贡多平庸而疲惫的保守派中间挑选出来的。“这是个不中用的老好人政府,”奥雷良诺上校看到那些拿着木棍、光着脚丫的警察走过时不禁评论起来,“我们打了那么多年仗,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别把我们的房子涂成蓝色。”但是香蕉公司来后,地方官员都被发号施令的外乡客代替了。布朗先生还让他们搬进那个电气化养鸡场去住。据他解释,这是为了让他们享有与他们的身份相称的尊严,不受镇上的炎热、蚊咬、说不尽的不便和匮乏之苦。从前的警察也都由手持大刀的凶手们代替了。隐居在工作间里的奥雷良诺上校思忖着这些变化。在他这么多年默默无闻的孤独生活中,第一次有一个明确的念头在折磨着他:当初没有把战争进行到底是莫大的错误。也就在那些天里,被人忘却了的马格尼菲科·比斯巴尔上校的一个兄弟带着他七岁的孙儿在广场上的流动摊头喝汽水。孩子不小心碰着了一位警察小队长,汽水溅上了他的制服。这个野蛮的家伙竟用砍刀把孩子捣成肉泥,又一刀砍下了前去阻拦的爷爷的头。当一群人把无头尸体抬往家去时,全镇的人都看到了。他们还看到那个被砍下的头颅由一位妇女抓着头发拎在手中,还看到那只装着孩子碎尸的鲜血淋淋的布袋。

对奥雷良诺上校来说,这是他可以赎罪的最后机会了。他突然感到一种义愤,如同他年轻时看到一个被疯狗咬过的女人被棍棒活活打死时所感到的一样。他望着屋前看热闹的人群,用过去那种洪亮的嗓音,一种由于对自己的深切蔑视而恢复了的嗓音,冲着他们发泄自己内心再也忍受不住的愤恨。

“就这几天里,”他喊道,“我要把我的弟兄们武装起来,消灭这帮狗屎不如的美国佬。”

在那个星期里,他的十七个儿子在沿海各地被看不见的凶手们象逮兔子似地打死了,而且每个人都是被子弹打中了圣灰十字的中央。奥雷良诺·特里斯特晚上七点走出他的母亲家,黑暗中飞来一发步枪子弹打穿了他的脑门。奥雷良诺·森特诺是在他挂在厂里的那张吊床上被人发现的,眉间有一把碎冰用的锥子一直捅到把手处。奥雷良诺·塞拉多看完电影把未婚妻送回她父母家后,顺着灯光明亮的土耳其人大街回家,路上不知是谁从人群中向他射了一颗左轮枪子弹,把他打翻在沸烫的油锅里。几分钟以后,有人敲门,奥雷良诺·阿卡亚正和一个女人在里面。敲门人大声嚷嚷说:“快,快开门,有人在杀你兄弟了。”同奥雷良诺·阿卡亚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后来说,他从床上跳下去开门,等着他的却是一梭子毛瑟枪子弹,把他的脑壳都打烂了。就在那个死神肆虐之夜,正当全家准备为那四具尸体守灵时,菲南达象疯子似地在镇子里到处寻找奥雷良诺第二。原来,佩特拉·科特把他给锁在大衣柜里了。她以为有人要杀绝所有与上校同名的人,直到第四天才把他放出来,因为沿海各地来的电报使人终于明白,那些隐身敌人的怒气只是冲着额头上有圣灰十字标记的兄弟。阿玛兰塔找出记事本,那上面记载着侄儿们的情况。每收到一封电报,她就划去一个名字。到后来,只剩下老大一个人的名字了。大家都清楚地记着他,因为他黝黑的皮肤和绿莹莹的大眼睛太显眼了。他叫奥雷良诺·阿马多,是个木匠,住在山脚下一个偏僻的村子里。等他死讯的电报足足等了两个星期,奥雷良诺第二以为他还不知道死难临头,便派人去提醒他。派出去的人回来说,奥雷良诺·阿马多已经幸免于难。那个灭绝之夜也曾有两个人找到他家,用左轮枪向他射击,但是没有打中圣灰十字。奥雷良诺·阿马多翻过院墙,消失在深山密林的迷宫之中。因为他同印第安人做过木材生意,关系很好,他对那里的山地了如指掌,以后就杳无音讯了。

这是奥雷良诺上校交黑运的日子。共和国总统给他发来了唁电,电文中答应对此进行彻底的调查,并为死者致哀。遵照总统的命令,镇长带着四个花圈出席了安葬仪式。本来镇长想把花圈放在棺材上的,但是上校却把它们放到了大街上。葬仪之后,上校给共和国总统起草了一份措辞强烈的电报并亲自去发送,但是报务员不肯办理。于是,他又增添了十分尖刻的攻击性言词,塞进信封邮寄去。如同他妻子去世时,或在漫长的战争中每当一个密友战死疆场时的情形一样,他感到的不是悲痛,而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暴怒,不知向谁去发泄,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他甚至指控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也是帮凶,因为神父给他的儿子们画上了擦不掉的圣灰标记,好让他们的敌人辨认出来。那位神父老态龙钟,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在圣坛上布道时常会乱说一气,把信徒们都给吓跑。这天下午,他来到布恩地亚家里,手里捧着一个装有星期三圣灰的钵子,他要给全家人搽一下以证明这圣灰是可以用水洗掉的。但是,那不幸事件引起的恐惧深深地刻在大家的心中,所以连菲南达也不敢去试一下,而且在圣灰星期三那天,再也看不到一个布恩地亚家的人跪在领圣体的大厅里了。

奥雷良诺上校久久不能平静,他不做小金鱼了,吃起饭来也不香,象个梦游症患者似地裹着毯子,嚼着无声的怨恨,在家里踱来踱去。三个月以后,他的头发花白了,原先翘角的胡子垂了下来,盖住了没有血色的嘴唇,但他的那双眼睛又成了两团烈火。当初,这双眼睛曾使那些看到他降生的人望而生畏。在过去,只要他看一眼,椅子就会打起转来。他气恼至极又枉费心机地想激发起一些预兆,这些预兆曾在他年轻时指引他铤而走险,直至落到眼前这种令人伤心的没有荣誉的地步。他茫然若失,迷了路来到了别人的家中,这里没有一件事、没有一个人能激起他对亲切感情的回忆。有一次,他打开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想寻找一点战争以前的踪迹,却只遇见一堆堆由于多年弃置而积起的瓦砾、垃圾和一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没有人再去翻阅的书籍硬皮上,被潮气浸蚀的破旧的羊皮纸上长满了一层青紫色的霉花;过去这里是家中空气最明净的地方,现在却弥漫着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尽是陈腐回忆的气味。一天早晨,他看到乌苏拉正在栗树下她死去的丈夫的膝边哭泣。家里只有他奥雷良诺上校一人没有再去看望这位强有力的老人,这是一位在露天折磨了半个世纪的老人。“向你父亲问个好吧!”乌苏拉对他说。他在栗树前停了片刻,再次感受到就连这个冷清的空间也不能引起他的一点好感。

“你说什么?”他问。

“他很难过,因为他相信你快要死了。”乌苏拉答道。

“请你告诉他,”上校笑了笑说,“一个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而是要到能死的时候才能死去。”

先父的预言拨动了他心灵中仅剩的一点高傲的余烬,但是,他却错把它当作突然涌现的一股力量。正因为如此,他才缠着乌苏拉要她讲出圣约瑟石膏像中发现的金币埋在院子的什么地方。“你永远也别想知道。”乌苏拉断然回答,她从以往的教训中得到了启发。“这笔财富的主人总有一天会出现的,只有他才能把这笔钱起出来。”她补充说。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向来十分慷慨的人也会如此急切地贪图这笔钱财。这不是一笔应急之用的小数目,而是提一下就足以使奥雷良诺第二吃惊不已的骇人巨款。他去找他旧日的同僚们帮忙,这些人都避而不见。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人家听他说过:“现在自由派和保守派的唯一区别不过是自由派五点钟去望弥撒,而保守派是八点钟去。”尽管如此,他还是矢志不渝,到处哀求,卑躬屈膝地这儿讨一点,那儿凑一点,孜孜不倦地四出秘密奔走,终于在八个月中筹集了一笔比乌苏拉埋在地下的金币还要多的款项。于是,他去拜访病魔缠身的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请他帮助发动一场全面的战争。

有个时期,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虽然坐在疯瘫病人的摇椅上,但他确实是唯一能够牵动生了锈的造反锁链的人。打从尼兰德停战之后,当奥雷良诺上校已躲进小屋去做他的小金鱼时,他却仍然同那些直到战败还忠于他的起义军官们保持着联系。他和他们一起同日常的凌辱进行一场可悲的战争。这是一场申请书与请求书的战争,一场“请你明天再来吧”的战争,一场“已经差不多了”的战争,一场“我们正在认真地研究你的情况”的战争,总之,是一场反对“最忠诚可靠的仆人”的无可挽回地失败了的战争。这些人本来应该得到军人终身养老金的,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从前那场持续了二十年的流血战争也没有象这场无限期拖延的腐蚀性战争给他们造成更大的损失。就是这位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他曾三次遇刺脱险,五次伤愈康复,身经百战而安然无恙,现在却被困死在长时间等候这种残忍的包围之中,沉沦于年迈衰老这可悲的败退里,于是他在租来的一间小屋里那菱形的灯光下,思念起阿玛兰塔。最后一批有消息的老战士的照片刊登在一份报纸上,高仰着一张张并不光彩的脸庞,旁边有一位不知姓名的共和国总统。总统赐给他们铸有自己头像的扣子,让他们别在上衣的翻领上,并把一面血迹斑斑、沾满尘土的军旗归还给他们,好让他们盖在棺材上。另有一些更为自尊的人则依然在百姓仁慈的庇荫下等候着回音,他们一个个都饿得要死、气得要命,在那高雅的荣誉狗屎堆里老朽腐烂。因此,当奥雷良诺上校请马尔克斯发动一场殊死的战争以铲除由外国入侵者支撑的腐败堕落、臭名昭著的政府的一切痕迹时,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不禁深感同情地颤抖起来。

“哎,奥雷良诺,”他叹息说,“我早就知道你已经老了,可是我现在发现,你比你的外表还要老得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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