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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要不是阿玛兰塔死得不是时候,从而引起了新的哗然,布恩地亚这个疲惫倦怠的大家庭中那种习以为常的平和与幸福也许会持续很长时间。这是一桩始料未及的事情。尽管阿玛兰塔已经年老,而且远离了大家,但看上去却还是那么结实、硬朗,身体好得象岩石,如同往常一般。自从那天下午她最后回绝了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并闭门痛哭以来,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当她走出房门时,眼泪都已经哭干了。俏姑娘雷梅苔丝升天,奥雷良诺们惨遭杀害和奥雷良诺上校去世的时候,都没有见她这么哭过。奥雷良诺上校是她在世上最爱慕的人,尽管她的这种感情只是在大家看到栗树下奥雷良诺上校的尸体时才表现出来。她帮着扶起他的身体,给他穿戴好军人的装束,帮他修了脸、梳了头,还给他的胡子上好浆,比上校自己在最荣华的岁月中所做的更好。谁也没有想到阿玛兰塔的这些举动中会有什么爱的情感,因为大家对她长于处理丧事已经习以为常了。菲南达对阿玛兰塔不懂得天主教与生活的关系,而只知道天主教与死亡的关系这一点十分气愤,好象天主教并不是一种宗教,而只是一份殡葬礼仪单。阿玛兰塔因过分纠缠在回忆往事的乱麻里,而没有理会这些释义的微妙含义。往事还历历在目,她却已经跨入了暮年。当她听到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的华尔兹舞曲时,觉得自己象年轻时一样真想哭,似乎这流逝的岁月和那些教训对她一点也不起什么作用。一卷卷的乐曲当初被她借口受潮腐烂而扔进了垃圾箱,现在仍然在她的记忆中转动,那些音锤继续在敲打着。她曾想把这些关于舞曲的回忆淹没在与她侄儿奥雷良诺·霍塞的那种障碍重重的情爱之中,也曾想在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镇定沉着的男性的保护下求得脱身。可是她没能摧毁这种回忆,即使用了老年人最绝望的举动。那是在送小霍塞·阿卡迪奥去神学院之前三年,阿玛兰塔给他洗澡,摸他时,没能象一个老奶奶对她的小孙儿那样,却象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象人们传说的法国女郎们所干的那样。也跟她自己十二岁和十四岁时想对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所干的那样。那时她看到他穿着跳舞的紧身裤,随着节拍器的拍子舞动魔棍。有时候,她因自己让那股不幸的细流涓涓流淌而感到痛苦,有时候她感到极大的愤怒,只好用针刺自己的手指,但是最使她痛苦、最使她愤怒和使她感到心酸的却是爱情这棵芳香的、被虫蛀蚀的番石榴树正步步濒临死亡。象奥雷良诺上校思念战争一样,不可避免地,阿玛兰塔也想起了雷蓓卡。但是当她的兄长能够使那种回忆变得无声无息的时候,她却只能将回忆之火燃得更旺。多年来她对上帝的唯一祈求,就是不要给她比雷蓓卡先死的惩罚。每当她经过雷蓓卡的家,看到那座房子越来越破败,阿玛兰塔就感到高兴,认为上帝在倾听她的祈求。一天下午,她正在走廊里缝着东西,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她相信当别人给她捎来雷蓓卡死讯的时候,她一定也是坐在这同一个地方,保持着和现在一样的姿势,并且光线也象现在的一样。于是,她就坐下来等这个消息,仿佛等一封来信似的。有一段时间,她确实把钮扣拆下来又钉上,以免使百无聊赖的等待不致显得过分漫长和痛苦。家里谁也不知道阿玛兰塔织的非常精美的裹尸布是给雷蓓卡的。后来,当奥雷良诺·特里斯特讲他看见雷蓓卡已成了一个幽灵,皮肤都裂开了,脑壳上只有几绺发黄的头发时,阿玛兰塔并不觉得奇怪,因为特里斯特所描绘的幽灵同她长期以来所想象的是一个模样。她早就打定主意,要修复雷蓓卡的尸体,用石蜡来填满她脸部的凹陷,用圣像的头发给她做一副假发套。她将造出一具漂亮的尸体,缠上亚麻做的裹尸布,棺材外面还套一层缀有紫绛色饰边的长毛绒面子,在辉煌的葬仪中让尸体听凭蛆虫的摆布。她怀着如此强烈的仇恨制定这项治丧计划,想到自己如果出于爱的深情也将会同样这么做的时候,不由得一阵颤栗。但她并不因为两者混淆而不知所措,而是仍然极其仔细地完善着这项计划的各项细节,以致最后不仅成了一位殡葬专家,而且很有造诣。在她这项可怕的计划中,唯一没有考虑在内的就是尽管她祈求上帝,但她仍然有可能死在雷蓓卡之前。结果真是如此。但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阿玛兰塔非但没有感到期望落空,相反觉得自己已经摆脱了所有的痛苦,因为死神毕竟给了她一种特权,即提前好多年就通知了她的死期。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梅梅到学校去后不久,她同死神一起在走廊里缝衣服时看见它的。她当场就认出来了,死神并没有任何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它是一位身穿蓝衣服的长发妇女,样子有点古气,同早先帮她们在厨房里干活的庇拉·特内拉的模样有点相象。好几次菲南达都在场,但她看不见它,虽然死神是那样的实在,那样的富有人性,有一次还请阿玛兰塔帮她穿针线哩。死神没有告诉她什么时候死,也没有指出她的死期是否在雷蓓卡之前,它只是吩咐她在四月六日开始织她自己的裹尸布。死神还准许她在制作裹尸布时,想做得如何复杂和精致就做得如何复杂和精致,不过要象给雷蓓卡制作时一样诚实。死神告诫说,在完成制作裹尸布的那天傍晚,她将没有悲痛、没有恐惧、也没有苦楚地离开人世。为了耗去尽可能多的时间,阿玛兰塔定购了细白爽滑的亚麻纱线,自己织成麻布。她织得非常仔细,仅这一项工作就花了四年时间。接着,她就开始绣花。随着这项工作不可避免地临近结束,她渐渐明白,除非出现奇迹她的工作才能延迟到雷蓓卡死后。但是,她在这项工作上的专心致志已经给了她承认失败所需要的镇静。正是这个时候她才懂得了奥雷良诺上校制作那些小金鱼时的恶性循环的实质。现在,整个世界缩小到了她的皮肤的表面,而她的内心已经摆脱了所有的痛苦。她难过的是没能在多年以前就得到这样的启示,那时她还能够净化那些回忆,并在新的光芒的照耀下重建世界,还能够毫不颤抖地回忆起傍晚时皮埃特罗·克雷斯庇身上的熏衣草气味,还能够把雷蓓卡从她悲惨的境遇中解救出来。这既不是出于恨,也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对孤独的无比深邃的理解。那天晚上,她在梅梅的话语中觉察到的仇恨,并非因为伤及到她而使她震惊,而是觉得她自己在另一个姑娘的身上再现了。那姑娘看起来那样纯洁,就象她当初看起来也该那样纯洁一样,但已沾上了仇恨的恶习。然而,阿玛兰塔这时对自己的命运已经完全认了,尽管她明确知道改变这一命运的一切可能业已消失,她也不感到惊慌。她唯一的目标就是完成她的裹尸布。她不象开始时那样用一些不必要的精绣细织来拖延时间,而是加快了进度。离完工还有一个星期,她估计将在二月四日晚上绣完最后一针,于是她没有说明原因就建议梅梅把原定于二月五日举行的古钢琴音乐会提前一天进行,但梅梅没有理她。这样,阿玛兰塔便千方百计想再拖延四十八个小时。她甚至以为死神在满足她的要求了,因为二月四日晚上,一场暴风雨把电厂破坏了。不过到了第二天上午八点,她还是在这件从未有哪个女人完成过的极其精致的制品上绣完了最后一针。她一点不动声色地宣布她将于傍晚去世。她不仅把此事告诉了全家,还告诉了所有的街坊,因为阿玛兰塔觉得她可以通过为世人做最后一件好事来弥补她卑微的一生。她想,再也没有比给死者带信更好的事了。

阿玛兰塔·布恩地亚将于傍晚离开人世并给死者捎带信件的消息中午前就传遍了马贡多。到下午三点,大厅里就放了满满一箱的信件了。那些不想写信的人就托阿玛兰塔捎个口信,她把口信一件件记在小本子上,上面写着收信人去世的日期和姓名。“您甭担心,”她安慰那些捎口信的人说,“我到了那儿以后,头一桩事就去打听他,并把您的口信转告给他。”这简直象是一出闹剧。阿玛兰塔一点也不慌乱,也没有露出丝毫的痛苦。相反,因为她履行了义务而显得年轻了些。她象往常一样身板笔直,体态苗条。要不是颧骨已经发硬和缺了几只牙齿,看上去准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她亲自吩咐把信件放进一只涂着柏油的箱子,并指点箱子应该怎样放入墓中才能防潮。这天上午,她请来了一位木匠,让他给自己量了尺寸做棺材。她就站在大厅里,象是量体做衣服似的。在临死前的几小时中,她精力那么充沛,以至菲南达认为她是在捉弄大家。乌苏拉根据布恩地亚家的人总是无病而死的经验,毫不怀疑阿玛兰塔准是得到了死神的预告。但是不管怎么说,乌苏拉还是提心吊胆的,她害怕在搬运信件的忙乱中,在那些糊里糊涂的寄信人想使信件早早送达的心急慌乱中,把阿玛兰塔活着就下葬了。因此,她拼命地同涌进屋来的人大声争吵,把他们赶出去,到下午四点,她终于达到了目的。这时,阿玛兰塔刚把她的东西分给了穷人,只剩下准备去世时穿的一身替换衣服和一双普通的平绒拖鞋放在那口庄重的、没有打磨过的木板棺材上。她没有疏忽这一点,她记得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去世时,因为只剩下一双工作间里穿的拖鞋而不得不给他买了一双新鞋。快到五点的时候,奥雷良诺第二来找梅梅去参加音乐会,他发现家里作好了举行丧礼的准备感到非常惊讶。如果说这个时候有谁还象活人的话,那就是镇定自若的阿玛兰塔。她时间还充裕,足以削去手足上的老茧。奥雷良诺第二和梅梅讥诮地说了声再见,向她告别,并答应她下星期六将举行一次复活的欢庆会。五点钟时,神父安东尼奥·伊萨贝尔因为听说阿玛兰塔·布恩地亚在收受带给死者信件而感到兴趣,带着圣体礼[1]用品也赶来了。他等了一刻多钟,这个行将入土的女人才从洗澡间里出来。当他看到阿玛兰塔穿着高级细棉白布的长睡衣,头发披散在背上出现时,这位老态龙钟的教区神父认为这是一种嘲弄,于是便把侍童打发走了。不过他想利用这个机会,使二十年来一直言不尽意的阿玛兰塔做一次忏悔。阿玛兰塔单刀直入地反驳说,她不需要任何种类的精神帮助,因为她的良心是清白的。菲南达为此大吵大嚷。她不管人家听不听,大声问道,阿玛兰塔宁愿亵渎神明而死,却不愿意难为情地进行忏悔,这种罪孽该多么骇人听闻。于是,阿玛兰塔躺下身来,她坚持叫乌苏拉为她的童贞公开作证。

[1]圣体礼为圣事七礼之一。

“谁也别胡思乱想!”乌苏拉叫喊着,好让菲南达听到。“阿玛兰塔·布恩地亚离开这个世界时跟她来时一个样!”

阿玛兰塔再也没有起来。她倚靠在大枕垫上,好象真的病了。她自己辫好长长的辫子,盘在耳朵上方,就象死神叫她在棺材里应该做的那样。然后,她向乌苏拉要了一面镜子,四十多年来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被岁月和苦难毁损了的脸庞。她惊讶地发现这脸容同脑海中想象的形象有多么相似。房间里一片安静,乌苏拉由此知道天快要黑了。

“快向菲南达告个别吧,”乌苏拉请求道,“一分钟的和好要比一辈子的友情还珍贵啊!”

“不值得费这份心了。”阿玛兰塔反驳说。

当临时舞台亮起灯光,下半场节目开始的时候,梅梅不禁想起了阿玛兰塔。曲子演奏到一半,有人在她耳边把消息告诉了她,演奏便戛然而止了。当奥雷良诺第二赶到家里,他不得不推推搡搡地挤过人群,看一看这位老处女的尸体。她丑陋,面色也不好,手腕上缠着一条黑绷带,身上裹着精致的裹尸布,同邮件箱一起安置在大厅里。

在为阿玛兰塔祈祷了九夜以后,乌苏拉就再也没有起床。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负责照料她。她把饭菜、洗脸用的胭脂红水端到她的卧室里,并把马贡多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告诉她。奥雷良诺第二经常去看她,给她捎些衣服。乌苏拉把这些衣服同其它日常生活最必需的用品一起放在床边。没多久,她便建起了一个伸手可及的小天地。乌苏拉在长相酷似她的小阿玛兰塔·乌苏拉身上终于激起了很深的柔情,她教她识字。她的神志、她的自理的能力,都使人觉得,她已经合乎自然地被百岁的年龄所压倒。然而,尽管她明显地眼睛不好使,可谁也没有猜想到她已完全瞎了。这个时候她有的是时间和平静的心境留神着家里的生活,因此是她第一个发现了梅梅的隐衷。

“上这儿来,”她对梅梅说,“现在就只咱们俩了,把你的事讲给我这个可怜的老婆子听听吧。”

梅梅吃吃地笑了几声,躲闪着没有与她交谈。乌苏拉并不坚持,但是当梅梅没有再去看她时,她倒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疑。她知道梅梅梳洗收拾比平常更早,在等出门上街时刻的那阵子,连一分钟都静不下心来。她知道梅梅在隔壁房间的床上整夜整夜地翻来滚去,一只盘旋飞舞的蝴蝶把她折磨得好苦。有一次,乌苏拉听她说去找奥雷良诺第二,可是乌苏拉感到吃惊的是菲南达的联想能力居然这么低下,在她丈夫回家来打听女儿时竟一点也没有产生怀疑。早在菲南达发现女儿在电影院同一个男子接吻因而在家里大吵大嚷的那天晚上之前,梅梅就做出了那种行迹诡秘,处事紧急,强捺住焦虑的举动。

梅梅那个时候是那样自负,竟责怪乌苏拉把她的事捅了出去。其实捅底的是她自己。好久以来,她的行动露出了大量的破绽,即便是熟睡的人,也要被她惊醒过来了。菲南达之所以这么晚才发觉,那是因为她自己同隐身医生的秘密关系使她迷糊了。尽管如此,她到底还是发现了她女儿长时间的缄默,反常的惊慌,多变的情绪和矛盾的言行。她决心偷偷地对女儿进行严密的监视。她让梅梅跟平时的女伴一起外出,帮她穿着打扮去参加星期六的舞会,并且从来没有向她提过一个不合适、可能引起她警觉的问题。她已经掌握了许多梅梅言行不一的证据,但仍然不露一点疑惑之色,以待决定性时机的到来。一天晚上,梅梅对她说将同父亲一起去看电影。过不久,菲南达听到从佩特拉·科特家那个方向传来欢闹聚会的爆竹声和与众不同的奥雷良诺第二的手风琴声。于是,她穿好衣服,来到了电影院。在昏暗的前排座位上她认出了自己的女儿。因为猜想被证实而激动得心烦意乱,她看不清正在同女儿接吻的那个男人,但是,在观众们的噱声和震耳欲聋的笑声中,她还是听到了那个男人颤抖的声音,“真遗憾,亲爱的。”她听他这么说,便不由分说地把梅梅从大厅里拖了出来。为了使她出乖露丑,还拉着她走过那条熙来攘往的土耳其人大街。然后,把她锁在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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