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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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梅梅·布恩地亚生的儿子被送到家里来的时候,那些后来给马贡多以致命打击的事件已经开始隐约可见了。那时,外面的局势十分难以捉摸,谁也没有心思去过问别人的家丑。因此,菲南达就有一种比较适宜的环境把孩子藏起来,就象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她不得不收养这个孩子,因为人家把孩子送来时的情景使她不可能拒绝。她只能这样违背心愿地忍受一辈子,因为虽然她曾暗下决心要把孩子溺死在浴缸里,但真的干起来又缺乏履行决心的勇气。她把孩子锁在从前奥雷良诺上校的工作间里,还设法使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相信,这个孩子是在一只飘浮来的篮子里被发现的。乌苏拉可能到死也不会知道孩子的来历。小阿玛兰塔·乌苏拉有一次走进工作间,正巧菲南达在喂孩子,于是她也相信了所谓飘浮来的篮子的说法。奥雷良诺第二由于他妻子处理梅梅悲剧的做法实在违反理性而完全同她疏远了,他一直不知道有这么个外孙,直到孩子被送回家三年以后,当孩子趁菲南达一时疏忽,逃出了关他的房间,在走廊里露面的时候才知道了。那次露面前后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他光着屁股,头发蓬乱,那象火鸡鼻子上的肉瘤似的下身特别触目。他简直不象一个人类的后代,而是象百科全书上下过定义的野人。
菲南达没有想到她那无法改变的命运会这样跟她捣乱。这孩子就象一种耻辱,她认为已经永远地把它撵出了家门,可是却又回家来了。当初,被打断脊梁骨的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刚被人抬走,菲南达就想妥了一整套清除耻辱痕迹的最为详尽的计划。她没有跟丈夫商量,第二天就为她女儿准备好了行装,在小衣箱里放了三套她可能需要替换的衣服。火车到达前半小时,她到卧室里去找女儿。
“走吧,雷纳塔。”她吩咐说。
她没有给女儿做任何解释。梅梅自己并不指望,也不需要她作任何解释。她根本不知道她们要上哪儿去,而且即使把她带到屠宰场去她也无所谓。自从听到后院的枪声和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随即发出的凄惨叫声以后,她就不再讲话了,而且整个后半辈子里再也没有讲过半句话。当母亲命令她走出房间的时候,她头也没有梳,脸也没有洗。她象梦游病人似地上了火车,甚至没有注意到那群黄蝴蝶还在跟随着她。菲南达一直不知道,也没有费神去搞清楚,她女儿顽石般的沉默究竟是因为她本人有意如此,还是因为那次不幸的打击使她成了哑巴。梅梅几乎没有发觉她们的旅行正在经过从前那个中了魔法的地区。她没有看到铁路两侧无边无际绿荫覆盖的香蕉种植园;没有看到美国佬的那些白房子,没有看到他们那些因为尘土和炎热而变得荒芜的花园;也没有看到那些穿着短裤和蓝条子衬衫在门口玩牌的女人。她没有看到尘土飞扬的马路上满载着大串大串香蕉的牛车,也没有看到在清澈见底的河水里象鲱鱼一样欢蹦乱跳的姑娘,她们用丰·满的胸脯给火车旅客留下痛苦的回忆。她没有看到工人们居住的杂乱而贫困的工棚区。这里是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的黄蝴蝶盘旋的地方,工棚的门口常常有脸色青黄,又脏又瘦的孩子蹲坐在便盆上,怀孕的妇女们在火车开过的时候大声喊骂。过去她从修女学校回家时,这种转瞬即逝的情景对她来说是一种享受,而现在当它再次从梅梅心中闪过时却没能使她清醒过来。在种植园热烘烘的潮气消散后,她也没有透过车窗往外瞧上一眼。火车奔驰在长满虞美人花的原野上,古老的西班牙大帆船烧焦的龙骨还躺在那里;接着,火车又开进一个空气清新的地带,然后又开到了泛着肮脏的泡沫的大海边,将近一个世纪以前,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幻想就是在这里破灭的。
下午五点,她们赶到了沼泽地最后一个车站后,梅梅下了车,是菲南达叫她下去的。她们又乘上一辆象大蝙蝠似的破马车,由一匹喘着粗气的瘦马拉着,穿过那个荒凉的城市。在它龟裂的没有尽头的硝土大街上,回荡着一阵阵练习钢琴的声音,同菲南达年轻时在午睡的时候经常听到的琴声一个样。接着,她们又登上一条江轮。江轮的木轮子发出嘎嘎的巨响,仿佛在进行一场大战似的。船上的铁板锈蚀得色泽斑驳,好象一只火炉的炉膛。梅梅被关在船舱里。菲南达每天两次把一碗饭送到床前,又每天两次原封不动地取走。这倒不是因为梅梅决意要绝食而死,而是因为她一闻到食物的气味就恶心,胃里都泛出水来。那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生育能力居然骗过了芥末蒸气,而菲南达则在将近一年以后人家把孩子送到她手里时才知道这件事。在闷热的船舱里,梅梅被船壁铁板震动的响声和轮船木轮子搅起的污泥的难忍的臭气搞得头晕目眩,连日期也记不清了。过了很久,当她看到最后一只黄蝴蝶在风扇的叶子板上被撞得粉碎的时候,才承认了这个无可挽回的事实: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已经死了。但是她并不善罢甘休,在后来骑着骡子艰难地穿越令人迷幻的荒原时,她还在思念着他。这个荒原是奥雷良诺第二当年寻找世上最漂亮的女人时曾经迷路的地方。她们沿着印第安人的小路登上山峦,进入那个凄凉的城市。这儿的石子小路间,回荡着三十二座教堂的丧钟声。那天晚上,她们就睡在被遗弃的殖民者宅院里,睡在杂草丛生的房间里由菲南达铺起的大木板上,身上盖的是她们扯下来的窗帘布片,她们一次次翻身把布片越撕越小。梅梅知道她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因为在失眠的恐惧之中,她看到有一位身穿黑衣服的绅士走过,就是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圣诞节前夕,被放在铅箱里送到她家来的那个人。第二天做完弥撒以后,菲南达就把梅梅带进一幢阴森森的楼房,梅梅立刻就认出那是她母亲经常提起的当年培养她当女王的那个修道院。于是,她明白自己已经到了这次旅行的终点。菲南达在隔壁房间里同什么人谈话的时候,梅梅就呆在一间大厅里。大厅四周的墙上象棋盘格似地挂着殖民时期大主教的巨幅油画。梅梅冻得浑身发抖,因为她还只穿着一件有黑色小花的单布衫和一双经过荒原时被冻得硬邦邦的高统靴。她站在大厅中央,在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的一道黄色光线下,思念着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这时,从房间里走出一位非常漂亮的见习修女,手里提着梅梅那只装有三套替换衣服的小箱子。她走过梅梅身边时,步子也没有停便向她伸过手去。
“走吧,雷纳塔。”她说。
梅梅抓着她的手,由她带走了。当菲南达最后一次看到梅梅的时候,她想加快脚步追上那位见习修女,但修道院内院的铁栅门却在修女的身后关上了。那时,梅梅还在思念着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思念着他的油污气和他周围的蝴蝶群。在她的余生中每天都这样思念着他,直到很久以后的一个秋天的清晨她老死在阴暗的克拉科夫医院。那时候,她已经改名换姓,而且始终没有讲过一句话。
菲南达乘着一辆有武装警察护送的列车回马贡多去了。一路上她觉察到旅客们神色紧张,沿途村镇里都在做着军事准备,到处笼罩着一种肯定要发生什么严重事态的紧张气氛,但是她不赶回马贡多就不可能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有人告诉她说,霍塞·阿卡迪奥第二正在鼓动香蕉公司的工人举行罢工。“这可是家里最糟糕的事了,”她心里想,“家里又出了个无政府主义信徒。”两个星期以后,罢工爆发了,但是并没有带来原先所担心的惊天动地的后果。工人们要求星期天不强迫他们去采收或装运香蕉。这要求似乎非常合情合理,甚至连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也认为这完全符合上帝的准则,所以出面为他们说情。这次行动的胜利,加上后来几个月中组织的行动所取得的胜利,把本来毫无光采的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从无声无息的角落里抬了出来。过去人们常说,他的能耐不过就是使镇子里住满法国娼妓。现在,他以当年拍卖斗鸡,创建漫无目标的航海业时的冲动和决心,辞去了香蕉公司小工头的职务,参加到工人的行列中去了。不久,他被指控为破坏公共秩序的某个国际阴谋集团的特务。在那流言四起的黑暗的星期里,有天晚上,当他开完一次秘密会议出来的时候,有个陌生人用左轮手枪向他打了四枪,但他还是奇迹般地逃生了。后来的几个月中,气氛是那么紧张,连乌苏拉在她那个黑暗的角落里也感觉得到。她觉得好象又回到了她儿子奥雷良诺的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那时,他儿子的口袋里总是装着掩盖起义活动的顺势疗法糖丸。乌苏拉想与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谈一谈,好让他知道家里的这个先例,但是奥雷良诺第二告诉她说,自从那天晚上有人谋杀他以来就不曾见过他的影踪。
“真是跟奥雷良诺一模一样,”乌苏拉叫了起来,“怎么世界好象老在打转转啊。”
菲南达丝毫不受这几天难以捉摸的局势的影响。自从她自作主张地决定了梅梅的命运,她丈夫因此跟她大吵一场以后,她同外界就没有什么接触。奥雷良诺第二决定领回自己的女儿,必要的话还准备通过警察局,但是菲南达给他看了几份表格,那上面证明梅梅进修道院完全是出于本人的自愿。事实上,梅梅是在进了铁栅门以后才在表格上签的字,而且象她被人带去时一样随便地签了字。事实上,奥雷良诺第二并不相信这些证明表格的真实性,就象他从来也没有相信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钻进他的院子偷过母鸡一样。但是,这些证明表格却使他的良心得到了安慰,这样他可以毫无内疚地回到佩特拉·科特的保护伞下,重新举行那喧闹的聚会和没完没了的丰盛筵席来了。菲南达对市里的不安局势毫不在意,对乌苏拉的可怕预言也充耳不闻,却为自己的完美计划拧紧了最后一圈螺帽。她给快要担任低级神职的儿子霍塞·阿卡迪奥写了一封长信,信中说他的妹妹雷纳塔由于得了黄热病,已经安息在上帝的怀抱里。后来,她又把阿玛兰塔·乌苏拉交给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去照料,自己则专心一意地重建同隐身医生之间的通信联系。这种联系当初就是被梅梅那件烦人事给搅乱的。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确定已经一再推迟的心灵感应手术的最后日期。但是隐身医生回信告诉她说,在马贡多的社会动乱仍然存在的情况下,不适宜做手术。然而,她是那么急不可耐,又是那么闭目塞听,所以在另一封信中给他们解释说,这里没有什么社会动乱,事情都是她小叔子的愚蠢行动引起的。近些日子,她小叔子正在闹工会风潮,就象当年他建斗鸡场和搞航海业时一样疯。直到一个炎热的星期三,她同隐身医生还没有取得一致意见,这时,有一位老修女手挽着篮子来敲她家门。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去开门时,还以为有人送礼物来了,想接过她手中盖着一块精美的镶边装饰巾的篮子。但是那位修女不让她动手,因为她受人之托,要在最严格的保密条件下亲手交给菲南达·德尔·卡庇奥·德·布恩地亚夫人。这是梅梅的儿子。从前在精神方面指导菲南达的神父在给她的一封信中解释说,这孩子是两个月前出生的,已经用他外公的名字奥雷良诺给洗礼命名,因为他的母亲没有开口表明自己的意愿。面对命运的嘲弄,菲南达内心很气愤,但在修女面前她还能掩饰住。
“我们就说这孩子是在漂来的篮子里发现的吧。”她微笑着说。
“这种说法是谁也不会相信的。”老修女说。
“既然人们连《圣经》都会相信,”菲南达反驳说,“那我看也没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我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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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修女留在家里吃午饭,等着回去的火车。按照对她提出的严守秘密的要求,她没有再提起这个孩子的事。可是,菲南达还是把她看作目睹自己耻辱的不受欢迎的见证人,并为中世纪时的那种绞死通报坏消息的使者的习俗已被破除而感到遗憾。于是,她决定等老修女一走就把孩子淹死在浴缸里。可是她的心肠还没有那么硬,她宁愿耐心地等待大慈大悲的上帝使她摆脱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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