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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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以后下起了暴雨。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跳车的,但是他知道朝火车行进的相反方向走就能回到马贡多。他浑身湿透,忍受着剧烈的头痛,走了三个多小时后,在黎明的晨曦中终于看到了头几间房子。他被浓郁的咖啡香味所吸引,走进了一家厨房,看见有位妇女抱着孩子探身看着炉子。
“早上好。”他精疲力尽地说,“我叫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布恩地亚。”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报出自己的全名,是想证实自己还活着。他这样做果然不错,因为那位妇女一开始看到他消瘦、忧郁的面容,看到他头上和衣服上都沾满了血污,带着一副碰到了严肃的死神的神情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还以为是鬼来了呢。这位妇女认识他。她拿来一条毯子让他裹起来,一边把他脱下的湿衣服放在炉子上烘烤。她为他烧水,让他洗伤口。伤势不重,只擦破了点皮,她拿给他一块干净的尿布,让他把头包起来。过一会儿,她又按照人家告诉她的布恩地亚家的人喝咖啡的习惯给他端来一杯不加糖的咖啡,把他的衣服抖开放在炉子附近。
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一声不响,直到喝完咖啡才开口讲话。
“总有三千来人吧。”他咕哝着。
“什么?”
“死人呀!”他解释说,“在车站上的那些人大概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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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用遗憾的目光打量着他。“这儿没死什么人呀,”她说,“从你的上校叔叔的时代到现在,马贡多一直太平无事。”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在回到自己家之前逗留的三家厨房里,人们给他讲的都是同一句话:“这里没有死过人。”他穿过车站广场,看到油炸食品摊的餐桌都一张张撂着,也没有任何发生过大屠杀的痕迹。在猛烈的暴雨下,马路上不见行人,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好象里面都没有人住似的。唯一表明有人的信息就是做弥撒的第一次钟声。他去敲加维兰上校家的门。一位他曾经见过多次的孕妇让他吃了个闭门羹。“他走啦。”那孕妇惶恐地说,“他回国去啦。”铁丝网围着的养鸡场的大门象往常一样由两个地方警察看守着,他们身穿橡胶雨衣,头戴橡胶帽盔,在雨中看去活象两个石头人。在城边的一条小巷里,安的列斯群岛来的黑人在齐声唱着星期六圣歌。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跳过院墙,从厨房进了屋子,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轻声地对他说:“可别让菲南达看到呀,她刚刚在起床。”好象是在履行一项心照不宣的协议,她把儿子带到了便盆室,还为他收拾好墨尔基阿德斯的那张快要散架子的行军便床。下午两点,趁菲南达睡午觉的时候,她从窗口给他送了一盆饭。
奥雷良诺第二因为碰上了大雨,所以也睡在家里。下午三点钟了,他还在等着天气转晴。在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悄悄地告诉了他之后,他就到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去看望他的兄弟了。连奥雷良诺第二也不相信发生过大屠杀的说法,更不相信火车满载尸体运往海边的梦呓。头天晚上他曾读过国家特别公告,公告宣布工人们已经听从撤离车站的命令,纷纷平静地回家去了。公告还说,工会领导人以崇高的爱国主义精神,同意把他们的要求减少为两条:改革医疗服务和在工房里建造厕所。后来还宣布说,军事当局在取得工人的同意后立即通知了布朗先生。布朗先生不仅接受了这些新的条件,还提出放三天公假,以欢庆这次冲突的结束。只是当军人问到宣布签署协议的日期时,布朗先生看了看朝着电光闪闪的天空开着的窗口,露出一副非常没有把握的样子。
“要等天晴了再定,”他说,“只要天下雨,我们就停止一切活动。”
已经三个多月不下雨了,天气干极了。但是当布朗先生宣布他的决定以后,整个香蕉种植园地区立刻下起了一场暴雨,这就是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回马贡多的路上所碰到的那场暴雨。一个星期之后雨还是下个不停。政府通过所能运用的一切宣传机器,千遍万遍地在全国反复重申,于是,一种官方说法终于站住了脚,这就是:没有人死亡,工人们已经满意地回到了家里,香蕉公司在下雨期间暂停各项活动。军事管制法继续实行,以便当这场没完没了的暴雨给公众造成灾害时采取紧急措施,但部队都已驻进兵营。白天,军人们把裤腿卷到半腿高,在马路上的急流中涉来涉去,和孩子们一起玩着翻船沉舟的游戏;晚上宵禁以后,他们就用枪托砸开一家家的门,把嫌疑分子从床上拖起来,然后把他们送上永远没有归途的旅程。这还是第四号通令所规定的追捕和消灭那些歹徒、杀人犯、纵火犯和骚乱分子的行动,但是军人们对这些受害者的家属却矢口否认。这些家属挤满了长官的办公室,要打听消息。“这肯定是做梦想到的,”军官们反复重申,“马贡多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发生任何事情的,这儿是幸福之邦。”就这样,工会领导人被一个一个地杀害了。
唯一的幸存者就是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二月的一个晚上,忽然听到一阵清楚的枪托砸门的声音。正在等着天气转晴后外出的奥雷良诺第二开了门,进来一名军官,后面带着六名士兵。他们浑身被雨湿透,一句话也没说就一个房间一个房间,一个柜子一个柜子地搜查了起来,从大厅一直搜到谷仓。当他们打开乌苏拉房间的电灯时,乌苏拉醒了,但是在整个搜查过程中她没吭一声,手指绞成十字,朝着士兵移动的方向移动着。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及时提醒了睡在墨尔基阿德斯房间里的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但是后者明白自己要跑出去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又给他把门锁上了。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穿好衬衣和鞋子,坐在那张小床上,等待着他们来搜。这时军人们正在搜查银匠工作间。那位军官让打开门锁,然后用提灯迅速地扫了一遍,看到一张工作台和一口玻璃橱。橱里的酸液瓶和器具还放在房主原来放的地方。这时,他似乎意识到这个房间已经没有任何人住了,但他还是十分机灵地问奥雷良诺第二是不是银器匠。奥雷良诺第二便对他解释说,这里曾经是奥雷良诺上校的工作间。“噢!”那个军官说着开了灯,他命令手下人仔细搜查,结果连藏在瓶子后面洋铁罐头里的那十八条没有熔化的小金鱼也没有放过。军官在工作台上一条一条地仔细端详,这时他的态度变得温和了。“如果你肯的话,我想要一条。”他说,“有个时期,这些小金鱼曾经是进行颠覆活动的联系暗号,可现在却成了一件古董。”他很年轻,简直还是个少年,没有丝毫腼腆的影子,却有一种过去从未觉察到的天生的讨人喜欢的模样。奥雷良诺第二送了他一条小鱼,军官把它放进衬衣口袋里,眼眸中闪现出一种稚气的喜悦,然后他又把其他的小鱼装进罐头,放在原来的地方。
“这可是个无价的纪念品啊!”他说。“奥雷良诺上校是我们最伟大的人物之一。”
但是片刻的温和,却没有改变他的职业行为。在重新上了锁的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前后,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想进行劝阻。“这间屋子已经将近一个世纪没有住人了。”她说。可那军官还是让开了门,并用提灯在里面照了照。当一缕光线掠过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脸颊的时候,奥雷良诺第二和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都看到了他那双阿拉伯人的眼睛。他们立刻意识到刚才那种焦虑已经结束,现在又面临一种新的焦虑,而且只有在忍受之中才能求得安慰。那军官还在用提灯搜查着房间,直到发现堆放在柜子里的那七十二只便盆时才表现出一点兴趣。于是,军官开了灯。这时,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就坐在床沿上,准备外出的样子,显得比往常更加严肃而心事重重。再往里,搁板上放着脱了线的书本和一卷卷羊皮纸。工作台上干净整洁,连墨水瓶里的墨水都很新鲜。空气还是那样纯净,那样透明,同奥雷良诺第二童年时见到的一样,有着抵御尘埃与污浊的特性,只有奥雷良诺上校当年感受不到这一切。但是,那军官却只对那堆便盆感兴趣。
“这家里住有多少人?”他问道。
“五个人。”
显然,那军官搞不懂了。他的眼光凝视着在奥雷良诺第二和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面前的空间,而他们俩却一直注视着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这时,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也发现那军官在瞅着他却没能发现他。接着,那军官熄了灯,关上门。当他给士兵们讲话的时候,奥雷良诺第二明白了,原来这位青年军官看这个房间的眼光同当年的奥雷良诺上校是一模一样的。
“这个房间真的至少有一个世纪没人住了,”那军官对士兵们说,“里面大概还有毒蛇呢。”
军官把门关好以后,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确信他的这次苦战终于结束。许多年前,奥雷良诺上校曾经给他讲起过战争迷惑力,还曾想以他亲身经历过的无数事例来证明这一点。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当时是相信他的。但是,在那些军人们瞅着他看却没有看见他的那个晚上,他回想起最近几个月来的紧张局势,想起那满载尸体的列车,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得出了一个结论,他认为奥雷良诺上校如果不是骗子那就是糊涂虫。他不理解为什么需要用那么多话来说明战争中的感受,他觉得用一个词儿就足够了:恐惧。在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里就不同了,他在神奇的光、哗哗的雨声和一种觉得自己能不被看到的感觉的庇护下,得到了他前半辈子中一刻也没有享受过的安宁,现在唯一害怕的就是怕人家会把他活埋。他把这种担心告诉了每天给他送饭的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她答应将竭尽全力活下去,以保证看到等他死后再将他掩埋。于是他毫无牵挂了,开始一遍遍地重温墨尔基阿德斯的羊皮纸。他阅读的兴趣越浓,懂得的就越少。他对哗哗的雨声也习已为常了,两个月以后,这雨声就成了一种新的寂静,唯一扰乱他的孤独的是进进出出的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于是他请她把饭放在窗台上,并把门锁上。家里的人都把他忘掉了,连菲南达也如此,当她知道军人们看到他却不认识他以后,也觉得把他关在那里并没有什么不好。关了六个月以后,奥雷良诺第二看到军人们已经撤离马贡多,他想找个人趁下雨的时候聊聊天,就去取下了门锁。门一打开,他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臭气,那是从放在地上的便盆散发出来的,每一只便盆都被使用过多次。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被全身的毛发所吞噬,他对充斥着令人恶心的臭气的污浊空气毫不在意,一直在反反复复地读着那些无法看懂的羊皮纸。他被一种天使之光照耀着。当他感到门被打开的时候,只是勉强地抬头看了一眼,可是对他的兄弟来说,从这一瞥中就足以看到他曾祖父的那种无可挽回的命运又出现在他的眼神中。
“共有三千多人哪,”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现在我肯定,所有在车站的人都被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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