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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内很简洁,一门一窗,一桌四椅。

不锈钢桌的对面,陈启星换上了统一的蓝白囚服,人瘦成竹竿儿,穿什么衣服都像是罩着一层空荡荡的麻袋。他眼眶深陷,肤色惨白,头发剃成了贴着头皮的青茬短寸,跟在春川街小学遇到时相比,羸弱但不憔悴,沉静但不阴郁,蹲监狱反倒精神了不少。

陆惊风上下打量了一阵,从兜里掏出一盒烟,丢给他一根,剩下的全给了旁边守着的老狱警,后者识趣,交代了两句就溜达出去跟同僚唠起家常。

陆惊风温良恭让地起身送走前辈,坐下:“你找我?”

陈启星的双手被手铐铐着,搁在桌面上,他垂下眼皮看了一眼那根滚至手边的烟,似是犹豫了一下,拿过来衔在嘴里,说:“谢谢。”

“谢什么?谢我施给你一根烟,还是谢我带你从阵里逃出来?”陆惊风递上打火机。

啪嗒一声轻响,火苗蹿起,陈启星不甚熟练地猛嘬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脸颊泛起病态的红:“咳咳,都谢,都谢行了吧?”

他盯着指间袅袅飘烟的烟头,撇撇嘴,看来烟草的味道并没他想象中那么提神爽口。

陆惊风语气冷硬:“虽然后来鱼霄反水,你惨遭背叛被踢出局,接二连三发生的几起案件,以及里面牵涉的无辜人命也都是鱼霄一人所为,但你一开始确实也是共犯,提供了犯案动机以及详尽的作案计划,罪同杀人未遂,不出意外的话,将面临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陈启星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连个点头都欠奉。

陆惊风对他的无动于衷也不意外,把烟灰缸推至他手边,同时欺身靠近,“十年的牢狱之灾会成为一辈子难以更改的烙印,到时候就算刑满释放,很多东西也会彻底改变,你对自我的认知,世人对你的偏见,你还小,既然活下来了以后的路还很长,相信你也不想余生都夹着尾巴做人。”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接着话锋一转:“如果你现在能够提供关于凶手的有效信息,协助警方找到鱼霄的藏身之处,早日侦破案件,我会考虑递交陈情报告,看在你回头是岸戴罪立功的份儿上,尽我所能替你向上头争取宽大处理,减刑甚至暂时拘留也不是不可能。”

陈启星笨拙地抖了抖烟灰,向后靠近椅背,好整以暇地听他游说,脚上的镣铐哗啦啦一阵乱响。

“你指名道姓只让我一个人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陆惊风面上笑得温和无害,目光却犀利得如同出鞘白刃,一寸寸剐在陈启星的面皮上。

“是。”陈启星也不兜圈子,大方承认,“我可以如你所愿,把什么都告诉你,也可以帮你阻止鱼霄,甚至消灭他,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没资格谈条件。”陆惊风直起腰杆后退,双手搭在座椅阴冷的扶手上,周身的气质立刻从和颜悦色切换成不近人情,冷漠地俯视对面的人,“现在是我在给你机会,而不是我求着你办事,你先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再说话,不要信口开河。”

审讯室的座椅硬邦邦的,为了防止犯人暴起抡椅子伤人,金属底座焊死在地面上不得移动分毫,陆惊风摆出唬人的架势,懒洋洋地坐着,觉得尾椎骨有点硌得慌,很想快点结束对峙的局面。

“条件具体是什么我还没说,你怎么知道我信口开河?”陈启星耸耸肩,勾起嘴角,“我只不过……是想亲眼看着鱼霄灰飞烟灭而已。”

陆惊风却像是早有预料,啪的一巴掌拍在桌面上,疾言厉色:“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如意算盘?让我带你出去一起找鱼霄,找到之后敌我不可避免会激烈地干上一仗,届时就被你逮到空子趁乱逃逸!”

被猜中计划,陈启星敛了笑容,扬起下巴与他对视,雾黑色的眸子吸收进所有光线,再泛出来一丝洞察一切的微光。

“没有我,你们找不到他。”陈启星道,“外面但凡有一点蛛丝马迹,你也不会同意来见我。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压根不屑与我为伍。”

“你偷袭了我。”陆惊风挥了挥手,淡声道。

陈启星摇头:“那是当时唯一的选择。”

陆惊风失笑:“你大可以在我还清醒着的时候跟我商量,我未必就不肯顾全大局身先士卒,何必做这种小人勾当。”

“可我并不了解你陆组长。”陈启星辩解,“世人十有八九都自私自利,明哲保身是祖训,自我牺牲是傻逼。别说是当时,就是现在,情景要是重现,我依然没办法保证你在清醒的状态下会甘愿冒险,也依然会选择瞒着你直接推你入阵。我俩本质不同,你可以看不惯我,但我没错。”

陆惊风以一种奇异的眼光定定得看他,半晌才叹道:“你一点也不像个才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

倒像是一只入世已深早就勘破人心的老狐狸。

他不想把这归纳为早慧或者少年老成,因为对方的冷峻谨慎已经超越了那些范畴,他更愿意把这称为天才对蝼蚁的蔑视。

“那我就把这句话当成是夸我了。”陈启星冲他笑了笑,那张脸明明还青葱未褪,轻狂正盛。

两人枯坐近一刻钟。

陆惊风用食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桌面,做出妥协:“起码……你这会儿得先透露点什么吧?好让我相信你确实有找到鱼霄的能耐。根据你抛出的诱饵,我会好好衡量一下,到底这诱饵值不值得我冒着喉咙被刺穿的风险自愿上钩。”

“当然。”陈启星知道最坚硬的壁垒被他打破,松了一口气,理了理原本就很整齐的衣襟,“你曾经对鱼霄用过追踪阵,险些成功,但最终还是被反噬了,对不对?”

陆惊风挑起眉端,缓缓点了点头。

“当时你看到的那个地方就是鱼霄选中的最终祭祀场所。”

“祭祀?”

“以七七四十九条魂魄献祭,砍下血竹,祈祷邪神降临,重塑肉身,这个过程需要七七四十九个小时,必须要寻一处不受外界打扰且绝对安全的地方。”

“什么地方?”陆惊风的心脏缓缓吊起,逼近嗓子眼。

陈启星却故意对他的迫切视而不见,答非所问:“降神仪式开始之前,鱼霄得先成功炼化所有魂魄,炼出浊气,注入血竹,竹为骨,浊气为养料,生出肉体凡胎。现在他离成功只差最后一步,而你们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跟我虚与委蛇,讨价还价?”

“你是说,鱼霄这会儿正想办法炼化收集起来的魂魄?”

“对,他缺少一样法器。”陈启星若有所思地啃起手指头,这似乎是他思考时的一种特定动作,陆惊风看到他一双手的十根手指上,指甲都被齐根啃得溜圆精光。

这人一会儿像是老狐狸附体,一会儿行为举止又如同三岁孩童,令人捉摸不透。

“这个禁术被我发现之初,就有这么一个漏洞。”他细致地拿指甲磨着牙,发出吱吱的怪异响声,“四十九条魂魄,有什么办法能让它们彼此融合,炼化出生命最初的那股浊气?记载禁术的那本古籍上,说是有一种专门的法器能做到,却没有提及具体的名字,我其实很怀疑,世上真的存在这种炼魂的法器吗?如果有的话,又会在哪里藏着呢?为什么我从未听说过……”

……

陆惊风从审讯室出来,林谙正双手环胸倚在走廊的窗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一直到他缓步走近,站定在跟前,对方才抬起头,面色凝重:“他说的那个东西,我知道在哪里。”

第85章 第 85 章

冬寒夏暖的破落办公室内, 咖啡的袅袅雾气缭绕上升,飘至橙黄色的灯罩上方溢散开去,玫瑰金的汤匙搅拌咖啡与糖时触到马克杯的杯壁,发出丁零当啷的脆响。

陆组长与他目前唯一的组员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并肩坐在扶手椅里,手牵着手,亲昵且正经地讨论着关于案件的重大线索。

“汉南地界上有个古老且诡异的氏族,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林谙半强迫性质地握着陆惊风的手,漫不经心地揉搓把玩着,“我们称这个氏族为, ‘活死人之主’。”

“活死人?”陆惊风被这三个字勾动好奇心,不断挣扎着试图抽出手的动作不自觉停了下来,倾身过去,“西方末世片里的丧尸吗?闻到血就发狂, 张嘴就咬人的那种?”

“不是,没有丧尸那么凶残。”林谙沉吟了两秒, 斟酌出最适合的说辞,“它们充其量……不过是没有灵魂的仆从。世上有人养猫养狗养兔子,自然也有人突发奇想养活死人。”

“?”

这个类比让陆惊风有点接受无能,他想象不出来哪个宠物会长成人的样子, 试想一早睁开眼,床边蹲着个活死人,那不是很惊悚吗?

林谙似乎也意识到不妥,又换了个喻体:“或者你可以把它们看成充气娃娃。”

陆惊风:“???”

充气娃娃难道不是用来……

话题一下子往很奇怪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咳嗽两声,连忙往回掰扯:“活死人之主啊……听你的描述,有点像是湘西赶尸人,我在汉南还从来没听说过。”

“没听过很正常。”林谙把陆惊风那双手的十根指头挨个儿爱抚一遍,兴致盎然地仔细摩挲,像是要把其上指纹独一无二的形状全都一一记住,烙进心里,他半闭着眼睛,边摸边慢吞吞地道,“这种不外传的巫术在战争时期曾经被用来组建活死人大军,由于活死人无痛无觉无思想,又能无条件服从命令,被大批量送去前线挡子弹当炮灰,随着战争结束,活死人大军被焚毁,其背后操纵的氏族也彻底销声匿迹了。现在的‘活死人之主’早就金盆洗手,归隐于市,而我之所以能得知一点皮毛,也是拜我一位好友所赐,他恰好是这个神秘氏族的直系族人。”

“谁啊?”陆惊风手上被摸得麻痒痒的,很想打人,刻意忽略被下属在办公室轻薄骚扰的事实,正色道,“还有,这个氏族跟陈启星说的炼魂法器到底有什么关系?你就行行好,别吊我胃口了。”

“别急,我知道的东西也有限。等人来了,你亲自问他。”林谙冲他眨眨眼,倏地低头。

说话说得好好儿的,陆惊风只觉食指指腹蓦然一凉,像是被什么湿软嫩滑的东西轻轻撩过,等意识到那可能是某人的舌尖时,心率霎时就不稳了,表情空洞,如遭雷劈,石化当场。

林谙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貌似是不满于他木讷的反应,直接张嘴把那根湿漉漉的、泛着可疑水光的食指叼进嘴里,狠狠嘬了一口,发出啧啧的声响。

味道嘛,意料之中,有点清苦。

陆惊风方才泡咖啡的时候,食指的指腹上不小心沾上一点咖啡粉末,林谙把玩的时候就注意到那点深褐色很久了,在他眼里,这双手是神仙一般的人儿才配拥有的,任何一点小瑕疵都令人无法容忍。这咖啡粉也忒不识趣,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林谙的这一想法甫一出现,身体就迫不及待地服从了指挥,张嘴用舌头卷了去。

陆惊风蹭地从椅子里跳起来,把手背到身后,红着脸训斥:“干……干什么呢!这里是办公室,不是家里!麻烦你收敛一点!”

“反正就我们两个,也没人看见,紧张什么?”林谙不以为然,说着,他伸出手,想把人再捞回来。

还没触到衣角,门外暴起一连串惊天动地矫情至极的咳嗽。

办公室空间狭小,大多数时候都把门敞着通风,这会儿也没关门,所以里面人刚刚做了些什么羞事,全被门外的不速之客瞧了个一清二楚。

陆惊风听见咳嗽声,登时两眼一黑,到处找东西要把脸给遮住。

林谙促狭地观看他仓皇失措,手忙脚乱,朝门外一招手:“来了?进来坐吧。”

来人得了令,于是溜溜达达迈进来,揣着明白装糊涂地调侃:“哟,林少被老爷子赶出家门,在哪里染上了小狗脾性,喜欢啃人手指头啦?小陆组长,你身上是不是有大肉骨头的香味儿?让甄某也闻闻。”

林谙眼观鼻鼻观心,笑而不语。

“是你啊。”陆惊风认出来眼前这只五彩缤纷的花蝴蝶,“春风渡,花衬衫,视频通话?”

“哈哈哈,小陆组长挺会抓重点。咱们见过,是我,甄度。”

甄度也不客气,随手捡了一张椅子,仪态万千地坐下,翘起二郎腿扭着腰,小拇指掏掏耳朵对林谙道:说吧,莫名其妙给我发了一串地址,喊劳资过来做啥子?借钱是不得行的,你家老爷子已经四处宣扬开了,谁敢借你钱就是跟东皇观作对,老狠的咯,我是不敢明知故犯的咯。”

“不借钱。”林谙也不废话,开门见山:“你们家那个回春鼎在哪里?”

闻言,甄度原本放松的身体出现一瞬的紧绷,他挑起柳叶般细长的眉,丹凤眼里虽然仍洋溢着笑意,但也多了一丝警惕。

他看了看林谙,又看了看旁边的陆惊风,笑问:“你问这个做什么咯?”

“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我家领导,陆惊风。”林谙执起陆惊风的手,十指相扣,炫耀般在甄度面前晃了晃。

此领导既是此领导又是彼领导,一语双关,甄度是个人精,哪还有不懂的,立刻送上新鲜出炉的祝福:“恭喜恭喜,有情人终成眷属。”

有林谙这一铺垫,话里话外暗示陆惊风是自己人,说话不必顾忌,甄度这才放下戒备:“回春鼎在四季塔里封存了近五十年了,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一茬?”

“走,我们去四季塔,路上再详说。”林谙拉着人就急匆匆出门,坐上了甄度开来的豪车。

……

“什么?你说有脏东西盯上了我家回春鼎?”听陆惊风把前因后果详细地叙述了一遍,甄度惊讶地提高了嗓音,一脚刹车踩下去,差点在十字路口当众熄火。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回春鼎能炼化恶魂提取魂魄深处最污浊之气,用浊气注入还未腐烂的尸身,便能使死人焕发生机,除去没有神志这一点,行动自如,体温正常,心跳与脉搏兼具,看上去与活人一般无二,也就是传说中的活死人。”

林谙沉着冷静的声音如缓缓流淌的冷泉,能驱逐焦躁,安定人心。

甄度稳下心神,点头:“是撒,先有回春鼎,才有活死人。这是我甄家最大的秘密,你们可别到处传扬,万一被不怀好意的人听了去,出了什么岔子,我也得跟林少你一样被逐出家门。”

“甄老板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陆惊风保证道。

“怕就怕你们家宝贝已经被盯上了。”林谙森然一笑,“鱼霄到处寻找能炼化出恶魂浊气的法器,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在四季塔周围虎视眈眈了。”

“四季塔?”陆惊风嘟囔,他这会儿整个人都是懵的,心想,汉南有这么个塔吗?

似是看出了他的疑问,林谙主动解答:“那是甄家早年自己建造的塔,不高,大概也就小两层的高度,里面摆放着甄氏族人的骨灰,说起来,应该算是他们家祖祠。”

“那可不是一般的祖祠!”甄度突然激动,咬牙切齿地道,“没出息的甄家人死了是没资格进去的。呵,一群冥顽不化的老封建,搞得好像谁稀罕非得把骨灰送进去似的,就那个破几把烂的塔,哪天风一吹就倒了,整个就是一违章建筑,迟早我得去政府匿名举报了它!”

这话阴阳怪气,怨气冲天,陆惊风直觉里面有故事,用眼神询问林谙。

林谙一手捂住嘴,凑近了悄声道:“甄度他爸的遗愿就是死后能入四季塔,但被甄家长辈们投票否决了,说他不够格,这就结下了梁子。”

里面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恩怨。

陆惊风嘟起嘴巴,做了个哦的口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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