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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日本人放了我的林慕阳,我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你。”

“为什么每一次,你都是为了别人,有求于我。不过很遗憾,这里不是德意志,我不是一手遮天的党卫军情报总长,也不是奥地利的行政长官……”

“那是你的事!我只要那个结果。”

“我做不到。”他低下头,余光却看见她握着一把小刀,锋利的刀尖抵在自己的手腕上。眼睛里尽是决绝的光。

“那个男人,值得你为他这样做?”

“对,他值得。”她点头,却埋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眼睛里闪烁的光。

他注视着她,在心里暗自发笑,她的回答如此缺乏底气。“放下刀,你的手不适合拿刀。”他去抓她纤细的手腕,她情急退后一步,刀尖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她并不想真的自裁,却没有想到他抢先一步,将那柄刀尖握在了手中,牢牢攥住。

她一惊,突然记起在灵隐寺参佛的时候,她说自己放不下往事。老僧笑而不语,只是请她抓住一只青瓷的茶盏,然后便往里蓄水,终于热水漫出了茶盏,烫地她放松了手指,茶盏也掉在了茶海上。老僧笑说:“施主明白了么?”她点点头,原来痛了,便会放下。她曾经认定这是常理,也渐渐试着放下,可这个男人是如此的霸道和倔强,他是死也不会放手的。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她怕自己会溺死在他的目光里,心一横,用力将那把刀子从他的指间抽了出来。

顿时,锋利的刃上淌满了血,但他只是眉间动了动,眼睛仍旧是注视着她。

“你,何必要这样……”她的泪水不知道何时滴落了下来。为什么他还是不肯松手。

他挑起鲜红的唇,露出微笑。擎起手臂,血沿着他的袖口滴下来浸湿了白色的衬衣。“好吧,我答应你。我不知道你所说的那个中国商人为什么会被抓,但我会设法说服日本人释放他,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她的眉头一颤,抬眼望着他。他会像以前那样,要求她回到他的身边么?自己会不会再次沦陷,她没有想过,即将到来的一切会带给她怎样的纠缠。或许自己这一辈子,都注定与他纠缠不清了。

“明天晚上八点,这里有一场演出,有我的独奏,这是门票,我希望你来听。”

她颤抖地接过那张沾着他血迹的入场券。

她走出剧院大门,林家的车子正停靠在门前,司机阿康从车里出来招呼她:“周小姐,周小姐,你让我们好找。我们家老爷已经有信儿了,他正在宪兵队,我接你一同去见他。”

她上了车子,“怎么林先生会在宪兵队?”

“周小姐放心,”阿康边开车边回头笑着说,“一早我家老爷就来电话了,说一切都好,我家老爷怕您担心,让我先接您一起过去,早晨一路看您上了黄包车,跟您来了大剧院这里。”

“啊,原来他没事,没事就好。”碧云手里攥着一张演出的票,上面沾着点点猩红的血迹,想到他流血的样子,难道他打算用那只受伤的手演奏。

林慕阳已经被释放了,一个商会的朋友还有上海滩青帮的白爷陪着他,还同那个日本翻译有说有笑的。看来日本人也并没有为难他,只是因为那晚德意志少校被枪杀的事件,对是夜参加晚宴名单上的人进行常规的询问。

“听阿康说你在找我,刚刚遇到了两个老朋友,所以就多聊了会儿。”

“看到你平安就好。”她对这个林老板并没有过多的关照,只是不希望他因为自己而无辜受害。

林慕阳轻声对她说:“对了,刚刚听徐翻译官说,凶手已经找到了。”

“什么?”碧云一惊,“凶手是什么人?”

“听说是共党地下分子,日本人正在戒严搜索呢。”

“哦。”她提起的心略微放下了些。

“别担心,既然凶手找到了,我们就安全了,周小姐,我们晚上一起吃个饭,压压惊。”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今晚晚上大剧院有一场演出。”

“真巧,我也爱看西洋乐,我陪你去看。”

“可是只有一张票。”她手心里一直攥着那张入场券,已经有些汗湿了。

“放心,那不是问题。”林慕阳胸有成竹地笑着说。“只要周小姐肯赏光。”

林家的梅赛德斯载着他们,来到了剧院门口。司机下车为她开门,林慕阳拉起她的手,把她带进了剧院大厅。

“林老板。”剧院的老板亲自出来迎接。拱手道:“多日不见,可好,这位小姐是?”

“这位是周瑛小姐。”

“幸会幸会周小姐,为什么以前没有见过,林老板你金屋藏娇啊!”

“周小姐才从美利坚学成归来,正准备报效祖国。”

“请进,请进,二楼请,包厢已经给二位预备好了。”

“这是……”碧云狐疑地四望。下面的观众席座无虚席,可是包厢却空无一人,临开场只有十分钟了。按理说观众们应该都已经就坐了。

“我只想单独跟你欣赏一场音乐会,不想别人打扰。”林慕阳侧头在她耳边轻声说。“所以就拜托剧院的金老板,将二楼的包厢卖出的票都退掉了。”

包厢的票全部退还,恐怕不光是将票款退掉那么简单,“林老板您何必这么破费。”在德意志的时候,周末去剧场看戏是优雅的传统又是社交的手段。无论身份高低,都是坐在剧场中自己的位子上,她没有见过这样包场子来讨好女人的做法。

“放心,没花我一块钱,都是些老朋友的人情而已。”林慕阳边笑边指点着场下:“看戏,看戏。”

碧云也向下面舞台中央看去。演出的铃已经响了三次。大厅中一片寂静。幕布缓缓拉开,灯光下主持人缓缓走来,“女士们、先生们,今晚的第一首曲子,是瑞士爱乐著名小提琴家爱德华艾利克斯为大家演奏的中国民歌改编的《茉莉花》。”

身着黑色晚礼服的英俊的小提琴师来到场地中央,立刻响起了一片掌声。

他向观众们鞠躬致敬,眼神扫过全场,给她留的是第三排中间的票,而她却出现在了包厢里。原本票都售出的包厢里却空无一人,那个打扮的西装笔挺的中国商人坐在她的身边。他冷笑了声,轻轻把琴端好,对于那个垂涎她的养尊处优的富商,他从来没有放在眼里,因为他自信,没有什么人能走进她的心里。

其实他的演奏水平并不是顶级,如果不是柏林的特别安排,爱乐著名小提琴家的声名他也担负不起,好在这些观众中并没有几个真正懂琴的,他只需要很用心地演奏这一首曾经打动她的乐曲。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舞台中心,静静地听他的琴声将一切娓娓道来。与她第一次在天鹅堡路德维希二世为瓦格纳建造的音乐厅里,聆听这首乐曲的心境不同。不同于当初的迷恋,德意志的岁月和种种经历已经让她的心渐渐沉淀了下来,琴声可以让两人远隔天边的距离拉得很近,他的琴技提高了许多,不知道是得了哪位名师的指点,那声音婉转动人,她放佛能透过这声音看到他的内心,的确是如他所说的,平静了许多。

110第六幕—9祭奠

一曲完毕,大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一个不寻常的黑影出现在二楼看台的中央。他机警地朝那个黑影望去,那个男人举着一把枪,枪口是对着他的。

那个恶毒的女人竟然妄图买凶杀人。他有点后悔再一次放过了她,那个已经消失了许久,却又似乎从来都没有消失过的美女谍后,小白狐。就在他来到上海不久,德意志的特使布希曼少校被枪杀之后的那一夜,他便见到了她。就在他命人去转移二位德意志的军事专家的时候,那个房间是空无一人的,谍报员丽娜给他带回来一张字条。于是他按照字条的指示,在一个咖啡馆里见到了那个女人。

“盖尔尼德,我们在上海见面了,”这个穿着一件白色雪貂皮大衣的美艳女人正在优雅地吸着一根纤长的女士香烟,“你不用否认,别说是你改变了发色和瞳孔,变换了身份,就算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小白狐,”他轻轻叫着人们给她的代号,坐在了她的对面“你是替凯利斯找到我,还是你自己?”

“我猜凯利斯将军自然非常想知道为什么你的棺材里是空的。”她用手指在玻璃缸里掸落烟灰,“但是伟大的元首本人更想念你。”

“我已经退出党籍和军籍,党内人才济济,有很多人会盯着这个位置的。”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小白狐挑起眉毛,“那些柏林的高官和将军们都清楚,你才是元首心目中最佳的王太子人选,你也不必等到海因里希将军之后,你已经看到德意志的胜利了,我们的鉄骑在欧洲战场所向披靡,迟早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才是属于你的。”

“萨碧娜,”他看到她紫罗兰的美丽眸子中的疯狂,“我看到了胜利女神奏响号角,但我也看到死神在挥舞着镰刀。”

“为了胜利牺牲是在所难免的,而且那些低劣的种族本来就应该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她冷冷地盯着他,“布希曼少校的死我想是另有原因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搪塞柏林当局让他们不再追究,但是上面指示,这次无论如何要把这两位专家安全护送到达,完成使命。”

“你把他们转移了?”

“放心,我已经把他们安全地教到了日本人的手上,就在你和你的东方情人花前月下的时候。”她的手轻轻抚上他瘦削的脸颊,“弗里德里希,我十九岁的时候就遇到了你,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个时候你还是党卫军的一名上校,你穿着华丽的黑色制服来到我们这些年轻的新学员面前,向我们灌输了让我们毕生追求之信仰。”是他教会了她,如何用枪在虎狼横行的世界上生存,却又再次要她放下枪。她接受不了他的逻辑,也不允许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原谅我女士,我向来都没有把那些当做是什么至高无上的信仰。我也希望你自己想清楚,你内心想要的是什么。”

“你应该是黑衣的死神,至高无上让人不寒而栗的存在。但从那个女人走入你的世界开始,你的心里渐渐有了温情和柔软。变得不再是你了。”小白狐挑起猩红的唇,露出迷人的微笑,“而且最致命的是,即便是你为她牺牲了一切,放弃了你的名誉、骄傲和信仰,对她来说,你还是不可信赖的。”

“萨碧娜,我对你以往的所作所为不想追究,但并不代表我忘记了。”他眯起眼睛,眼底寒光乍现。

“对,这才是你,我高贵的狼王,我喜欢你威胁我的语气。我最恨那个女人惺惺作态自以为是个天使,她不是你的救赎,你们本来就是属于不同的世界。如果她真的爱你,就不会轻信我的挑拨,为了这样女人放弃你的世界不值得。”

“无论她相信或者不信,无论她爱抑或不爱,我对于她的爱就在那里,不会增多也不会减少。”他顿了顿说:“我不会允许你伤害她。”

“好吧,那就趁早杀了我。”小白狐把手按在他的左胸上,她知道那里有一把枪。即使他的狼性要以鲜血唤醒,她也在所不惜。

他垂眸看着这个美丽的金发女间谍,一手轻轻揽过她的腰身,另一只手熟练地在她的脖颈后面敲击了一下,力道并不会致死,却足以让她昏迷。

“我答应过她,不再开枪杀人。”他凑在已经昏迷过去的小白狐耳边说,把她抱出了咖啡馆。

即使是演出,他的上衣内侧仍旧是藏着一把枪。

他已经看到杀手的位置,低头把手伸进口袋里。

小白狐的唇瓣浮起了得意的笑容,下面她只要坐等着看好戏就可以了。她收买的那个杀手只是个替死鬼,他是只本性凶狠的狼,即使是在打盹,也可以随时跃然而起置对方于死地。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掏出来的不是一把枪,而是一方白色的手帕,他旁若无人地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滴,继续擎起他的提琴。

“砰”地一声枪响了。小白狐先是震惊,而后气的浑身战抖。他竟然宁可去死,也不愿意在这个女人面前违背誓言。

碧云亲眼看着那个枪手打中了他,他的身子倒下去,她放佛看到鲜血浸透了他黑色的晚礼服,就像在德意志的那一次,他为了救她暴露在一群狙击手的射程中,在爆炸的最后一刻,被一个狙击手射中了胸膛,殷红的血在他黑色的制服上肆无忌惮地蔓延。那一刹那,她记得他的嘴角扬起了微笑。人群里一片骚乱,她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记不清是被谁拽出了大剧院。

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长街上走着,终于夜色深沉的时候迈入一家她从不光顾的酒吧,她喝了很多杯酒,直到脑袋不再清醒,可是心底却越来越清楚的感受到,一个不能放纵自己喝醉的人内心是多么痛苦。他是只狼,有高贵的尊严,在受到伤害的时候,不会在人面前显露出哀伤和虚弱,必然会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独自舔血。

“你跳的不好……”她踉踉跄跄地来到了舞台上,指着那个穿着的舞女说。“因为你不懂什么是诱惑。”于是她开始脱下大衣,跳着别人看不懂的舞蹈。

最后,像只受伤的鸟儿一样,整个人坠落了下去。

她本不是个放浪形骸的女人,昨夜却忘记了是怎么回到公寓的。一早房东太太的敲门声叫醒了她,想必是为了催促这个月的房租和水电公摊,她昏昏沉沉的起床,从门外报箱里取出今晨的报纸。

《申报》上刊登了一则新闻:“大剧院发生枪击,原因不明,瑞士国乐师死于非命,明将于上海外国人公墓举行葬礼。”

他,死了。

她换上一身黑色的连衣裙,黑色的丝袜和黑色的鞋子,脸上蒙着黑色的面纱。打扮的像是一个刚失去丈夫的孀妇。叫了辆车子,来到在上海郊外的洋人公墓区,天下着蒙蒙细雨,给墓地上参加追悼会的人们那原本阴郁的心情又添了些悲伤。

远远的,只见正在举行一场葬礼,一群洋人围绕着黑色的棺材,牧师正在念着叨词。碧云忙乱地从提包里拿了几张钱塞给车夫,失魂落魄般地跑了过去。

她没有看清墓碑上的字迹,只是见棺材缓缓地沉入土中,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伏在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哭了许久,只见一男一女两个洋人,搀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朝她走了过来,他们脸上都带着悲伤的神色,那个女人用英语温和而友善地问她,“小姐,感谢您的到来,我的母亲想问,您跟我刚刚过世的父亲是什么关系?”

碧云愣住了。这个老太太白发苍苍的,棺材里面躺着的是她的亡夫,想必也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

女人和银发老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以为她听不懂英语,无奈地摇摇头走开了。

一把黑色的大伞笼罩了她,为她遮蔽了如丝的细雨,碧云抬头望去,她眼角的泪水都来不及擦拭,脸上出现了更加惊愕的表情。

“你还活着?”她抿了抿唇颤抖地说。

他微微俯身,向她伸出手臂,她有些不情愿地被他搀扶了起来。

“活着,又能怎么样呢?”

“不,不要哭。”他直直望着她,下半句话没有说出口。她的泪水让他心痛。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她止住了泪,他深邃的眼睛凝望着她,“我以为,我只能靠回忆活着。”

“回忆。”她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是的,碧云,和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对我来说,都是最最珍贵的,这些回忆是我在昏暗中幽浮的生命,唯一的光明。”

“可是,我一点都不想记起跟你在一起的那些回忆,那些对我来说,都是最最恐惧和痛苦的,是地狱。”

“……对不起,对于我曾经带给的痛苦和伤害。”

“你不需要道歉,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是命运,让我们重逢。”

“如果命运再这样作弄我,我就死给你看。”她恨恨地说,转身逃离他的黑色大伞的笼罩,让自己置身于雨中,只觉得这蒙蒙细雨不再冰冷。

他敛住微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你总跟着我干嘛?”

“我没有地方可去……而且我手臂有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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