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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昀浅睡了几个时辰便醒了,灰蓝的天边泛着浅浅的鱼肚白,这时候他便该起了。卓昀离家上学堂之前,他去厨房的蒸笼里拣了一块年糕尝着。
洁白如玉的年糕长长正正,他又在上面撒上了些乡野里磨出的桂花粉,入口温润软黏,米糕甘甜却不腻,带有清淡却悠长的桂花香气。
卓昀一连吃了好几块。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卓亦忱的风寒并没有如预期中好得那么快,但烧是退了,只是鼻塞如故。好在卓亦忱不用再冒着冷风摆小摊了,他在家中和娘亲用过早膳,便把玄铁刀裹好带上,慢悠悠地从坑坑洼洼的小路走到村头石碑处。等了一会儿后,邵府的马车就来接他了。
来到邵府,小厮躬身在前边带路,直接将卓亦忱带到后厨。这是太常寺卿府出于对食祭的尊重,后厨的人不必像其他人一样去正堂给老爷夫人问安。
卓亦忱一进后厨便着手忙碌,鼻子堵塞没之前那么灵,这意味着他要更加小心才行。邵宁中终于肯放弃那个固执的习惯了,后厨的食材可算是减少了一半。冬季的蔬食不多,且淀粉含量一般较高,而冬季又是吃肉贴膘的时节,淀粉恰能化解肉类的油腻,淡淡的甜味和肉香恰好中和,二者能达到一种异常美味的平衡。这是博大精深的中华菜系独有的“五和”之道,而米粉蒸肉就是最好的例证之一。
米粉蒸肉在现代已经很常见,专用蒸肉的米粉也已经商品化了,到处都有得卖。米粉有红褐色,也有偏焦黄色,颜色不同蒸出来的味道也不相同。一般颜色越深,米粉味道偏重、酱、辣;颜色浅,味道偏温、醇、甜。古代没有专门蒸肉的米粉卖,他们极少有人知道这种米粉该如何制作,因而这道菜在酒楼里十分罕见。
卓亦忱挑出上好的香米洗净,沥干水分,倒入锅中和着姜片、八角、茴香还有少许糯米一起,用小火炒至微黄,微黄时加入五香粉,据说这香料还是从波斯进贡的。再继续用小火炒,直到一颗颗米粒变得金黄,散发出香味。卓亦忱虽然闻不出那香味,但他光看米粒的成色就可以判断出来。灶下停火,将米粒取出晾凉。接下来就要把炒好的大颗米粒磨成小粒米粉,这道工艺在现代由专门的机器操作,在古代没有这种先进的条件,卓亦忱那把厨刀就派上用场了。
他直接把刀横过来,用刀背不轻不重地往案板上拍击,玄铁刀够沉,能让大颗米粒迅速崩裂成小颗。
这样,最纯天然的蒸肉米粉就制成了。
蒸肉用的肉也很讲究,并不是越精越好,而是挑有肥有痩的五花肉为上佳。把肉切成块儿摆在深口大碗里,用盐、黄酒、酱油、糖、葱末、姜丝、香油拌匀。
然后均匀地撒上焦黄米粉,米粉的味儿能在清蒸中渗进肉里。肉和米粉底下还可以根据口味放上不同配菜,一般是芋头、红薯、土豆和藕块这类淀粉性蔬食。当然,还可以放上荷叶、艾叶、陈皮,让味道变得更加清香。
这样一大碗上笼清蒸,烧猛火,隔热水,滚烫的蒸汽飞快地向上弥漫。
几天前,邵伯韫刚引见这位新主厨,很多人持怀疑和抱怨的态度,这小伙子看着太年轻,左不过二十岁还未成家的样子,又十分沉默寡言,倒没有一般大厨该有的那种泼辣狠劲儿。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与世无争的人,摆出了极富诗意的“鸡蛋宴”,愣是把重腥的土鸡蛋烹制成了色、香、品、味俱全的菜肴,这真真打下了威信。
这段假话还流传到民间,不受待见的鸡蛋竟一时走俏。
更难得的是,如此精细的活儿,年纪轻轻的小哥竟能沉下心来精雕细琢。光是分离蛋清蛋黄一丝不漏的技艺就能横扫一堆人,而打磨蛋壳并且下锅油炸保持原型的技能又横扫一堆人。然后,后厨里再没一个人敢多话了。
米粉蒸肉出笼,光那红白相间的颜色就分外引人食欲,米粉油润,糯而清香。肉嫩而不糜,香味浓郁。淀粉化解肉类的油腻,甘甜和肉香完美融合,入口即化,冬天吃再合适不过。
卓亦忱看着面前的成品,他觉得名刀会初试就用这道普通的菜也是不错的主意,毕竟胜在一个“稀”字。米粉可以自己炒,五花肉也不算贵得遥不可及。
正想着,卓亦忱耳边却忽然响起一声行唤,“靖王驾到。”
☆、第十九章:天下第一鲜
这一声行唤让后厨的人纷纷停下手头的活儿,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后,纷纷下跪。卓亦忱不知靖王究竟是何人,卓昀只跟他提过庄氏,但光听名号就知此人身份尊贵非同一般,他也跟着一起跪下。
邵宁中伴着靖王来到后厨,但靖王并未踏入,脚步停在门槛之外。
卓亦忱原本就在里面,远离那扇门,他又低着头,视线一直停留在平坦的地面上。他知道贸然瞻仰身份高贵之人容颜,在古代是一种无礼的冲撞行为。于是便把头埋得更低了,只求削弱存在感。
邵宁中躬身站在靖王身侧,道:“王爷,下官府上的后厨没什么拿得出手,怎能与王爷府上的相提并论?下官还怕污了王爷的眼。”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靖王自顾地环顾一番,如此下语。随后,他的视线又落在齐刷刷跪地的人身上,后厨的人都清一色换上了白色的仆服,他略扫了几眼,并未发现哪个人有多么出彩。
靖王懒懒道:“行了,你们都起罢。”
卓亦忱与世无争,也从未听说靖王虎狼之将的凶猛名头。听到这句话他正想起身,但又敏锐地察觉身边竟无一人挪动,他立刻会意,继续头也不抬地跪着。
靖王见此情景,道:“邵卿,看来你府上的家奴并不听从本王。”语气还算和缓,看样子并未动怒。
“想必他们只听你邵大人的话,有这样忠心耿耿的奴才,邵卿果真调教有方。”
“万万不敢当,”邵宁中拱手,“他们是畏惧王爷的不怒自威,因而不敢起。”邵宁中轻咳了几声,上前说:“既然王爷都让你们起了,你们还不快谢恩。”
一行人不约而同地伏手叩头,“谢王爷恩典。”
如是,他们这才从地上站起来。
邵府的人都很懂事,气氛也还算和睦,邵宁中暗自松了口气,开始谈正事。
他先转向后厨一众,道:“今日王爷荣临,乃邵府喜事。王爷此次来,是要用你们。你们若能帮王爷效力,是三世修来的福气。”邵宁中又垂身拱手转向靖王,“这也是邵府的福气。还望王爷直说。”
邵宁中巴不得从此离靖王远远的,但奈何对方找上门来,他只得把样子做足。
靖王对这番话似乎还算满意,略点了点头。
“本王听说,邵府近日请来了一位名厨,竟让鼎鼎大名的邵太爷都自愧不如,自行退位让贤。”
卓亦忱听到了这句话也并不吭声,神色如常,心里平静得很。
邵宁中心下一计,想帮着卓亦忱推拒,便回答靖王:“因着下官父亲上了年纪,如今是有心无力,再也带不动后厨,这才请了一位人才来到府上效力。倒也不是什么名厨,王爷大可不必亲自……”
靖王却摆手打断他,“本王还听说,他能把腥重的鸡蛋做成清淡的白玉膏。现如今京城酒楼都在纷纷效仿,争着要把这道菜列为头等名菜。”
靖王皮笑肉不笑,“我说邵卿啊,你该不会是想把人藏起来,只供自己一人享口福之用吧?既然你方才都说是个人才,那便也让本王见见吧。还是说,本王没有这个荣幸,嗯?”
“下官万万不敢!”邵宁中捏了把冷汗,“下官怕这等乡野粗人入不了王爷的眼。”
“既然能把腥臭的东西做成白玉膏,必然十指灵巧,这样的人还能粗野得了?邵卿啊,你越是这样拦着,本王便越要见上一见。难道还是个美人,怕本王抢了去不成?”
邵宁中怄得直想吐血。这狂妄的靖王,言辞间竟是无遮无拦,万一冲撞了卓亦忱,这不就等于得罪太子了么……
是了,邵宁中那日在亲爹那番豪言壮语之下可不敢真拿卓亦忱当邵府下人,而是敬他为主子。
旁人心里如何百转千回,卓亦忱从未关注。靖王最后的那句话他也没有留神听到,因为他已经神游了,还在思索那句“京城酒楼纷纷效仿,争着要把这道菜列为头等名菜”。
酒楼的情况卓亦忱没有机会了解,他只知道土鸡蛋的确是走俏了一阵,但从未想过自己的名声就这样传了出去。不过,绝大部分人只是道听途说,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各种乱炖。总之,民间是传得神乎其神,各种版本都有,于是大部分人跟风知晓了所谓的“邵府名厨”,但却压根不知也并不了解卓亦忱这个人,也没见过面,就算见了也不知道就是他。
而在某些茶馆的说书里头,卓亦忱还成了点石成金、点浆成玉的……谪仙。
卓亦忱心道,自己就做了个繁琐却也简单的分离食材而已,原来竟带动了菜品革新?看来,太常寺卿的后厨果真能引领民间的饮食潮流。古代民众对美食的热情真是超乎了卓亦忱原本的预料,他觉得自己动力更大了……其实,古代民众对八卦秘闻的热衷程度还要更高!卓亦忱若知此事,定会哭笑不得。
靖王又道:“本王想见见这个人。”
卓亦忱把飘远的思绪收了回来。
“两江河督近日进贡,本王得了些珍稀食材,但京城的厨子竟无一人能料理。因故,本王把这道食材赏给邵府,借此请府上的那位名厨赐教。可好?”
“不敢当,邵府哪敢要王爷的赏赐。”邵宁中其实暗自惊疑,这所谓赏给邵府的食材,该不会就是剧毒的鸩酒吧?
“邵宁中你怎么那么多废话!”靖王一声怒喝,面露愠色,“跟你们这些文官打交道就是要多费口舌!本王赏你的,你还敢不接?”
“王爷的命令下官不敢不遵。”
邵宁中只得上前一步,唤道,“卓公子,请您出来一下可好?”
卓亦忱从一帮厨子中慢慢出列,再慢慢走到邵宁中面前。
邵宁中恭敬地引荐道:“这位便是卓公子。”
靖王淡淡道:“没想到竟如此年轻。”
邵宁中回道:“年少出英才!”
靖王打量了卓亦忱几眼,只觉得面前此人甚是平常,眉宇间神色清淡,又微微低着头,丝毫没有锋芒,怪不得他在方才的扫视中并未曾察觉这个人。
靖王不禁觉得有些失望,“就是你?”
卓亦忱略点点头。
邵宁中又道:“卓公子说话略有不顺,因此不便时常开口,还请王爷见谅。”
这话并没错。卓亦忱的结巴好是好了,但多年以来的习惯不是那么轻易能改的。只有对着亲密的人或是谈论厨艺时,他才能毫无障碍地把话说出来。如今,卓亦忱依旧做不到顺畅地和陌生人交流,尤其是在等级极为森严的古代,说错一句话都是要掉脑袋的,卓亦忱便更加谨慎沉默。其实,不轻易开口反倒是个极佳的保护策略。
邵宁中出言为他解释之后,卓亦忱便微微抬眸,目光略过靖王,飞快地点了下头以示不能开口说话之歉,复又低下头,双手垂在身侧站着。
靖王不像邵府的人已经习惯意会卓亦忱的眼神和动作,他没有看出来卓亦忱目光中的含义,只留神到面前这人倒有一双乌黑深秀的眸子。
“既然卓公子不喜开口,那本王也长话短说。”靖王抛开先前的些许失望,终于把话说到正题上。
邵宁中道:“敢问王爷,您说的食材,究竟是何物?”
靖王对身后的仆从令道:“带上来。”
卓亦忱心中难免有些忐忑不安,如果是猴脑、熊掌、蝾螈一类的怎么办?这种凶残腥重乃至是泯灭人性的料理,他无论如何都办不到,而一个顶尖刀客的素养,也绝不允许为了食而触及道德底线。
忐忑的不止卓亦忱一人,邵宁中、后厨的人乃至邵府上上下下都不免惶恐起来。靖王交下来的差事他们不得不接,可靖王偏偏要为难他们怎么办?!
很快,一名仆从便双手捧着一个黑色大匣子走了过来,在众人面前站定。
所有人面面相觑,目光又都落在那诡异的大匣子上,各自惊疑揣测。
靖王将众人诚惶诚恐的反应尽收眼底,心头顿生快意,他徐徐笑道:“何必害怕,这里面装的又不是虎狼豺豹,这可是,天下第一鲜。”
天下第一鲜?卓亦忱立即有了自己的思量。
邵宁中惊愕,“该不会是……”
靖王轻轻巧巧地将那匣子的盖整个一掀,露出里面的真物来。随后,那名仆从便抱着揭了盖的匣子走到后厨众人面前,让他们一一看个仔细。
卓亦忱的表情没有太大波动,而其他人全都一片哗然,惊诧抱怨的议论声更是此起彼伏。站在卓亦忱身后的下手们纷纷求救似的看向他们总厨,而卓亦忱除了抬抬眼之外就没别的反应,就像只看到一块豆腐一样。
其实,卓亦忱多少也有些惊讶,那东西的确十足危险但毕竟和他先前所猜测的相差无几,倒没其他人那般惊诧。况且他是个现代人,对饮食、厨艺的见地终究比古人宽广不少,便依然神色如常。
靖王却是在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底下众人的反应,那些人反应越是怯弱害怕,他便越觉得兴味。甚至有几个人跪了下来,叩请靖王高抬贵手莫要为难他们这群庸人。
☆、第二十章:死食之宴
“一只鲀鱼而已,把你们吓成这样?”靖王略带嘲讽地扫视了众人一眼,底下的人或交头接耳或惊疑不定或惶恐慌张,他冷哼一声,移开眼,目光最终落在卓亦忱身上。此人看似平淡毫无惊人之处,但处惊不变的能力倒让靖王有几分刮目相看。
靖王慢悠悠道:“总厨,你看呢?”
卓亦忱朝大匣子里望了一眼,当他的目光锁定那只鲀鱼时,系统君虚拟面板的提示灯立即转为刺眼深红,警示度一下子飙至十级。因为之前的食材都是天然且无毒,系统君便悄无声响,而这种反应表明该食材有剧毒,警示宿主务必万分谨慎!
卓亦忱收回目光后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站着。
靖王不急不恼,反而笑着道:“不急,卓公子,你慢慢想,纵使不说话也没关系,本王赦你无罪。你只需点头摇头即可。”
邵宁中苦不堪言,正欲言语。靖王却扫了他一眼,冷声道:“违抗王令的后果,想必邵大人是再明白不过。”他又笑着看向卓亦忱,“卓公子应该也明白吧?”
靖王这话看似客气,但语气里的威胁之意再明显不过了。他根本不给卓亦忱任何推脱的机会。卓亦忱更明白这是靖王变相的警告。警告他:你现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给我炖了这条鲀鱼,万一毒死了也是你自找的。要么,你若是敢违抗本王命令,照样可以下令处死你。
卓亦忱身后是整个邵府,他若是敢违抗靖王命令,只怕邵府的人也要跟着遭殃。实际上,靖王的确是要针对整个邵府,不过把卓亦忱当作走卒而已。
卓亦忱意识到自己只有点头这一选项。
邵宁中在看到那只剧毒的鲀鱼时就知道不妙,凶狠猖狂的靖王是断不会轻易罢休!
因着未按命令查探东宫一事,想必靖王已对邵府心生罅隙,恨不得除之后快,他不断地给太常寺卿出难题并且施压。而朝堂之上的倾轧邵宁中还能勉强抵着,皇帝为压制靖王党徒势力,因此有意给邵宁中挡了挡,但这朝堂之下反而更为棘手难办。
在邵宁中眼里,在绝大多数人眼里,这鲀鱼与剧毒的鸩酒无异。不,甚至比鸩酒还要毒!
一只小小的鲀鱼就能轻易毒死一桌子人,京城每年因食鲀鱼而中毒身亡的人以百计,甚有举子以“死如麻”来形容这场食之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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