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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绿珠头一次开口,石咏听得震住了,以前他接触的古代女子较多,历代美女如西施、杨玉环,无比嗓音柔美,动人至极。
可是绿珠的声音则是又沙哑又悲苦,似乎悲哭了千年,直到今日,才终于有机会将满腔的哀怨一吐为快。
这绿珠对石崇,到底是恨,还是爱啊!
石咏神色有异,妙玉立即发觉了,可是她却什么声音都没感觉到,一双妙目只管盯着石咏。
石咏有点儿不好意思,当下便充当翻译,转述了绿珠的对话,妙玉登时脸一冷,道:“石崇既已自身难保,又何须如此以言语相激,一句话生生迫得绿珠,为他殉情。”
妙玉所说的,就是石崇被政敌拘捕之时,说出的那句话:“我今为尔得罪。”
绿珠听了这句话之后,便纵身一跃,死在石崇面前。
旁人或许感动这绿珠对爱情的忠贞,可若是当真站在绿珠的立场上去想此事,若是绿珠此刻不死,石崇未必便能让她继续活下去,毕竟绿珠是石崇的禁脔,绿珠死前石崇那句话,听在她耳中,便饱含着威胁之意:
——我既然为你获罪,因你而死,难道你还想偷生不成?
再者,如果绿珠真的没有寻死,石崇死了,她失去庇护,落到石崇的政敌孙秀手中,孙秀这人,又能比石崇好上多少?绿珠怕是依旧免不了“零落成泥”的命运,与其那样,倒不如死在石崇前头,一了百了,省得日后零碎折磨。
这边妙玉正在感叹,石崇却受不了这个,惊道:“难道,难道你以为我是逼你坠楼的不成?”
“郎君难道没有此意吗?”绿珠悲泣着问道。
石崇被问住了,忍不住长叹一声:“珠儿,哪怕我死,我也只愿你能好生活下去,只恨,只恨……我获罪之后,便再也无力护住你的安全……”
这一对史上著名的同命鸳鸯,竟是死前生了误会,到了此间一个又是哭又是躲,一个又是追又是悔,闹了个不可开交。
石咏与妙玉两个,则盯着矮几上一对颁瓟斝,一动也不敢动。石咏见其中一只颁瓟斝退开,他倒是有心助石崇一臂之力,将石崇那只杯子往前推一推的,可是又生怕造了次,令石崇与绿珠之间心结难解,矛盾无法挽回。
只听绿珠哭道:“妾本是郎君十斛明珠换来的物件儿,生杀予夺,自是由君!”
相传绿珠本是南方越地之女,是石崇在做交趾采访使的时候以十斛明珠将绿珠换来的。在石崇眼里,女子与物件儿无异,再者,石崇的金谷园里,侍女姬妾满屋,石崇可以因为客人不喝酒,就随意杀掉劝酒的女子,这些侍婢的性命在他眼中,大约并不值几个钱吧!
石崇却道:“不不不……你与旁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石咏心里拼命吐槽:绿珠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便不是命,这个石崇,实在是双标得很。
他随口转述了绿珠的话,再看妙玉,只见她一脸的嫌弃,望着自己。石咏就知道对方大约是因这石崇一个,就将他们这些男人一竿子全给打死了。
“妾与旁人如何不一样……就算是不一样,也不过是郎君觉得妾与先夫人略有几分相像罢了!”
绿珠这样一哭,石崇那里立即哑了。
石咏则好奇地支起耳朵,他可从来不记得正史野史有记载过石崇的夫人。提起石崇,旁人就只记得起绿珠了。
“原来你竟是这般想的……”良久,石崇方才叹息一声。
“夫人……我在南边初见你之时,夫人已经过世好些年了。”石崇答得沧桑,绿珠的哭声则稍稍放轻了些。
“确实,我用十斛明珠买下你的时候,的确是因为你与夫人相貌相似,可是你应当明白,你与我相处那么些年,你的才情、心性、温柔小意……在我心中,早已远胜于你的容貌,我也从来不曾将你当做是夫人的替身看待。你,便是你!”
“只是有时候,我无法阻止自己回想起夫人过世之时的情形:纵使我富可敌国,家资巨万,可是面对生死大限,我毕生所积攒的财富,竟然一点用都没有;纵使我可以请来全天下最有名的大夫,依旧挽回不了我夫人的性命……”
石咏仿佛有点儿明白,当日他奔走救治十六阿哥的时候,石崇在感慨些什么了。
“说实话,待听了你的话,我才晓得,当日随随便便一句话,竟令你生出赴死之心。”石崇说得异常平静,毕竟当初那些事,已经过了一千多年,血已经不再热,骨肉也早就朽为泥土,而人……也就只剩这点儿幽魂了。
“绿珠,我只说一句,我就只有惭愧,只有悔,只有恨,是我自己,没能护住你,反而让你为我所累。都是我的不是。”
石崇说完,两下里终究安静下来。
石咏耳中只能听见绿珠低低的啜泣声,在他眼前,两只颁瓟斝也不再移动。
妙玉则睁着一双妙目,盯着石咏,等他转述,又看他究竟会提出何等样的要求:他会开口向自己讨要这只颁瓟斝吗?妙玉心想。
哪知石咏突然伸手在桌面上一拍,说:“够了!”
他面前的妙玉以及两只鬼:……?
“我虽然没什么资格指责,可依旧觉得你石崇实在是个烂得不得了的大烂人!”石咏实在是太过气愤了——这个石崇,根本就是个法制意识淡漠,只知道挥霍财富与荼毒仆下的大渣男啊!
“你骄傲自负,不知收敛,甚至在本朝情势已转,政敌上台,你已明显失势之际,也是一样的张狂无忌,不知回避,这根本是你自找的死路!”
妙玉在石咏对面,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额头上青筋都暴出来了,心里突然一阵畅快,觉得石咏骂得分毫不错。
“你所谓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过就是觉得绿珠是属于你的,你既不能拥有她,旁人也一样没资格拥有她。所以你才出言相激,令她无奈自杀,坠楼而死!”
石崇噤口不言,似乎被石咏一下子给训懵了。
“……这,这位郎君,请……请息怒……”
反倒是绿珠,吓了一大跳之后颤颤巍巍地开口,似乎想要帮石崇说话,被石咏接了口:“这位绿珠姐姐,你竟然还想着帮他说话?”
“妾,妾……不是这个意思,”绿珠见石崇被教训得哑口无言,虽然说话结结巴巴的,可还是开口努力为石崇辩解,“石郎,石郎他……”
“那时的情形,只有妾这样经过的人才晓得。石郎他……应当没有这个意思,是妾身自觉对不起石郎,又觉前途无望,万万不想落入孙秀那等人手中,激愤之下,才一跃而下……”
石咏冷着声音,只说:“总之都是这个傻子的错,他才是应当好好反省的那一个。”
他说着,一抬手,将石崇那只颁瓟斝收起来,系在腰间,同时向妙玉躬身致意:“实在对不住,在下也不知这个人……这个孤鬼儿竟这么不知悔改,扰了贵,贵府……”
他总不能说“扰了贵府上的鬼的清静”吧。
到最后石咏才改了口,说:“打扰了小师父清修,实在是多有得罪!”
说毕石咏向妙玉深深拜了一拜,起身就走。
妙玉这么凭空看了一场大戏,到现在都还未反应过来,然而见自己所藏的那只“颁瓟斝”兀自留在桌面上,妙玉凝神看了一会儿,突然记起她还会扶乩,没准儿管用,当即命道婆过来帮忙,她自己准备了符纸沙盘,准备扶乩。
石咏走出妙玉寓居的小院,石崇非常兴奋地赞道:“小石咏,你简直是……太神了。”
适才石咏将石崇骂了个狗血淋头,石崇竟然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很激动地感谢:“看到没,你骂了我之后,珠儿已经帮着我说话了。女人么,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她也就是怨一怨我,如今我求到她面前,她指定不再恼我……”
感情这位,早就做好了一次不成功,就再来一次的准备。
石咏无语:他可不是在帮石崇,刚才他是真心实意,指望这份振聋发聩的呐喊,能够挽救石崇这颗冥顽不灵的心灵。
谁知石崇烦恼的却是另一件事:“我说小石咏啊,你怎么管绿珠叫姐?”
石咏:……啥?
“我说这错了辈分啦,绿珠是你姐,那你岂不成了我兄弟?我明明是你祖宗啊!”
作者有话要说: 1见《西游记》第十九回 ,三藏道:“既如此,你兄弟们吃些素酒也罢,只是不许醉饮误事。”唐僧的徒弟们喝素酒,唐僧自己一般是不喝的。
第119章
八月末, 皇十六子胤禄得皇命回京,石咏则作为内务府官吏随行。圣驾及其余随扈皇子依旧留在承德, 拟于九月巡幸巴林和硕荣宪公主府邸。
回京的路上, 石咏心情舒畅, 毕竟已经离家三月有余, 若说不惦记家里,那是假话。然而跟随石咏一道归来的石崇则始终闷闷不乐。
上回石崇“见了”绿珠之后,原想着, 只消再等两天, 等绿珠彻底消了气,石咏再带着石崇上门, 届时到底是从妙玉那里讨来绿珠那只颁瓟斝, 还是将石崇这只留在妙玉处,皆依对方的想法而定。
然而待到石咏再次上门的时候, 慧空师太与妙玉所寓居的小院已经人去楼空, 问了主家也不知这一对师徒去了哪里, 只猜测大约是回京了。
石崇大失所望,石咏则有些自责,毕竟那天是他拍案而起, 怒斥了石崇一顿, 然后从人家那里出来的,原想着让绿珠能消消气,转头原宥石崇,谁知人家就这么悄没声儿地离去了。
石咏记起当日慧空师太曾提起过, 她们上京是去潭柘寺膜拜观音遗迹和贝叶遗文,于是只安慰石崇,待回京之后,再带他去潭柘寺寻访。
十六阿哥经过将养,左臂伤处已经逐渐痊愈,但是依旧无法使力,外加“耳聋”并未恢复,依旧时好时坏,时而听得清,时而会大声询问“你说啥”。石咏知道这位十六爷的“耳疾”乃是因人而异,反正石咏与这位十六阿哥交谈的时候,就从来没遇上过沟通不畅的问题。
他自然能觉得,十六阿哥如今待他的态度也与以前不同,用十六阿哥的话说,就是“一起挨过枪子儿”的情分,这天底下,十六阿哥最能信任的人,怕就是石咏了。
有时十六阿哥会瞅瞅石咏的右边面颊,然后“嗤”的一声笑出来,说:“茂行多了这道疤痕,倒是男子气概更足了。”
石咏也有这种感觉,薛蟠送他的那匣子明珠他可真没舍得磨了粉抹脸,但是那道疤痕自表面结的痂都掉了之后,颜色也淡了些,看上去并不显眼,可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石咏面孔的轮廓,似乎让他的面相更耐看了。
但就是这道疤,在他回到椿树胡同小院的时候,惹来了石大娘一脸盆子的眼泪。
“长这么大都没让你受过这样的罪,最多就是上回后脑磕过一回。可这一当差出了远门,竟遇上这样天大的祸事儿,还伤了我儿!”
石大娘淌眼抹泪地抱怨,甚至石咏双手奉上那一匣子明珠,都丝毫未能挽回母亲的哀伤。无奈之下,石咏只能将十六阿哥当时那副惨状添酱加醋地又说了一遍,石大娘果然听住了。听说十六阿哥遭了那么大的一番罪,石大娘惊得只管念“阿弥陀佛”,连连为十六阿哥祈愿,对于石咏受的这点儿“小伤”,石大娘也只感幸运,再不觉得石咏那么倒霉了。
回到椿树小院,石咏觉得满身畅快,毕竟是自己的家啊。
他稍歇片刻,便换了衣裳去拜见弟弟石喻的师父姜夫子。
因为上回府试“七进六”的命中率,姜夫子在京城南边已经声名鹊起,不少人都愿意将子弟送到姜夫子门下,其中不乏官员,或是像石咏这样在旗的人家。
然而姜夫子还是秉承他当初收下小石喻的时候的那一套原则,既要自己相中了对方,也要对方相中自己的教学方式。这样一来一回,就筛选掉一些人家,最后姜家学堂里新添的学生便也有限。
石咏问过弟弟的学业,对石喻三个月以来的学业很是满意。这小子,在夫子门下两年,《四书》已经都读了一遍,学得很快,只是还有些内容要慢慢地抠一抠,让这孩子理解得更透彻些。
姜夫子便问起石咏将来的打算:“凭令弟的天资,若是去应试,十一十二岁就可以了。我只问问,府上的打算如何,是想让令弟早些科考尝试尝试,还是晚些等把握更大了再说。”
石咏当然回答:“不用着急,不用着急,学问总还是做扎实了好。”
他可不想让弟弟太早就背负上科举的压力。此前他早就听说了夫子门下石喻那些同窗们的遭遇,据说府试考了三场下来,就算是身体最好的孩子,出来也少不了病一场。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石咏还想让石喻的童年能轻松一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像石家这样的家境,石喻的童年,估计也就是这么几年,迟早两兄弟都要一起出来支撑门户的。所以石咏想让石喻的课业负担轻一点,能有个自己的兴趣爱好什么的。
于是石咏向姜夫子提出申请,想让石喻每旬有两天下午能去正白旗旗署那里,和其他孩子们一起练练拳脚弓马,顺便也玩耍玩耍,松快松快。
姜夫子近来见惯了家里要求让孩子学快点儿,早些考试,好搏个神童之名的,如今见了石咏反其道而行之,倒也颇为诧异。他算算石喻的进度,便答应了石咏的请求。
从此,石喻每旬便有两天随李寿前往正白旗旗署,与同龄的孩子一起戏耍。他们不过是七八岁的小儿,弓马师父自然也不教他们什么复杂的拳脚功夫,只让扎扎马步,练些基本功,其他时候便让这群孩子自己玩摔角,或是旁观李寿他们这个年龄段的青少年习练弓马。
如此一来,石喻的饭量渐渐加大,以前他面前那一小碗饭就不够吃了,每每要王氏给他添饭,后来索性换了个大碗。小石喻会感慨一声:“娘,这米饭真香啊!”
石咏瞥他一眼,心想:能不香吗?这可是泰国香米。
如今米市上已经进了些平价的暹罗米,暹罗米米粒狭长,蒸出来的饭口感香糯,闻起来也有一股香气,再加上米价不比南方运来的粳米贵多少,因此很受欢迎。只是数量尚且不多,一面市,就抢空了。
石咏倒是没预料到他早先提议的进口暹罗米,这么快就已经运到京里了。只不过这数量还少,因此他猜有一部分米已经屯在粮仓里,就准备等米价高扬,市面缺粮的时候,再拿出来平抑米价。
石咏猜得不错,雍亲王胤禛正是背后主导此事之人。只是如今时日尚短,所进口的暹罗米还未大量运至广州海关,但如今看这进口的数量,夏收之后的缺粮难关看样子可以渐渐填上了。
石咏随十六阿哥回京之后,贾琏与薛蟠也跟着从承德回来。他们打算把京里这一块的生意也再撑起来。
承德那里,自鸣钟的生意已经得了开门红,至少已经将名声传扬了出去。虽说承德那里只送了少量的样货过去,但就是这些样货,也能叫上令人咋舌的高价。此外还有无数蒙古王公府邸前来询问,订单已经差不多排到了明年。
然而在京里,却不能这么玩儿。京里的王公贵族的眼界可不比蒙古王公们,在他们眼里,自鸣钟已经算不得什么稀罕物儿,因此绝不能像忽悠土财主一样忽悠这些精明人,自鸣钟,必须依靠自身精美的工艺和昂贵的材质,一分价钱一分货,只有靠过硬的质量,才能把这些人口袋里的金银给赚出来。
薛蟠在京里有熟悉行市的掌柜与管事,就一起叫出来商量了,再加上石咏和贾琏两个,一群臭皮匠最后拿了个主意:依旧像在承德那里一样,做一件专门展示自鸣钟的铺面,也依旧是有管事和掌柜在铺面里一对一的服务,但是这家铺面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入内的了。
这间自鸣钟铺面在开业之前,就已经准备了很多“自鸣钟名录”,送到各个高门大户之中。名录中附带了帖子,邀各家在特定日子,特定的时间段光临铺面,欣赏“自鸣钟”的样品。
这家铺面开业之前,这本土自产自鸣钟的名气已经从承德传了过来,京中不少大户已经听说了,待收到帖子,自是心急,一到日子就急急忙忙地赶过来。
然而铺面早先在“名录”上就已经注明了,每一座自鸣钟都是单品,绝无第二件。先来的人家自然会比后到的有些优势。后来的人家到铺子里一问,便发现铺面里保存着的“自鸣钟名录”已经比他们手上的薄了很多,也就是说,已经有很多件已经被买走了。
后来的人家自然心有不甘,指着他们心仪的产品,询问能否再照样制一个。铺子给的答案则是否定的,每件自鸣钟都是独一无二的,绝无第二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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