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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也许是因为曾经……”汤君赫声音很轻地说。距离太近了,他感觉到杨煊的气息包裹着自己,无孔不入地渗进他的身体里,他一向很喜欢杨煊身上的味道,可是现在却有些呼吸不畅。
“因为曾经什么?”杨煊的头更低了一些,偏过脸看着他,那姿势看上去像是要吻他,“曾经的事情,你打算就这么逃避过去?”他几乎是有些咄咄逼人地凑在汤君赫耳边低声说,“汤医生,你过得真的好么?”
汤君赫看到杨煊说话时上下滚动的喉结,他想到那晚在杨煊面前缩到墙角的十三,或许现在的自己跟十三没什么两样,只是强撑着一副冷漠的皮囊罢了。
他刚想开口,病房门被从里面拉开了,周阿姨探出头,看到他们挨得很近的姿势,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回过神说:“汤医生,你哥哥还没走啊,太好了,你妈妈刚刚醒了,你们快进来吧!”
见有人出来,杨煊直起上身,与汤君赫拉开刚刚过于亲密的距离。
“哦,好。”汤君赫应着,“那您先去休息吧。”
周阿姨走后,汤君赫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推门前侧过脸跟杨煊说,“记得你昨晚答应过我的。”
杨煊则放低声音道:“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
汤君赫伸手推开门,先一步走进去,杨煊则跟在后面,进去后反手带上门。
汤小年被周阿姨扶着坐了起来,上半身倚在床头上,汤君赫拿起一个枕头垫在她腰后:“饿不饿?”
汤小年没回答,头靠在竖起来的枕头上,目光扫过搁在一旁柜子上的水果:“小煊还带了水果过来,你肯过来,我就已经很意外了。”
杨煊则平静地说:“看望长辈是应该的。”
汤小年抬了抬那只插满针管的手:“你坐啊,你这么高,阿姨抬头看着你太累了。”
汤君赫把椅子拿过来,杨煊伸手接过,在汤小年病床旁坐下来。汤君赫则倚着一旁的陪护床。
“什么时候回来的?”汤小年看着杨煊问。
“一个月前。”
“这次回来,还走吗?”
“不走了。”
汤小年点点头,又问:“小煊这些年在做什么工作?”
“以前在部队,现在要转业到公安系统。”
“你姥姥和姥爷的身体都还好啊?”
“都还好。”
她问得事无巨细,杨煊也一一答了。他的语气显得客气而疏离,像面对着一个素无恩怨的陌生人。上一辈的纠葛经过了十年的离散,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
“我看着你啊,就想起你妈妈来,”汤小年又陷入了回忆中,“我刚怀孕的时候,知道杨成川结婚了,气得我……我拿着那张化验结果就去了他家里,我那时候就想,我过得不好,也不能让他们过得好……”汤小年说到一半停下来,缓了几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那天下午,我到了你家门口,刚想敲门来着,门就突然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当时她看到我站在门口,问我要找谁,我现在都记得那个语气,说着普通话,那么温柔,跟我以前接触过的人全都不一样,她怀里抱着的婴儿也看着我,眼睛黑溜溜的,看得我心都化了。”
“我当时啊,准备了一肚子难听的骂人话,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最后撒谎说我是来做保洁的,你妈妈热心啊,问我是不是找错地方了,又问我找哪户人家,我胡乱编了一通,她也信了。我去逗你,你也不哭,就躲在你妈妈怀里笑,我当时就想,其实把我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也挺好,还能有个伴儿。”
“那天我本来打算,把你妈骂一通,就去医院把孩子打了,可是人没骂成,回去之后,躺在医院上,想起你妈妈抱着的你,我又坐起来了,说什么也不打了,医生在背后骂我,我就擦着眼泪逃了,再后来……就把君赫生下来了。”
“我给君赫起名字,也是因为你,我就想啊,我比不过你妈妈,我儿子可是得争口气,不能比你差……我这辈子,什么也没做成,活得一塌糊涂,爱情也一塌糊涂,唉,跟你们这些小孩子说这些做什么……”汤小年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对着空气愣神。
“他从来也不比我差。”杨煊开口道。
汤小年回过神,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说:“是啊,我活了一辈子,也就这个儿子能拿出手。”
汤君赫这时起身,看着明显体力不支的汤小年,想要扶她躺下:“说得差不多就先休息吧,下次再说。”
“一会儿再休息,你也拿个椅子坐在这儿。”汤小年看着他说。
她语气坚持,汤君赫这些日子又都顺着她,便从病床另一侧拿过一张椅子,坐到杨煊旁边。
汤小年看着杨煊问:“小煊,有没有交女朋友?”
杨煊说:“没有。”
汤小年点点头,絮絮叨叨地说:“君赫也没有,我前几年总催他找,他就是不找,女朋友也不找,男朋友也不找。上班对着病人,下班守着那间租的房子,多孤独啊,生了病也没人知道。我这病啊,要不是君赫发现得早,还熬不到现在呢。”
汤小年说完,又愣了一会儿。也许是怕自己走后君赫无人可依,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汤小年伸出那只枯瘦的插满针管的手,摸索着去握住杨煊,杨煊也没躲,就那么任她握着。
“小煊,你是个好孩子,以前是阿姨对不起你,不该把怨气撒到你妈妈头上,也不该跟你一个孩子置气。你要是愿意,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别放在心上,啊?好不好?”
杨煊眉头微蹙,微垂着眼睛说:“您别这么说,我也有错。”
“君赫这个孩子啊,性格太孤僻了,防备心也重,说起来杨成川当时说得也没错,好好一个孩子,被我养歪了。他啊,从小到大就依赖过你一个人,小时候从你家里回来,就跟我说哥哥对他有多好,不但送了他好多东西,还跟他一块玩,不许别人欺负他。”
汤君赫预料到汤小年接下来要说的话,眼睛连带着眼角红了一片。
“小煊,过去的事情我们都不提了,阿姨也不剩几天活头了,你就原谅阿姨,以后,君赫就拜托给你了,你们怎么说也是兄弟,两个人之后相互照应着,好不好?”
听到汤小年这样说,汤君赫的眼泪瞬间就止不住了,淌了满脸,顺着下颌滴到手背上。
杨煊伸出手,握住他的手,用拇指将他手背上的几滴眼泪擦干了,对着汤小年,他没说原谅,也没说不原谅,只是说:“他是我弟弟,我会照顾好他的。”
“润城那个房子,你们以后也不去住,过几天,你们回去把它卖了吧,在燕城买个房子,给君赫也买辆车……”
汤小年倔了一辈子,从没对谁软过口,临到最后为汤君赫破了例。她再说什么,汤君赫全听不进去了,眼泪止也止不住,他意识到汤小年是真的要走了,他妈妈这次是真的不要他了。曾经他千方百计地逃离她的关心和管束,现在却想法设法地不想让她走。
十年前的汤小年色厉内荏,他为了和杨煊在一起而跟她作对,十年后的汤小年行将就木,却亲手把他交到了杨煊手里。
他把手从杨煊手心里抽开,走进卫生间里,拧开水龙头,捂着眼睛无声地哭,又捧着水洗了几把脸。几分钟后走出来,他把口罩戴得很高,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哭过的眼睛还是红得厉害。
走出病房,两人一起坐电梯下楼,汤君赫依汤小年的叮嘱送杨煊下楼。
走到住院楼门口,两人的脚步都自觉停下来,杨煊转过身看着他:“这两天我就住附近,有什么事情打电话给我。”
“她是病人,你让她开心就好了,不必把她的话当真。”汤君赫的声音隔着一层口罩传出来,带着鼻音,听起来有些闷,“我也已经长大了,对她的话不必言听计从了。”
看着他哭红的眼角,杨煊有些后悔刚刚逼他。他叹了口气,伸手把汤君赫揽到自己怀里,拍了拍他的脑后,低声道:“有些事情之后再说,现在先不要任性。”
第九十六章
杨煊走后,汤小年又陷入了昏迷。对于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能说这么多话已经算是奇迹。
汤君赫放下手上的工作,把不打紧的择期手术全往后推,一心陪着汤小年。
肿瘤科的郑主任下午过来查房,委婉地暗示他该准备后事了。汤君赫下了班,换上衣服,又去了附近的商场,给汤小年买了一条姜黄色的连衣裙。
他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汤小年有一条很漂亮的连衣裙,姜黄色,长至膝盖。她穿这条连衣裙的时候,街上的人都频频回头朝她看过来。汤小年那时脸上的表情是有些傲气的,谁都不理,大抵清楚自己有几分姿色。
再后来,汤小年就嫁给了杨成川。也许是因为单位里的风言风语太多,她的衣柜便愈发素淡,再没穿过颜色鲜艳的衣服。回想起来,汤小年其实是很爱面子的。
汤君赫把那条连衣裙放到一旁的抽屉柜上,坐在旁边陪她,但汤小年这次昏迷持续的时间尤其长,连着两天意识都没有清醒过。
直至第三天中午,正值午后日头最热烈的时候,汤小年在满室阳光中睁开了眼。
她一醒过来,精神就变得异常好,汤君赫转身接水,一回身,看到汤小年自己坐了起来,拿出了那条姜黄色的连衣裙放在腿上,细细地端量。
“真好看,”汤小年说,“我穿会不会太年轻了?”
“怎么会,”汤君赫把水杯递到她唇边,“你喝点水。”
汤小年把一杯水全喝了下去,又看着那条连衣裙说:“现在穿有点早了。”
“不早,”汤君赫说,“你不是想去斯里兰卡吗?那里一年四季都是夏天。”
“哦……”汤小年若有所思,“以前上初中的时候,地理老师好像讲过,是热带对吧?”她只有初中学历,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就逼着汤君赫好好学习。
“嗯,是热带。”汤君赫说完,把骨瘦如柴的汤小年抱起来,让她坐在窗边多晒会儿太阳。
汤小年的手放到那条连衣裙上,有些出神地说:“我醒过来之前做了个梦,梦里杨成川还给我读诗来着,站在窗边,文绉绉的,我就坐在窗台上,虽然听不懂,但就是觉得那诗特别美。”她说到这里时停下来,怔忡了一会儿,又轻声说,“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想起来还跟发生在眼前一样。”
近半个月来,汤小年的精神从没像现在这样好过,汤君赫催她休息,她固执地不肯,絮絮叨叨地说话。
她说你们科室的薛老师,人是严厉了一点,但对你是真的好,那么忙还抽时间看我,你是小辈呀,人家这样做是看重你的意思,你要知恩报恩懂不懂?说润城杨成川以前的司机陈兴,每年过年都记得送饺子过来,总是记挂着你们俩,以后回润城要去看看他知道吗?说周阿姨年纪也不小了,这些日子劳心费神地守着,不能在钱上少了人家的;又说你以后买了车,上路要记得小心点,路上开慢一点,杨煊也是一样的……
她握着汤君赫的手,交待得事无巨细,汤君赫一件一件地应着,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汤小年说了不知多久,说到筋疲力竭,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一句话弱得听不清说了什么,便没音儿了。
屋里一片寂静,汤君赫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陡然地松了劲儿,一瞬间他的眼泪犹如冲破了堤坝的洪水,全部涌了出来,他抱着汤小年失声痛哭,眼泪全砸在她逐渐变冷变僵的身体上。
汤小年这一生过得并不磊落,临走时却走得很体面。没有什么兵荒马乱的抢救过程,好像早就算好了要走的时间。
她这一走,汤君赫的精神仿佛崩溃了一般,他从出生起就跟汤小年相依为命,以前总以为日子还有很长,没想到母子关系这么快就走到了尽头。
一眨眼,这一世二十几年的缘分便到头了。
汤君赫哭得很凶,几乎缓不过气,他很多年也没这么哭过了,自打十年前杨煊走后,他就没再落过泪。
杨煊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不知道,总之稍稍恢复神志后,抬头便看到杨煊站在一旁,正神色凝重地跟郑主任说着什么。
之后的各种手续和流程是杨煊帮忙办的,他忙里忙外跑东跑西,真的把汤君赫当弟弟照顾。汤君赫就浑浑噩噩地由他拉着,让签字便签字,让摁手印便摁手印。
他不懂这些流程,十年前杨成川走时,后事全都是由汤小年和杨煊一起操办的,没用他插一丁点手。汤小年向来都是这样,只认准学习这一件事情,与学习无关的事全都不需要他插手。
回想起汤小年几天前抓着杨煊手叮嘱他照顾自己的场景,汤君赫更是觉得这些年自己实在是亏欠汤小年太多,可是等明白过来这些时,才发现一切都晚了。
手续办完已经到了晚上,杨煊拉着他走到停车场,替他拉开一侧车门,要送他回家。汤君赫恍惚了大半天,这时忽然大梦方醒般地挣开他的手,说他想自己走走。
杨煊看着他问:“走回家?”
汤君赫说,嗯。
“那我陪你。”杨煊伸手扣上车门。
“我想我暂时不需要人陪,”汤君赫退后一步说,“我想一个人安静几天。”说完,不等杨煊有什么反应,他便低着头,转身朝医院门口走。
他是真的不想让杨煊陪自己,当年为了和杨煊在一起,他跟汤小年置气、顶嘴,做尽荒唐事,虽然这些都与杨煊无关,但此时此刻,他实在没办法冷静下来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
也许是怕他在路上出事,杨煊一路开着车跟在他后面,直到看着他上了楼,才转了两把方向盘掉头。路过垃圾桶时,他伸出手扔出一截烟蒂和一个空了的烟盒。
汤君赫在家里躺了一天一夜,睡不着便睁着眼,第二天傍晚去了医院,又一次跟薛远山申请年假。
他遭遇家庭变故的事情很快就全院皆知,薛远山这次没再拒绝,只是让他把工作交接好,很干脆地准了假,年假加上白事假,前后加起来得有大半个月。
汤小年的各种人事关系都在润城,汤君赫从医院走出来,边朝家里走边在脑中盘算着,先回一趟润城,把汤小年的骨灰好好地安葬,然后去个别的地方,暂时离开燕城好好休养几天。
半个月以来的焦虑症发作,以及这几天没日没夜的陪床,还有突如其来的至悲情绪,让他的身体状态绷到了极限。是时候休息一下了,他这样想着,走在路上便打开手机上的旅行软件,订了一张自由行套票。
决定下得仓促,国外是去不了了,签证办不下来,总不能又去斯里兰卡,他不想触景伤情。目的地是南方一座小镇,给出的宣传是清幽古朴,他想也没想,草率订了票。反正去哪儿都比留在燕城好。
他心不在焉地走回小区楼道,上了电梯,走出电梯时愣了一下——杨煊正站在他家门口,后背倚着门,旁边立着一个很大的黑色行李箱,他一只手搭在拉长的拉杆上,似有所思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杨煊转头看过来。
汤君赫走近了,垂眼看看他身旁的行李箱,又抬眼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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