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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长手指轻勾慢挑之下,琤琤悦耳琴音流淌,时而如间关莺语,时而如幽咽泉流,仿佛一道屏障将屋外旖旎春音隔绝了开去。
琴音久久未停,霍老爷却是逐渐心不在焉起来,先是倒了杯酒饮下,复又左顾右盼片刻,最后终于起身朝着宋钟负手踱步而去。
站到他身侧后,霍老爷静立片刻,而后伸手在那琴弦上轻轻一拨,随即顺势覆上了宋钟的手背。
宋钟身子一僵,手下琴声戛然而止。
霍老爷的手顺着他的手腕小臂一路向上游走,直至搭上肩头后,手指在他颈侧轻轻刮搔了起来。
宋钟静了片刻,道:“霍老爷是不是太心急了?”
霍老爷俯身在他耳边油腻道:“那还不是被你撩拨的?”
说着,他的手顺势往下一滑捏住宋钟腰带轻轻一扯,衣襟顿时散开,宋钟一把抓住他的手道:“霍老爷都这把年纪了,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他这话的语气完全不同方才,带着一丝玩味,又带着几分挑衅,惹得霍老爷只觉心痒难耐,暧昧道:“力足不足,那不也得试了才知道?”
说着,他伸手搭上宋钟衣领就要剥下,宋钟却是忽然起身后退了一步,将被扯下的衣肩捞回肩上,抬起夹着纸包的左手指尖晃了晃:“试就不必了,不如来点实在的。”
霍老爷眯眼道:“这是何物?”
“合欢散,”宋钟道,随即拿过桌上酒杯,拆开纸包将里头的粉末倒进酒中,端杯递上前去,“霍老爷不会没听过吧?”
这合欢散乃是青楼常用的“助兴”之物,霍老爷这个花丛里来去的老色胚自然不会陌生,他只是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斯文的少年竟还会准备此物,不由调笑道:“我还当你是只乖猫,没想到竟是只贪吃的老饕?”
宋钟不答,转了转手中杯子,意思很是明显——你喝是不喝?
霍老爷一弯嘴角将杯子接过,仰头一饮而尽,抹了把嘴角亮出杯底道:“这下满意了?”
宋钟接过空杯放回桌上,转身往房中深处的桌案走去:“药效还需稍待,正好我准备些东西,你先去床上等着吧。”
霍老爷立刻想到了脂膏等物,心中暗笑,甚至有些怀疑这所谓的清倌到底是不是个雏儿,但此时眼看就要上手,他也不欲破坏气氛,十分配合地上床躺下静候了起来。
房中烛火摇曳,屋外偶有隐隐娇嗔传来,被房门阻隔后听在耳中并不真切。
屋中大抵还是静的,霍老爷美滋滋地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着宋钟那边的声响。
左等右等还不见他过来,却依稀听见了窸窸窣窣的纸张摩擦之声,霍老爷扬声打趣道:“怎么着?弹琴不够,还要吟诗作画?”
话刚说完,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嗓子奇痒无比,想咳两声却发不出声来,下意识地想要抬手去捂喉咙,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臂无比酸麻,根本动弹不得。
他心中顿时一慌,徒劳地张了张嘴想要呼喊,却只发出了几声气音,如同粗喘一般!
正在这时,宋钟的脚步声从案边传来。
霍老爷赶忙转着眼珠看过去想让他发现自己的异状,却不料宋钟路过床边时连瞥都没瞥他一眼,径直走到酒桌边掏出一块纸片在烛火上点燃任其焚尽,化作一个小小光点,而后拎起了桌上酒壶,这才转身朝床边走来。
霍老爷定睛一看,只见他右手拎着酒壶,左手中却抓着一沓宣纸,心中不禁纳罕:他在案边准备了半天就准备了这么些纸?他拿纸作甚?
不及多想,宋钟已是行至近前。
他侧身在床沿边坐下,将手中酒壶和宣纸搁在面前,而后抬眼望向霍老爷,直接无视了他张张合合的那张嘴,用一种冷淡到如同一潭死水的目光静静与他对视了半晌,忽而轻声道:“霍老爷,我这张脸,你可觉得熟悉?”
霍老爷先是满腹狐疑地盯着他,盯着盯着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张脸……竟和他府上从前的一个浣衣女子颇为相似,此时记忆中那女子的面孔缓缓与眼前少年重叠,几乎不差分毫!
宋钟见他双目惊瞪,知道他已然想起,缓缓道:“他们都说——我与我娘长得很像,像她一样好看,也像她一样……令人垂涎。”
最后四字语气森寒,霍老爷心中狂跳,一连串关于那女子的记忆霎时涌入脑海!
霍府本有专人负责浣衣缝补,然而有次一个家丁偶然在别处看到了那女子,觉得甚是美貌,一打听之下才知她是四处为人浣衣缝补的散工。
想到自家老爷是出了名的好色,家丁心中大喜,忙投其所好将此事告知于他。
霍老爷果然来了兴趣,立刻让那家丁将她找来府中,一见之下顿时惊艳,当即便许下高价令她常来府中浣衣。
头前两次,他只不过是趁她浣衣之时借机搭讪几句,可越是近看越觉秀色可餐心痒难耐,第三次便忍不住开始有意无意地上下其手,谁知那女子颇为警惕,慌忙称自己有急事便匆匆离去,且之后再请她也一再推脱。
吃不到的总是最馋人,霍老爷越想越是不甘心,总想寻个法子将她给办了。也就是在那时,当初发现那女子的家丁又给他出了个主意。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再也没人找那女子上门浣衣缝补,因为坊间皆传她手脚不干净,在霍府做工时偷拿了不少东西。
女子枉遭不白之冤,还因此断了生计,迫不得已之下只得再去霍府,恳求霍老爷出面为她澄清谣传。
霍老爷奸计得逞,却装作对她先前态度很是不满,将她晾在院中大半日,直至傍晚才“大度”地松口让她进了屋,告诉她想让霍府出面澄清也不是难事,只需——伺候他一晚即可。
女子当即愠怒转身要走,霍老爷瞬间原形毕露将她一把扯住,连拖带抱地拽进房中,不顾她的挣扎反抗也要霸王硬上弓!
惊叫哭喊响彻霍府,府中众人却都装聋作哑置若罔闻,甚至还有小厮家丁聚于门前听声窃笑。
然而那女子身形虽小,抵死顽抗的力气却出奇得大,不知在霍老爷身上留下了多少抓痕,抓破腮边那几道更是深可见骨,疼得霍老爷恨不得狠狠掐死她!
眼看自己竟无法得手,霍老爷怒不可遏,直接唤来府中数名壮丁拖她去柴房轮番打骂欺辱,最后就那么将衣衫不整伤痕累累的她拖出府门,丢上了熙来攘往的大街!
那之后,霍老爷再没见过那女子,也丝毫不在意她去了何处,若非脸上疤痕犹在,他几乎都要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而如今……
霍老爷惊恐地看着眼前少年,整个身子都因恐惧而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么?”
明明是在问话,可宋钟却似乎并不需要任何回答,他俯身凑近几分,用耳语般极为轻缓的声音一字一顿道:“跳,井。”
说完,他直起身睥睨着霍老爷,又问:“你知道跳井是什么滋味么?”
霍老爷此时已是恐惧到了极点,只恨不能立刻跪地求饶,却只能颤抖着双唇微微张嘴,用眼神祈求他放自己一马!
宋钟忽然露出了一个无比森然的冷笑,与先前镜池中的倒影一模一样。
他低头从眼前的一沓纸上拿起一张,抬眸直视着霍老爷的眼睛:“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在霍老爷恐惧的目光中,宋钟如凌迟般极为缓慢地伸出双臂,一寸一寸将那张纸悬到了霍老爷上方,端而正之地盖在了他的脸上!
随着霍老爷视线被阻,鹿辞也顿时再无法看见眼前情形,但他心中已是无比清楚宋钟接下来要做什么。
——贴加官。
此乃一种极端酷刑,是将薄纸一层层覆于人面淋湿,令人如溺水般一点点窒息而亡。待到人死纸干之时,纸张会因紧紧贴合面部而定型成人脸的模样,犹如戏曲中“跳加官”所戴的面具。
方才随着霍老爷的回忆看见他那段禽兽不如的过往,鹿辞只觉此人该当千刀万剐死不足惜,他丝毫也不意外宋钟会用这种凌迟般的酷刑来为母报仇。
而此时霍老爷的身份也已昭然若揭——他就是宋钟卷宗里的被害人,那个被宋钟杀死的富商!
明白这一点后,鹿辞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他刚才并没有在宋钟手上看见伏灵,还曾推测他此刻尚未得到。但是按照宋钟的卷宗所述,宋钟是在杀人得手后当场被捕入狱,之后便被押到了悬镜台。
这也就是说,他在杀死霍老爷后便会立即入狱,并无机会再去别的地方,那么如果他此时还未得到伏灵,难道会是在入狱后才得到的么?还是说,他现在其实已经得到了,只是没有戴在手上?
不等鹿辞继续分析,冰凉的液体已然倾倒在纸上,薄薄的纸张立刻被浸透贴服于面,辛辣的酒味刺入鼻中,眼睛也被辣得火烧火燎。
第二张纸覆上,口鼻被阻塞之感顿时明显,穿透湿纸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
霍老爷的所有感受鹿辞都在同步经历,仿佛正在经受酷刑的不是霍老爷,而是他自己!
急促呼吸间,他脑中惊雷一炸,猛然明白了镜池到底对囚犯们做了什么。
——以水为镜,返照其罪!
镜池将囚犯们拖入被他们所杀之人临死前的回忆之中,让他们亲眼目睹自己是如何行凶,亲身经历被杀之人的痛苦、恐惧和绝望。
难怪洛寒心会说凡是经历过逐赦大典的人都会洗心革面——试想如果宋钟杀害霍老爷没有正当理由,如果前往秘境的是他本人,那么此刻他目睹和体会的便会是“自己被自己虐杀”的过程,如此诡异恐怖的经历如何能不令人肝胆俱裂悔恨难当?
第三张纸覆上,酒液倾下的水声如丧钟一般将人拖拽进深井,酒水灌入七窍被吸进肺里,炸起撕裂般的疼痛!
在同时涌上的剧痛和窒息感中,鹿辞忽然想起那个在镜池中直挺挺倒下的囚犯,还有池中遍布的浮尸。
——他们都死了。
难道说镜池不仅要让他们经历被害人临死前的感受,还要让他们在记忆结束之时随着被害人命丧黄泉?
霍老爷浑身都开始震颤抽搐,几乎已经是在苟延残喘,而鹿辞也随着窒息感愈发强烈而脑中混沌了起来。
这种濒死的感受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当年在秘境临死前同样也是这般迷糊昏沉。
借着所剩无多的几丝清明,他心中不由苦笑:宋钟啊宋钟,你这身子还真是命途多舛,我不过才将它借来数日,却已是屡屡身陷险境,如今眼看又要留它不住,果然还是命里无时莫强求么?
窒息,晕眩。
黑暗,耳鸣。
鹿辞的思绪愈发混乱模糊。
而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之时,耳畔却忽然回响起了三个字!
——“别当真。”
这是姬无昼在秘境外对他说出的那句耳语,鹿辞一路上都百思不得其解,而此刻却是猛然一惊,霎时间醍醐灌顶!
是了,别当真!
这所有的画面和感受不过只是一段记忆,它绝不该有杀人的力量,而那些囚犯之所以会死恐怕是因为他们在巨大的恐惧和悔恨中根本无暇分辨虚实,对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深信不疑,甚至将死亡的感受也一并信以为真,这才会令真身跟着被害人的记忆一起丧命!
别当真。
别当真。
别当真。
鹿辞心中默念,不消片刻发觉方才还无比真实的窒息感竟然开始逐渐消退,意识也慢慢恢复了清明!
他就像是从霍老爷身体中缓缓脱离一般,与他相通的五感开始一点点断开,拉远。
逐渐远去,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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