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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偏将样貌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脸上已是皱纹横生,下颔上一把小胡子生的蓬乱随性,身形倒并不佝偻,仍然十分健朗挺拔,闻言捋了捋胡须道:“此事……的确事关重大,幸亏侯爷前来提醒,否则一旦粮草有失,老夫也担待不起。”
语罢,叫过身边的兵士,清点了一小队精锐人马,叫他们先从峡岭两侧绕上山去,探个虚实,而押运的主要车马则暂且先停在原地,按兵不动。
贺顾也等在佘偏将身边,他骑在马背上握了握腰上挎着的长刀刀柄,心中暗道倘若这山上真有猫腻,眼下周将军不知为何,不愿派他去前线磨砺,这次便是他最好的出头机会,且简直是老天爷递到他跟前的,可得把握好了。
贺顾已然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下一秒便可纵马上山干架,万万没想到和佘偏将寒暄了一会,那伙探路的人马便窸窸窣窣的从山上回来了。
领头的回了话,佘偏将愣了愣,先是回头看了看贺顾,又转过头去看着那兵士问道:“的确探清楚了?真的什么都没有?”
那领头的兵士闻言挠了挠头道:“不瞒偏将和贺粮官,山上的确没有人啊……岭子里干干净净的,别说是活人了,便是连个活物,我们也没瞧见哩。”
闹了这么大个乌龙,佘偏将转头见贺小侯爷一言不发,眼神瞧着也有些飘忽,还以为他是脸皮薄、眼下尴尬了,不免暗自一哂,心道虽然是言老将军的亲外孙,但果然还是少年人,年轻气盛、立功心切,有一点风吹草动便咋咋呼呼、草木皆兵的。
所幸耽误的不久,佘偏将也不恼,他有心宽慰小侯爷一下,道:“没有就最好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小侯爷不必……”
贺顾却忽然道:“……一个活物也没有,这怎么可能,你是蒙眼浑说的?还是真的一个活物也没瞧见,就连兔子、狐狸……之类的,也真全没有?”
那兵士一愣,顿了顿道:“……真没有,贺粮官这么一说,方才我们也觉得有些古怪,这岭子这样茂,可我们却什么鸟兽都没见到,确实……
”
贺顾勒了勒马缰,朝佘偏将道:“偏将,这几个人可否借我一用?这山有古怪,我想自己上山去看看。”
佘偏将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了贺顾神色,心中却忽然莫名的升起一股直觉,这位年纪轻轻的小侯爷,似乎……似乎并不是在无理胡闹,倒好像是真的发现了什么——
佘偏将沉默了一会,道:“好吧。你们几个留心些,跟着贺粮官上山再看一道。”
于是贺顾便带着一队人马,绕过了峡谷入口,从两侧崎岖弯折的山道上了岭子,只是上一次这队人马并没有发现什么,这次贺顾亲自来了,却立时就瞧出了不对来。
那方才答话领头的兵士,见贺顾一言不发的从马背上翻身跃下,也不知道这位贺粮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旁边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贺粮官,你这是……”
却见贺顾蹲下身在地上捻了捻,又凑到鼻子前皱皱鼻子一嗅,他甫一嗅到指尖上泥土的气味,脸色就变了。
贺顾没搭理问话的那兵士,只拍掉了指尖的泥土,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圈这片茂密却空无一人、且不见一个活物的岭子。
“下山吧。”
于是这一队人马,一头雾水的跟着贺小侯爷上山,又这么一头雾水的跟着他重新下山。
佘偏将见他回来,道:“侯爷可看出什么蹊跷了吗?”
贺顾道:“山上两伙人,两日内刚打斗过。”
佘偏将本来以为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却不想竟真叫贺顾发现了点东西,微微一怔,道:“这……侯爷如何知晓的?”
贺顾道:“虽昨天下过雨,但是泥里有人的血腥味,我鼻子灵,闻得出来。”
佘偏将:“……”
这倒奇了,既然已经下过了一道雨,山上土腥味又大,隔日的气味狗都未必闻得出来,怎么小侯爷倒是一副胸有成竹十拿九稳的模样,还敢断言是两日前,这本事岂不大了去了?
佘偏将只当他是闹了乌龙,面子上难过,这才非要编造子虚乌有的“两伙人马山上打斗”的说辞,稍微挽回点面子,他自觉已然是一把老骨头,没必要和年轻人一般计较,也不欲拆贺顾的台,便也不戳穿,只道:“既然是两日以前的,那现在山上没人,我们从峡谷里过去,应当无碍了吧?”
贺顾顿了顿,有些犹疑,想了想半晌才道:“这片岭子倒是没事,但此地往承河一路向北,岭子越来越密,前头的我没看过,也不敢断言……”
押粮毕竟是军务,耽搁不得,他顿了顿道:“偏将一路小心,再要进岭子,一定切记要叫人先探过,万不要……”
佘偏将捋了捋胡须,笑道:“我自省得,必一路小心,此番押运小侯爷并未得周将军调遣,还是先回去吧。”
贺顾点头,和佘偏将与押运的一干人马告别,目送他们离去,这才勒马准备回阳溪县城去。
方才他对着佘偏将,并没有把话说全了,贺顾能察觉到佘偏将虽然碍着他的身份和言老将军的那封引荐信,面上客气,但其实心中对他多少有些不以为然,话说得多了他也未必愿听——
可贺顾却敢肯定,这片峡岭上,两日前必然有人马在山上打斗厮杀,而且人数不少,否则漫山遍野的走兽不会受了惊,两日过去都不出来,这里是阳溪城外,北边就是承河大营,到底是谁的人马在这里起了冲突?
贺顾越想越觉得想不通,此事处处透着诡异和反常,他必须得回去将此事告知三殿下,他的脑袋瓜可比自己好使的多,兴许三殿下知道了,会琢磨出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贺顾勒着马缰一边往阳溪回,一边想。
谁知他正想着,迎面便看见远处几个骑着马的人影飞速接近,贺顾定睛一看,不是别人,竟然正好是带着承微、征野、周羽飞以及一干随从的三殿下。
贺顾愣了愣,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那边三殿下胯下骑着的却是逐月,可比他胡抓来的这匹枣红马跑得快得多,逐月四蹄如飞,几个呼吸的功夫,已然停在了贺顾面前。
裴昭珩一勒马缰,贺顾正想问他追来做什么,抬眸却正好对上了那双不知为何、少见的带了一丝不快、显得有些冷寒的桃花眼。
贺顾微微一怔。
自他两个搅和在一起,他便已经很久没再见过三殿下这样的眼神了。
裴昭珩虽然平日里对别人总是瞧着寡言又淡漠,但与他在一处时,却大有不同,他虽不怎么多话,可看着贺顾的眼神却总是带着笑意的,一如贺小侯爷很久以前做过的那个梦——
咳,那时还不晓得他的真身,梦里还把他当“长公主”,两个人站在京郊的送子娘娘庙前,撑着油纸伞,殿下看着他盈盈浅笑的那模样,贺顾一直记得。
这梦虽然是注定不能成真了,毕竟三殿下不是女子,他俩也不可能一道去什么送子娘娘庙,但三殿下后来看他的眼神,倒是合了贺小侯爷的心意,和那个梦一模一样、盈盈如春水,波光潋滟。
万没想到,如今却一朝回到素昧平生前了。
不知是不是贺顾的错觉,裴昭珩勒马在他面前,先是看了他一会,然后似是微不可察的稍稍松了口气。
贺小侯爷还没来得及去细想他为什么要松口气,便见三殿下忽然冷下了脸,又冷了颜色,一言不发的看着自己,直看的他浑身都开始发起毛来。
贺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晌才茫然道:“王爷,你怎么追出来了,我……”
他话还没说完,三殿下却打断的很冷面无情,忽道:“不许再叫王爷。”
贺顾的直觉告诉他,三殿下似乎有些不高兴,不……不是有些,好像不高兴的还有点厉害。
贺小侯爷赶紧运转起了一向不大灵光的小脑袋瓜,思考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才忽然惹得一向好脾气的三殿下竟然也朝他摆脸色了——
想啊,想啊。
……实在没想出来。
但三殿下眼下看他的这眼神,可实在太吓人了,让贺顾想起当初还没和他熟悉时,他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模样来,一时有些牙酸,正好心里还惦记着方才佘偏将的事,便打算转移一下话题,道:“既然王爷……额,你来了,正好我有件事和你说……”
三殿下却再次打断了他,道:“我也有件事要问子环。”
贺顾一怔,道:“啊,什么事?”
贺顾话音一落,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三殿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忽然往下挪了挪,好像在看……
……他的肚子?
贺顾正茫然着,却听裴昭珩问:“你……你身子可还好?”
贺小侯爷便更茫然了。
“好啊,我一直挺好的。”
裴昭珩微微蹙了蹙眉,这次贺顾敢笃定,他就是在看自己的肚子。
他还没说话,贺顾的心头却叫三殿下这落在他肚子上的目光搞得猛地一突,忽然想起了一件要命的事来——
看三殿下这模样,该不会……是知道了他……他有了“喜脉”,又把落孩子的药给喝了这事吧???
贺顾心中咯噔一声,转头去看,果然见到征野也跟在裴昭珩身后,满脸焦急,此刻正好对上贺顾忽然挪到他身上的目光,先是微微一怔,继而立刻明显有些心虚的挪开了脸去。
……一见征野这副模样,贺顾心中哪儿还能有不明白的?
多半是这家伙把他给卖了。
他不就走了这么一会吗?征野这小兔崽子,嘴巴莫不是没把门儿的,这卖的也太快了吧?
贺顾狠狠瞪了那边明显心虚的缩脑壳的征野一眼,只是他再怎么瞪征野,馅儿也已经露了,木已成舟,眼下跟征野计较是没用了,关键是三殿下这边不好办……
这下可好,被征野背后卖的猝不及防,毫无准备,眼下三殿下忽然得知他一声不响的把孩子落了……
看三殿下这反应、这眼神,多半不太好交代……
只是短短片刻功夫,贺顾心里已然是千回百转。
危急关头,贺小侯爷的小脑袋瓜立马又机灵了起来,眼珠子一转,立刻耷拉下脸,道:“殿下……是不是生气了?那个……那个什么,我……我也不是有意瞒着你啊,这……眼下这样的关头,我又有差事在身,实在……实在……”
一副可怜巴巴又痛心疾首的模样。
还好三殿下果然很吃这套,他待贺顾一向心软,这次也不例外,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半晌轻叹了一声道:“我有何好生气?只是担心你的身子吃不消,子环,你……”
贺顾听他松口,心里的巨石骤然落了地,瞧这样子,三殿下是有些不痛快,却并不恼他,那就好,一切都还好说,他有的是办法哄着三殿下。
摸了摸鼻子傻笑了一声,道:“我身子好的很,又不像姑娘那么纤弱,哪就那么娇贵了?”
裴昭珩闻言微微一怔,抬起头看着他,贺顾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三殿下,眼下竟然脸皮微微抽搐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贺顾错觉,三殿下的脸……似乎有点红?
裴昭珩低声道:“子环,你……你真的情愿吗?”
贺顾茫然挠头。
哈?
什么情愿?
情愿把孩子落了?
这有什么情愿不情愿的,他也是不得不落啊……不然还能咋办?
怎么看三殿下倒一副很感动的模样?
……难不成是感动他顾全大局,心疼他落了孩子么?
也是……三殿下一向是这样体贴又善解人意的人,世上再没谁比他更好了。
贺顾叹道:“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天底下竟真会有这等离谱事,而且还落到自己头上了……不过,殿下不生我的气,不怨我自作主张就好,我也没什么多的话……”
裴昭珩闻言,抬眸深深看了贺顾一会,忽道:“……子环放心,我定会想到办法。”
言便只尽于此。
毕竟此地人多耳杂,裴昭珩虽然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和贺顾说,想告诉他他绝不会委屈了子环,也恼他竟然还想一直瞒着他,若不是征野一时没忍住,万一子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而且这人还纵着马跑的那样飞快。
方才听了征野的话,那种先是惊喜,继而又从头皮惊吓到天灵盖的感觉,至今仍然挥之不去……
贺顾被他方才的话说的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想问三殿下要想什么办法,却听他道:“你这马儿……也跑的累了,子环不若还是换车马吧。”
语罢,后头便有侍从牵了辆马车出来。
贺顾:“……”
他先是茫然的看了看那辆十分精致、帘子都缀着流苏的马车,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胯下的摇头晃脑甩尾巴的枣红马。
“可……可是它不累啊?”
贺小侯爷挠头,如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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