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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然是一眼便瞧见了贺顾。

陈皇后先是错愕了一瞬,只是她很快便又瞧见了贺顾臂弯里那个裹得圆溜溜的奶娃娃,几乎立刻猜到了这跟着贺顾进宫来的奶娃娃是谁,站起身来喜道:“顾儿?你怎么又回来了,哟,这带着进宫的宝贝儿……可是双双吗?快让本宫瞧瞧。”

贺顾抱着宝音行了礼,这才站起身来道:“当初双双满月宴上,娘娘让臣以后带着孩子来宫中请安,臣一直未得机会……”

其实贺顾心里多少有点忐忑,他和裴昭珩的那档子事,早就与皇后娘娘摊牌了,而宝音究竟是打哪儿来的、还有如今旁人嘴里传的宝音那子虚乌有的“生母”究竟是谁,贺顾也知道裴昭珩都与皇后娘娘坦白过,皇后娘娘什么都知道——

但正因如此,贺顾心中倒更七上八下了,且不说被皇后知道他一个大老爷们生了个闺女这等离奇事……还不知该如何解释,尴尬的还有心底那种媳妇见公婆一般、隐约而诡秘的羞耻感……

贺顾绷着脸皮、正绞尽脑汁的琢磨着该怎么和陈皇后解释,他绝不是今早听了陛下和她的墙根儿,才带着宝音进宫来和她卖乖的,陈皇后倒仿佛是一点也不记得早上被他撞破的尴尬了,只带着李嬷嬷笑着走到了贺顾面前,抬手便要抱宝音,心肝儿肉的叫了两句——

……或者说,两句都没有,只一句半,本来埋头在贺顾肩窝里的小宝音便抽了抽鼻子,扭过头来,表情呆乎乎的对上了陈皇后的目光。

陈皇后的呼吸却骤然顿住,眼瞳猛地缩紧,身子肉眼可见的僵住了。

贺顾心里有点紧张,瞧皇后娘娘这反应,兰疏说的必然是真的了——

陈皇后很快从怔愣里回过了神,这次她呼吸急促的隔了老远几步贺顾都能听得见。

陈皇后忽然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从贺顾怀里抱过了宝音,低头便不错眼的盯着她,她嘴唇不住的颤动着,却没说出话来。

贺顾心里咯噔一声,暗道可别忙没帮上,没劝住娘娘和陛下吵架,倒是害的她旧病复发了——

还好李嬷嬷在边上瞧着,立刻低声清咳一声,垂目道:“娘娘,这是咱们的福承郡主呢。”

陈皇后闻言,却还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宝音,她嘴角颤了颤,似乎是想叫某个名字,可最后却也没叫出一声来。

宝音穿着一身绯色缎面的小棉袄,小家伙短手短脚,被架着两只肉胳膊、并不是什么舒服的姿势,却也不挣扎,只是乖乖的眨巴着乌溜溜的圆眼睛,不出声的看着同样盯着她瞧的陈皇后。

贺顾很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可眼下却又仿佛说什么都很不合宜,尽管李嬷嬷已经唤了一声,陈皇后却仍隐隐有了些眼眶泛红的迹象——

还好,她的病,终究是已治好了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皇后才搂着宝音进了怀里,垂眸看着她低声道:“……瞧瞧这眉眼,芸瑛,你瞧瞧这小模样,多有福气的孩子啊……”

李嬷嬷福身恭声道:“皇后娘娘说的是,正是咱们小郡主福气厚,陛下才赐了封号叫福承呢,郡主日后必然是福泽绵长、顺遂如意的。”

陈皇后沉默了一会,道:“你说的是,宝音……定会福泽绵长、长命百岁的。”

贺顾见状,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兰疏对陈皇后的了解果然是一点不错的。

自这一日陈皇后见了宝音后,便频频命人出宫去叫公主府送郡主入宫小住,只是宝音毕竟还年幼,说是小住,其实也不过是皇后想抱着在自己身边照看稀罕罢了,宝音名义上再怎么说也是陈皇后的外孙女,进宫倒也名正言顺,于是便时而被宫人接进宫去,时而由贺顾自己带着一道去——

陈皇后的注意力顺利总算是被宝音成功分散开去,贺顾后头特意问过了裴昭珩,果然得知自那日以后,帝后两个好歹是再也没明着闹的那样撕破脸了。

只是本就卧榻在床的皇帝,病得却更重了。

甚至直到进了年关,临近新的一年的除夕宫宴,他还是没有从病榻上爬起身来。

朝政虽有忠、恪二王和议政阁打理,但整个朝野上下文武百官的心,却愈发因着皇帝的病情浮动不安起来。

谁都不知道御榻上的皇帝过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万一没有,东宫初废,国储未立,届时又该起掀起怎样一番风雨?

等到二月过了一半,禁中大内行过了第一个没有天子的除夕宫宴以后,陈皇后便也不再叫宝音进宫了,皇帝的病情已到了人人想起来都要皱眉的地步,揽政殿非诏不许任何人等无故搅扰,皇帝卧病不起,陈皇后则日日陪侍在侧,再不离开。

贺顾如今掌了十二卫,内廷防务也管了个大半,自然知道这回老皇帝的病再不可能是装的了,他若是挺不过这一回,那朝局大变,多半就在眼前了——

而要洗牌,就免不得要流血。

京中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谨言慎行,生怕自己做了那颗第一个落进水面的石子。

汴京城中十二卫掌管禁中大内防卫,京畿五司禁军则负责城内与城门防卫,贺顾心知太子虽然被废,陈家也已然垮台,但皇帝毕竟没要裴昭元的命,他们也毕竟是亲父子——

贺顾太了解裴昭元了,只要一息尚存,裴昭元便绝不是能轻易放弃的人。

这个人会像是那些被斩断了身体、蠕动着的、冷血的、柔软的动物,即便是断了尾,也能忍痛求生,在猝不及防之间从背后给予已然放松警惕的敌人最后致命一击。

裴昭元究竟有多少底牌,就连上辈子做了鬼的贺顾都不知道。

且皇帝卧病不起的这个时间点,也偏偏赶了巧,年关过后,便又是三年一度的春闱将近,各州府道举子上京赶考,届时京中人员庞杂,防卫更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贺顾尚且如此,掌着批红权、如今已统管议政阁、身处权力中心的裴昭珩便更不必说了。

两个爹这次都忙的脚不沾地,宝音便只能被贺顾托付去了言府暂时求言家二老帮着代为照看一二。

从前贺顾赋闲在家时,裴昭珩统管刑、工二部,忙的脚不沾地,二人成天见不着多久,如今贺顾倒也有差事了,要和裴昭珩一样每日起早摸黑的赶朝会,倒能或远远瞧着、或擦肩而过,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只是在旁人面前,便不免得装的义正言辞、目不斜视、人模狗样,绝无什么不轨的关系。

贺顾从前倒也没发觉,自己竟然有这么逆反的一面,越是白日里要在旁人面前老老实实毕恭毕敬的叫他恪王殿下,甚至十二卫调拨有时还要请示议政阁,自然免不得征求首睽和他这个掌着批红权的王爷的意见,他心里越是痒痒,只想干点什么不合宜不恰当的,扒了恪王殿下外头这层看似严丝合缝、矜然自持的壳儿才好。

于是进了夜里,每每到了没旁人能瞧见的地方,贺小侯爷便也愈发的肆无忌惮。

总归这个人忍受他的肆无忌惮,也不是第一回 了。

年节过去,春闱大比终于揭开帷幕,有了去年惠州秋闱舞弊拖垮陈家的祸事在前,这次春闱的主考自然是吊足了胆子,生怕出一点差错。

这场春闱贺顾虽然不考,但李秋山李都统那边人手不够,他便也调拨了人手帮着维持京中秩序,而且这场春闱要考的有胞弟贺诚、有王二哥,贺顾心中多少也是有些紧张的。

王沐川且不说了,以他的文采词赋,只要有心,别再如同上一次那样写些过于偏激、针砭时弊的文章,又恰好落进被他“针砭”的陈家手里,榜上有名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且如今陈家垮台,也再没什么人敢因私怨黜落他这个议政阁首睽次子的文章了。

倒是贺诚,虽说秋闱已取了解元,但若能一鼓作气,春闱提名两榜,以后便再也不必受这备考的折腾,那自然是最好的了,毕竟好事不嫌多嘛。

只是还没等来春闱放榜的消息,却等来了一件叫人万万没想到的事。

废太子妃孟氏自幽禁太子的行宫被押解回京,路上竟趁守卫不备,掐死了襁褓中的女儿,又要自寻短见,幸而被回过神的守卫拦住,这才没叫她立刻魂归九泉。

年底送孟氏前往行宫的是皇帝亲遣的十二卫,只是那时的十二卫统领仍是李秋山,如今出了这样的纰漏,偏偏贺顾却在这个关头接了十二卫,于是这个过责便不担也得担了。

裴昭元虽已是废太子了,但孟文茵掐死的毕竟还是他的骨肉,也是裴家的骨肉,哪怕是个姑娘,这么大的事,总得给揽政殿上表陈奏,哪怕里头的皇帝已然重病不起。

贺顾考虑措辞,字斟句酌写了一封十分清楚详尽的奏疏,送进揽政殿,只是本以为皇帝病得厉害多半来不及太快看,却不想奏疏刚递上去没多久,第二日皇帝便召见了孟氏。

贺顾只得命人押送孟氏入宫。

揽政殿如今除了陈皇后和揽政殿的宫人几乎谁也进不去,就连议政阁大臣奏汇也一样进不去,贺顾亦不例外,自然不可能知道皇帝在里面和孟文茵都说了些什么,皇帝的病又如何了。

只是孟文茵出来时,面色灰败如墙灰,双目无神,贺顾把她送回关押她的那个小院子去,也只得增加人手严加看守,以防她再自寻短见。

晚上回去贺顾便把此事告诉了裴昭珩,闷闷道:“也不知道裴昭元究竟和她说了些什么,那孩子还那样小,她做生身母亲的,竟能下的手去掐死了孩子……你说,陛下病成这样,还要召见她,珩哥……陛下会不会怀疑这孩子是我……”

裴昭珩道:“当初此事是李秋山秉办,与子环无关。”

贺顾叹口气道:“你自然是知道与我无关的,可是今日陛下见了孟氏,也不知道她会和陛下说什么?如今裴昭元落得这步田地,孟氏性情贞烈,她还不知会如何怨恨珩哥与我……”

裴昭珩脱了玄色外裳挂在架上,露出衣带束着劲瘦紧实的腰线,他一边一圈圈散开那束着腰腹的衣带,一边垂目道:“是大哥逼孟氏掐死这个孩子的。”

贺顾本来还在看着他松衣带发愣,闻言愣上加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才不可置信道:“……什么?”

裴昭珩身上已然脱的只剩下两件月白色绣着暗色文竹的中衣。

“……孟氏想要用这个孩子救大哥一命,却不知大哥在盘算着用她和这个孩子的命东山再起、最后一搏。”

“她别无他选。”

贺顾听得有点懵,半晌才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道:“你……你是说,太子故意让她掐死这个孩子,就……就为了栽赃给我?不是……难道陛下不明白吗,如今珩哥何须如此?我又何须害那孩子?陛下怎会信她?这简直……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裴昭珩道:“只要父皇肯信,便不是无稽之谈。”

贺顾心头一跳,他当然明白裴昭珩说的不错——

皇权……的确便是这么荒谬的东西。

无论多么荒谬、谈一样的故事,只要能讲的说服了天子,黑的便也能变成白的,颠倒阴阳亦不过尔尔。

而对天子来说,无利可图的死人用命来讲的故事,听起来却格外真实。

贺顾喘了两口气,疾声道:“以裴昭元的性情,走投无路做出这种事的确倒也不奇怪……我只不知道皇上为何要留着他,当年太祖传位高祖,七王之乱犹在眼前,难道皇上便没想过,一旦留下他,将来此人于珩哥便是无休无止的祸患吗?”

“珩哥与他毕竟是兄弟,倘若陛下这个君父不取他性命,日后珩哥要取,只会难上加难,落下骨肉相残的骂名受言官层层挠阻,陛下要仁君、要慈父的美名流芳千古,却不顾珩哥的死活,不顾朝廷的安定,这又是哪门子的为君之道、帝王之术?”

裴昭珩见他真气急了,心中既熨贴又有些好笑,索性吹灭了灯火,放下烛台坐在他身边低声道:“此事我早已知晓,父皇重名,孟氏和他说了,反是件好事,若不把大哥的所作所为揉碎摆在父皇眼前,便永远不能逼得父皇承认……”

他顿了顿,却忽然不说了,目下神色淡了三分,只淡淡道:“父皇觉得自己没有过错:当初娶了姨母,不是他的过错;和旁的女子生下了孩子,不是他的过错;立下大哥做储君,不是他的过错;他一手教养的储君谋逆逼宫,亦不是他的过错。”

“大哥如今为了这个位置疯魔至此,仍然没有父皇的过错。”

可孟文茵是孟太傅的亲孙女,她和她那祖父一样是刨根究底的性子。

她会细细的、用自己的行动问皇帝——

陛下,您果然没有过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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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闱在一众主考、同考官员们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主持下,终于还是放榜了。

皇帝虽然病的起不来,也没法亲自去主持殿试,但好歹还是坚持着看完了底下挑上来的几篇殿试文章,颤巍巍的钦点了今科的一甲前三和二甲头名——

第123章

放榜这日正好休沐。

贺顾如今虽说挂在了恪王这棵树上,朝野上下,但凡是个不瞎的,都看得出来,日后恪王生则驸马生,恪王荣则贺顾必然位极人臣。

但对应的,倘若恪王这艘船翻了,届时就算贺家没什么错处可供指摘,日后也必遭清算,讨不得半分好去。

只是以后的事毕竟是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只论今朝不论来日,贺家出了个这样年纪的十二卫统领,已是祖坟冒青烟了。

是以言家二老虽然也忧心储位不决与贺顾日后的处境,但干着急毕竟也没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贺小侯爷这边官运亨通,又抱了个白胖闺女,俨然是没什么可叫言家二老替他多操心的了,全家人的心便都挂在了贺诚那还没放的春闱科试成绩上——

眼瞅着放榜在即,言老夫人三日前便索性拽上了贺顾贺诚兄弟两个、连带着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憋坏了的贺容,一道去了趟京郊广庭湖边的观音庙,替贺诚进香祈福。

贺诚年纪渐长,脸皮倒是不增反减,深觉读书人科考博个功名,不靠着自己的本事,却要靠这些个什么乱七八糟的祈愿进香、怪力乱神,真是十分丢人,只是他企图拉着大哥贺顾拦住言老夫人,却不料贺小侯爷这次并没和他站在统一战线,拒绝的十分义正词严:“去了也不会少块肉,广庭湖的观音庙,可灵验的很哩!”

贺诚:“……”

于是贺二公子不但没劝住他那驸马大哥,这次还捎上了刚满周岁的小侄女儿宝音,一家人便这么浩浩荡荡的出门去了。

广庭湖边的观音庙,的确是个宝地。

贺顾自然记得那块“心想事成玉”,也记得那个卖给他护身符和舅母陆氏保命小药丸的黄脸道士——

有些事,说来也不知到底是那黄脸道士真有本事,还是阴差阳错真就偏偏给赶了巧。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许久,内廷又有意压下此事,不许臣下们再议论提及,但去年年节太子逼宫,叛军扣押官家女眷,一点伤亡也无,自然是不可能的,尽管事后死了、伤了的,都被一一打点堵过了嘴,但真亲历过那件事的,却也都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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