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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铣不说话。

无论皇帝出于何种目的提出六皇子成亲一事,当爹的想要儿子娶个女人,必然不会改变。

宋微垂下眼睛,不再讨论成亲的话题,只哀怨道:“独孤铣,你又关我。”

独孤铣锁紧胳膊,语调陡然变冷:“那是因为,你又淘气。”

宋微被他圈得呼吸不畅,声音带着哽咽,自贴合处断续传出:“我只是受不了了,想出城去找你。真的,独孤铣,别逼我,别关着我,我很讨厌这样。我宁愿去你军营里做一个小兵。我虽然不喜欢吃苦,可也不是不能吃苦。独孤铣,好不好?别这样关着我,好不好?”

如此软语相求,独孤铣的心跟着一颤一颤。终究硬起心肠:“不好。”

忽地想起一事,捏住他下巴,抬起他的脸,问:“小隐,你弄出偌大动静,连秦显都着了你的道,当真只为去北郊寻我?”

宋微听见这句,就像猝不及防掉进冰窟窿里,脑筋都冻得瞬间麻木。许久,一点点垂下眼帘,恍若喃喃自语:“可不是么?我寻你做什么?你能顶什么用?我可真是……哈!脑子被门夹了……”

不怪独孤铣起疑心。前科太多的结果,本该如此。宋微并非惊诧于对方的怀疑,而是惊诧于自己无意中的妥协。

因为,他再清楚不过:最彻底的束缚,只能来自甘于屈服的心。

独孤铣却因为他的神情话语放下心来,一半是难过,一半是欣慰。怀中半天没有动静,将人抱进屋,放在床上,缓缓抚拍:“最近有点乱,你乖乖在这待着,我把牟平留下保护你。”长长叹息一声,“小隐,你不能……总是这样淘气。”

宋微知道,这一回是真的什么招数也不管用了。想起门外那一圈冷面侍卫,噩梦重来的阴森恐惧甚至比死亡降临还要浓重。沁心透骨的寒意无从言说,即便说出来,面前人也不会相信,更无法理解。

惶恐之下,无谓挣扎,口不择言:“我不需要这样的保护,只要你们不逼我,我过得不知有多好。我非要走,谁留得住?办法有的是,绝食、自残、杀人放火、出卖色相……唔!”

嘴唇被死死堵住。“嗤啦”一声,衣衫尽裂。

独孤铣压在他身上,声音不带丝毫温度:“小隐,是你自己要回来。别说你不知道,回来了,就得坐一辈子牢笼!”

☆、第一二八章:帝王岂可无心术,鸳侣最难断爱恩

八月初四夜,皇帝寝宫。

宝应真人亲自盯着医僮煎好汤药,再亲手端给皇帝。

皇帝喝一口,放下,问:“当真不把你那小徒弟接进宫来?”

宝应真人淡笑:“儿孙自有儿孙缘法,不必强求。”

皇帝似被触动,没有接话。

宝应真人又道:“草民教徒无方,叫六殿下受了惊扰,实属罪过。”

把冬桑安排在六皇子身边,添个可靠的玩伴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为了贴身保护。奈何一帮人都低估了宋微煽动人心的本事。

皇帝摇头:“真人言重。此番化险为夷,可见令徒亦是有福之人。”

“是六殿下福泽深厚。”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挥手,将一应人等统统挥退,只剩下青云立在床边。

“朕有一事,欲求教于真人。”

宝应真人赶忙站起,弯腰长揖:“陛下折杀草民。”

“真人通玄达妙,见微知著,悟天时,推人事。朕欲问我咸锡国运,可否长盛不衰?”

宝应真人敛容端立,恭敬答道:“回陛下,世间种种,有始则有终,有盛则有衰。长盛不衰者,草民鄙陋,所见所闻,未之有也。”

皇帝呆愣半天,笑了:“你个老东西,便不肯哄朕一回么?”

宝应真人暗中松了口气,陪笑道:“陛下,若囿于一时一地,由始而盛,由盛而衰,由衰而亡,自是无可挽回,令人伤怀。然若放眼宇宙天地,终未尝不可重始,衰未必不能再盛,正是如此循环往复,方生繁衍生息之大道。”

皇帝接住青云递过来的药碗,慢慢喝完,才道:“行了,你不必安慰朕,朕心里明白。”

有一些秘密,仅在场三人知晓,有一些话,也只能在此二人面前说。

皇帝轻拍床沿,叹道:“真人想必还记得,一年前,朕曾问真人太子心性。”

“是,当日草民妄言,太子动心忍性,若辅以容人雅量,可担守成大业。”

皇帝放下碗,注目望着对方:“今日朕想问问,依真人看,六皇子如何?”

皇帝这句话出口,在场二人心中俱是一跳。仿佛大感惊诧,又仿佛早有预料。

“陛下问六皇子,这个,六皇子啊……”

宝应捋着颔下胡须:“六皇子啊……”

皇帝故意道:“真人如此为难,莫非朕这幺儿恁地不堪入目?”

“非也非也。”宝应不再摸胡子,言辞间愈发谨慎,“六殿下鱼龙变化,珠玉深藏,草民一双朽目,竟有些看不透哪。”

皇帝点头:“他就是爱胡闹。”

宝应真人道:“六皇子本性率真活泼,仁厚善良,着实可亲可爱。”

皇帝追问:“真人以为,六皇子可能担守成大业?”

宝应没有立即答话。思索半晌,肃然开口:“蒙陛下不弃,草民方外之人,且狂妄言之。我咸锡自高祖草创,立国百年,如今于兴盛繁荣之外,亦不乏沉淀冗积迹象。于此承前启后之时,贤君明主当能继往开来。六殿下虽出身草野,然至情至性,宠辱不惊,旷达洒脱,宽厚容人,更兼见闻广博,有大格局,未必……仅止于守成。”说到这,顿了顿,“只是,六殿下志在闲适逍遥,陛下欲求其聚风雷兴云雨,泽被天下,恐怕……”

“由不得他。”皇帝捏住床头一柄如意,淡淡道,“由不得他。在外胡闹二十年,还没玩够么?”

过一会儿,才道:“可恨这小子不学无术,叫他来抄书,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太不上进。”

宝应真人想了想,试探道:“陛下也不要太过忧心了。昔年高祖纵横天下,亦不过识得半部圣门经典而已。”

皇帝一愣,随即精神大振:“承真人吉言。”

待宝应真人告辞,只余青云随侍在侧。皇帝面对跟了几十年的贴身亲信,不再有丝毫掩饰,尽显衰朽龙钟之态。幽幽长叹,语调淡漠到近乎空洞:“等了这许久,给了那许多机会,朕对太子……失望至极,失望……至极啊……”

与皇帝寝宫的冷清凄凉相比,同一时刻,宪侯府东院卧房内室,一片激荡惨烈。

远离床榻的矮几上摆着一盏九品莲花灯,铜铸的九朵莲花灯台错落有致,栩栩如生。灯架设计极为巧妙,灯芯朵朵相连。当最高处一盏灯台中清油熬尽,燃烧的灯芯便会自动将火焰引向次一盏。如此依次衔接,可支持整夜不息,通宵长明。

朦胧灯光中,【和谐】。室内听不见别的动静,唯有火热沉重的鼻息忽急忽缓。如许声光色影,融汇出满室春潮澎湃。

然而床前地面上,却四处撒落着碎裂的瓷片、玉屑、琉璃、玛瑙,以及撕扯成条缕状的丝帛绸缎……再往上看,便能发现床榻附近桌案台几,清洁光溜得如同一场飓风过境,原本该有的大小摆设统统不见了……

当宋微被独孤铣插入那一霎,不欢而散、小别重逢、劫后余生,重重积累不得排解的情绪如洪流喷发,以最极端的方式发泄出来。他像疯了一样嘶吼挣扎,奈何对方有若狂涛巨浪中的定海神针,飞沙走石间的镇妖宝塔,始终岿然不动。独孤铣任凭他将各色玩物器具砸得粉碎,用指甲和牙齿把自己前胸后背弄得皮开肉绽,甚至挣裂了肩膀上的伤口,鲜血透过紧扎的白布重新渗出,也没有加以阻止。只是【和谐】

那样近乎残忍的征讨,令宋微觉得自己即刻便要横尸当场,骨肉无存。灵魂却在久违的、接近极限的疲倦与痛楚中,渐渐清醒安定。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独孤铣的全部意图和心情,却不知是否传达出了,抑或是该怎样传达出自己的意图和心情。

深刻而悠远的无奈,浓郁而磅礴的情意,令他放弃了一切抵抗。

即使在如此强烈的疲倦和痛楚中,甘甜酥暖的快感依然颤栗着送到了每一处神经末梢,美酒般令人沉醉。

他想,谈恐怕是永远也谈不拢了,做却总是能一拍即合,天衣无缝。像是最大的笑话,又像是……唯一的幸运。

索性……就这样被他做死在床上,未必不是最好的结局。

有一点想笑,笑意自心中来到脸上,却化作汹涌而出的眼泪,淌个不停。

他忽然恨起了自己,既没有斩钉截铁的力量撤退,又缺乏破釜沉舟的勇气前进,犹疑摇摆,作茧自缚,终于拖延成一个死结。

独孤铣察觉到胸前一片冰凉湿冷的时候,动作一滞。汗是热的,只有泪才是冷的。他捧住宋微的脸,刹那间从暴虐的巅峰落入温柔的谷底,手指小心翼翼从眼底抚过。

他看见宋微仰起头,红通通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自己,嗓音细弱沙哑,仿似满地玉屑碎瓷从心间划过。

“独孤铣,我不想恨自己。我可以……恨你么?”

八月初五,清晨。

一大早,奕侯便出现在寝宫门口。通宵忙碌,魏观面上满是凝重,却不见疲倦之色。

值守内侍见是他,轻手轻脚进去瞅瞅,不大工夫便出来:“陛下正醒着,魏大人请进。”

魏观一身寒气,被青云挡在屏风外,先拿暖炉烘了一回,才放进去。起先他也猜过皇帝此番病重,假装的成分居多。时日长些,渐渐察觉不是那么回事。除去内侍,就数他见皇帝的次数最多,皇帝也并未刻意瞒他。每一次见面,心情都比前一次更沉重。

他是直性子,心生疑惑,便开口问。

“陛下龙体究竟如何?”

皇帝摆摆手叫他坐下:“剩不了多少日子了。人固有一死,也没什么。”

奕侯不会安慰人,只觉得难过,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道:“六殿下知道么?陛下为何不将六殿下接入宫中?”

皇帝哼一声:“朕怕被他提前气死。”

奕侯立马噤声。

皇帝问:“事情查得如何了?”

魏观神色一凛:“正要回禀陛下,那乌木牌……很可能确属太子府信物,但目前所知皆是死证,不足为据。死了的两个刺客,身份初步确认,是否太子门客,亦须寻找证人指认,一时之间,恐难下结论。更何况……太子为何要害六殿下,这个也不合情理……”

皇帝忽然冷笑:“害死老六倒在其次,他主要是为了快点气死朕。”

奕侯再次噤声。

皇帝道:“还有何进展,一并说来罢。”

魏观理理思路,才道:“逃走的那名刺客,尚在追捕之中。此外,二殿下、四殿下处皆无异常,唯独五殿下,据容王府中人交代,颇有些日子没回府了,大概一直在太子府中盘桓。”

皇帝听到这,抬头冲青云道:“传旨容王府,叫容王即刻觐见。”

魏观等了一会儿,不见皇帝进一步交代,忍不住问:“陛下,死了的两名刺客,若继续追查,难免……惊动太子。还请陛下明示,如何个查法……”

话说至此,耿直如他,也知道不能再往下说了,垂首静静等待帝王决定。

等了半天,却听皇帝忽问:“宏韬,若是叫你选,太子与六皇子,你更属意谁继承朕的大统?”

“啊?”魏观反应过来,大惊失色,“陛下,这、这……微臣……”

皇帝嗤道:“你怎的也染上成国公‘这这这’的毛病了?朕问你话,你如实答复便是。”

皇帝就嗣位人选咨询重臣,最正常不过。只是魏观一向专注兵武,自问于此等大事上无高瞻远瞩之能,没想到会被皇帝问到而已。

眼见皇帝不耐烦了,才拢拢神,战战兢兢道:“陛下,微臣,这个,见识短浅……要我说,六殿下与太子殿下相比,实在不像个能做君主的样子。若是六殿下继承大统……”魏观想象一下,脸皮皱得像苦瓜,“微臣这廷卫军统帅,是肯定干不下去的,届时只好请调出京,戍守边疆去。”

皇帝被他逗乐了。问:“你的意思,愿意接着给太子统帅廷卫军?”

魏观半晌没接茬。

皇帝温和地看着他:“宏韬,朕向来以为,满朝上下,论忠诚耿直,莫过于你。”

魏观激动了,扑通跪地上磕了个头:“陛下要微臣说实话,微臣的实话便是,假若当真叫微臣来选,微臣还是……还是愿意选六殿下。”

“哦?这又是为何?”

“六殿下虽然行事,那个,跳脱了些,脾气也奇特了点,然而为人磊落,有情有义。微臣纵然不做廷卫军统帅,戍守边疆也安心。若是,若是……换了太子,恐怕……没那么容易……安心……”魏观说到最后,声音小得就像蚊子,却也叫皇帝听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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