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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七年,清明。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年倒是例外,半点雨星子都没有。
不过天气也绝谈不上好,阴沉沉的,一堆堆、一叠叠乌压压的密云摞在一处,抬头看去,几乎要坠下来似的,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大早,天光未现,各色各样的马车便陆陆续续驶出京都城门,吱吱呀呀地滚着两个轱辘奔向京郊的麦积山。祭祖扫墓,可不能太晚。
此时若有心抬头朝天上望一望,便能看得见京都南隅一角飘飘荡荡地悬着一只风筝。
筝面是纯白色的,在乌糟糟的云下游荡着,分外显眼。
风筝形状是比着鸿鸟做的,有风阻着、有线拖着,白筝十分吃力地飞着,时起时落,看像是一只困于天际的囚鸟,又像是一缕游魂。
京都甚大,从高处望下来,乌泱泱的阁楼庭院鳞次栉比地顺着护城河排了个密密麻麻,地上的人蚂蚁一样密密地蠕动着,数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
八条宽大的主街道从王城延伸而出,错落在京都之中,又顺着屋瓦密集之处叉出无数条小街窄巷。
这便是王城内外唯一的交集。
巍峨的高墙之内,是世间风云所在,也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所在。高墙之外,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烟火众生。
天高海阔,世上数万万人的命运,却掌握在墙内的那寸寸土地之中。
委实不得不叫人对这高墙之内的天地感到好奇和恐惧。
高墙之内的世界足足占了半壁京都,也是,若没有这番气势,怎配为天家所在、怎配称为王城。
高墙之内,青砖黛瓦、朱色宫壁。
屋脊上细细铺了一溜儿水碧色琉璃瓦,宫墙是细细描摹了一遍又一遍的朱砂红。
一寸一尺,无不彰显天家威严与奢华。
王城西南角,有一处密林矮坡,占地不小,却早已无人问津。
紧挨着的,是一处有几分破落的宫院,与那密林连成一片,虽是破落了些,但也不难看出往日风光。
此处原是景行皇帝为皇后修建的鹿苑。
先皇后爱赏鹿,景行皇帝便在宫中添了这一抹绿色,又修建了这一处宫院,以供皇后品茶弹琴、饮月赏花。
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但自从七年前景行皇帝膝下的大皇子明睿、二皇子明成因在此养病却相继离世之后。刚即位的顺宗皇帝视此处为不祥之地,渐渐也就废弃了。
如今沦为王城之中最为低贱的宫奴以及罪奴所在,宫门之上的鹿青牌匾,也换成了一块漆黑门匾,上头挂着个枯瘦凋零的大字——寒。
因是旧时鹿苑之故,此处也被称为“寒苑“
。这个名字倒是颇为合适的。寒苑中人,几乎永无出头之日,终生只能在这方困井中蹉跎。
年深岁久,磨得人心如腊月寒石,故而再没有第二个字比这“寒”字更为适宜。
寒苑中人低贱,王城中也没多少人将他们当人看,凡是手头上有什么脏活累活,只管往寒苑里头派就是了。寒苑被人视而不见,里头的人却一年到头忙个不停。
便是今日,也不例外。
合苑的人脚步匆匆,皱紧了眉头,生怕手中活计耽搁了,又招来素有夜叉之称的容姑姑一阵暴风雨似的斥骂。
唯独一个人除外,她右脚边放了一只木桶,桶里是刚刮鳞去腮掏肠的黄鱼,眼睛和月牙肉单剔出来放在琉璃碗里。
黄鱼极鲜美,王室甚爱食用。
月牙肉单剔出来给皇帝做羹,爽滑鲜嫩。
皇后喜欢吃鱼眼,便剜了一小碗珍珠似的鱼眼珠酿了呈过去。
其余地方便不要了,分给各处宫奴食用。
地位高些的,便用鱼腹上的肉做了肉糜送去,再差些的便分条鱼尾。叫不上名儿的和寒苑中人一样就拿下水熬了杂粥喝。
黄鱼虽是鲜美,杀鱼之人身上却满是腥臭,这人紧紧捏了个香包凑在鼻间,阻挡住那股血腥味儿。
伸手将吹在眼前扰乱视线的发丝拨开,别在脑后。
她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看着京都南隅上空那抹小小的白色筝影出了神。
“舒泯!“
身后传来一声暴喝。
舒泯回过神来,容姑姑扭着肥胖的身躯迈着细碎的步沉甸甸地走来,腰间别了一根磨得起毛的短鞭。
舒泯视线落在短鞭上,不由地打了个寒颤,自己可没少吃这玩意儿的苦头。
她悄无声息地向后撤,顺从地低下头,一副乖巧的模样。
容姑姑冷哼一声,抬头看向她方才注视的方向,一眼就看到那游魂似的只白筝游荡在云之下,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心下不适,顺口嘀咕了一句,“什么东西啊,招魂幡似的,瘆人得很。“
闻言舒泯脸色微变,抬眼轻瞥了一眼那白筝,随即低头看着桶里敞着肚膛的黄鱼默不作声。
容姑姑转过头来,见她垂目不语,更是怒从心起。
现下的奴才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胆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偷懒耍滑,不叫她知道自己的厉害,还真不把自己当回事。
容姑姑身形虽肥硕,但却极灵活,反手抽出腰间短鞭,扬鞭就要朝舒泯抽去。
舒泯见状,暗叹不好,看来今日这夜叉心情不好,惹不得。
容姑姑下手狠,这一鞭子下去,没有十天八天,身上的伤是好不了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跑,容姑姑肥硕,跑起来颇为吃力。
“姑姑,动怒伤身。“
舒泯轻声劝慰道,一面勾起木桶迈开步子就跑。舒泯刚跑没几步,身后便传来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随之而来的是容姑姑更加怒不可遏的怒骂。
舒泯微微皱眉,摇了摇头。
这等粗鄙之辞,如何说得出口。若是让母亲听见了,定然要直呼有辱斯文。
“容姑姑,别管她了!快来瞧瞧吧,厨房里这帮小崽子们又惹事了!“
一个布衣瘦身条的姑姑招手焦急地跑过来,她比容姑姑年轻些。
听说原先是某位宠妃身边的红人,有得一手好绣工,绣什么像什么,绣鱼儿宛如于水中游,绣鸟仿若在天上飞。
不知因何惹恼了主上,被逐到这寒苑中来,和容姑姑一同管教这寒苑的数十人。
但似乎和寒苑的人一样,一样的不见天日,一样被遗忘在王城这个偏僻的角落里。
容姑姑一听郝姑姑这话,急忙调转方向,骂骂咧咧地朝厨房走去。
舒泯停下脚步,揉了揉被木桶硌得生疼的手臂。
今日运气不错,躲过了一顿鞭子。
不远处的郝姑姑扯着容姑姑快步离开,容姑姑回头指着她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放过你了,等回头得空了再好好收拾你!”
郝姑姑着急忙慌地拽着她朝厨房跑,一面劝道,“容姐跟她置什么气,不值当的。回头我替你收拾就行。”
舒泯朝郝姑姑微微躬下身子,也不管那头听不听得见,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是。
心中却无比轻快。
郝姑姑可比容姑姑好对付多了。只要手上过了些油水,她便什么都好说。
在寒苑讨生活,没几分活下去的本事怎么行。
舒泯不怕郝姑姑这样的,有贪念、有欲望的人,亦有软肋与把柄。不难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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