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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队走过去的都是衣衫褴褛的外地人,也有进城卖东西的农民和小商贩——这个是没法拦着的,鬼子的兵也得吃喝。眼瞧着前头的都过去了,一队车队引起了侵略者的注意。车上拉的东西稀奇古怪,有许多大箱子和帆布。于是这队人立刻被拦下搜查起来。

中间的马车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跳下车,陪笑着冲检查的士兵比划,又向通译连连解释。原来这是一队跑江湖卖艺的杂技班子。检查的士兵也不知道是不信,还是因为检查过于枯燥,想看点新奇的,便逼他们就地演一演。

于是几个战战兢兢的艺人便从车上下来,表演了诸如抛球,叠罗汉一类的技艺。一个士兵故意去戳最下面那个艺人的腿。因为疼痛和恐惧,那人身子一歪,身上站的两个便摔了下来,跌得衣裤上沁出血来。几个艺人摔得灰头土脸,相互搀扶着爬起来,那个捅人的鬼子兵哈哈大笑起来。

马车被一辆辆查过,最后一辆车的车帘掀开,里头是个蓬头垢面,捂嘴咳嗽不止的女子,身边还躺着个两腮深陷,面如金纸的男人。检查的士兵待要伸手拉人,便见那女子哇地呕出一大口黑血来。头发花白的班主慌忙上前,连比带划:两口子,痨病,好歹也想死在故乡……

通译翻译了。士兵露出了厌恶和恐惧的神色,赶忙转身离开了。

车队被放行了。

一路进入县城,杂技班子却并没有停留下来休息,只是买了些食物和饮水,便穿城而过,又继续沿着尘土飞杨的道路向前奔去。

直到入夜,众人才在一处破道观前停了下来。

班主走到最后那辆马车上,给车中人送了食物和饮水。车内方才呕血不止的女子向他深深一揖,低声道:“真不知道如何谢您。”

声音清润动听,有若夏夜林中的溪流——却是个男子的声音。

班主王德全摆摆手:“您演得真是绝了,连我都唬住了。”

秦梅香笑叹:“只可惜了那一口好酱。”笑过之后,神色转而低落下去。

王德全安慰道:“你那大哥瞧着是个命硬的。如今烧也退了,安心等等,早晚能醒。人是没那么容易活,却也没那么容易死。”

待人走了,秦梅香点起了灯,扶着身边无声无息的人坐起来。他把砂糖化在盛水的皮囊里,小心翼翼地往许平山嘴里喂。虽然一半儿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好歹另一半儿是能咽得下去的。放下水囊,他又解开衣服替他擦身。原来那么高壮结实的一个人,眼下已经瘦得一拎一层皮了。断腿上打着夹板,腰侧是个黑乎乎泛着异味的肉`洞,左手小指和无名指都没了。别的大小伤口更是不计其数,简直全身上下不剩几块好肉了。

秦梅香把他身下湿淋淋泛着尿骚味的褥子换了,仔仔细细地替他把身体擦干净,盖上了被子。脏的褥子暂且晾到了车外头,打算等有水时再洗。这些都做完,累得一身是汗。他喘息了一会儿,抚摸着许平山瘦得贴骨得面颊,低声道:“你要是再不醒,饿也饿死了。若是死了,我就随便把你埋了。往后山高水长,咱们两不相见。你也别想我给你戴孝,爹娘死了,我都没有戴过孝。”

话是这样说着,手底下却拉过许平山的胳膊腿,一下一下地揉搓着。

他是一个月前在一个老农户家里找到许平山的。战事惨烈,部队迟迟没有等来支援,最后与一支鬼子部队拼得几乎同归于尽。当时许平山身边只剩下两个人,然而周遭能走的路大都被封死了。许平山伤得半死不活,没可能跟着两个好人越过鬼子的盘查逃出去。秦梅香便咬牙让他们走了,打算独自留下来,陪着许平山听天由命。

万幸天无绝人之路,遇上了王德全这个逃难的杂技班子。

一切都收拾好了,秦梅香才拿过干粮,费力地咬了一口。干硬的饼,没油没盐,他已经许多年没吃过这种东西了。然而此刻有东西吃就算是好的,他珍惜地咀嚼着,愣是从里头吃出了一点甜味儿。

一餐饭吃过了,正打算下去喂马,却听见破道观里遥遥地,传来了一点儿模糊的争吵声:“……不能留着他们了,万一让鬼子查出来,大伙儿都得跟着陪葬啊……这一路上因为他们,大伙儿差点儿没命的事儿还少么……”

“……已经收了人家不少钱,再说路都走到这儿了,怎么好把人半途丢下呢……”

“可这一路上,他们吃用了咱们多少?钱都给他们买药了,咱们自己接下来怎么办?等着饿死么!”

“车到山前必有路,等到了兴元,停下来卖几日力气,饭钱不就有了么……”

秦梅香沉默地听着他们的争执,动了动脚趾。他的鞋底里头缝着最后两个银元。原想全都一起给了王班主,可是一想到昏迷不醒的许平山,他又不敢这么干。他得留着那两个大钱,给许平山换糖冲水喝。

打起仗来,各处都是物价飞涨。他本带了些银钱出来,可是架不住层层过关时被盘剥。最惨的一次和流民被抓进了某处监狱,最后把人放出来时,包袱里的钱就都没了。幸好身上还藏着一些没被搜走,不然真是不敢细想。

外头的争执声渐渐停了。半晌,他悄悄爬下马车,解下缰绳,喂马去了。

车队摇摇晃晃又走了三天,天可怜见,一路上再没遇到什么关卡。终于进了兴元城,猛然间竟然有些不习惯起来。

没别的,这儿与外头相比太热闹了。一路上满目疮痍的,猛然见了一个人气浓厚的地方,就像从噩梦里窥见了希望的影子。

江湖班子没钱住店,找了个空地就停下来,拉场子演起了把戏。只是一路上人困马乏,饶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也难免出些小岔子。顶碗的小姑娘一个失手,碗没接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当场便得了倒彩声。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出言嘲讽搅场,轰着围观的众人:“就这还出来卖艺呢,碗都不够摔的……散了吧,没什么好看……”

秦梅香本来抱膝坐在车上,瞧见观众渐渐散去,众人要白忙一场,当即跳下来,快步走到管家当的艺人郑二顺身边:“劳驾借把胡琴一用。”

那郑二顺正是诸多反对班主带着他们上路的艺人之一,闻言没好气道:“没那个,我们又不是戏班子。”

秦梅香吃了一记软钉子。也不气馁:“旁的也成,月琴,牙板什么的都成……”

最后郑二顺耐不过他,翻出了把旧琵琶递过来,嘴上还讲着泄气的话:“别瞎忙了,你会什么啊,一路上光会吃了……你那兄弟更厉害,连吃都不会……”

秦梅香没说话,抱着琵琶紧了紧弦,略拨弄了两下。忽然五指一捻,本来破旧不堪的琵琶,便似活了一般,碎玉滚珠一般地响了起来。他转身坐到车架上,如珠似玉的声腔便响了起来:“绿叶阴浓,遍池亭水阁,偏趁凉多。海榴初绽,朵朵簇红罗……”

起初周遭还有些嘈杂,到后来满街皆静,唯有看客悄无声息地一圈圈围拢过来。一时间,满世界的尘土与疮痍倏然消失,唯剩清凉夏日与婉转莺歌,雨打新荷,浅酌低和。

曲终收拨,满场鸦雀无声。片刻之后有人高声叫了一嗓子好,众人才如梦方醒般跟着喝彩起来。

郑二顺目瞪口呆:“他……他几时会的这个?”

王德全跑江湖久了,见多识广,慨叹道:“我们这怕是……捡到宝了……”

敲锣的艺人反应敏捷,赶忙趁着观众叫好,低眉顺眼地捧着破锣溜边儿走:是要钱去了。

有刻薄的观众,摇头道:“只唱了这么一句半句的,哪儿值当给钱……”

其实这种地方卖艺,若给赏,也不过是毛八分的小铜子儿。这人若是知道秦梅香从前是什么身价,只怕要惊得当场厥过去。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秦梅香随意拨了拨弦,好脾气地笑了笑:“这位爷要听什么,不妨说来。”

“说了你就会唱?”

“能不能唱,您得说了才知道。”

那人挑剔地打量着他。见他虽然憔悴肮脏,但眉眼间难掩秀美,便不怀好意道:“太雅的咱听不了。来个俗的吧,唱个情哥哥情妹妹之类的……”

秦梅香一笑,不待他往下说便开腔唱道:“意思儿真,心肠儿顺。只争个口角头不囫囵。怕人知,羞人说,嗔人问……”

这般唱了一曲又一曲,大都是从前跑江湖时学的俚曲。最后直唱到天黑,围观的人才渐渐散了。

秦梅香哑着嗓子,接过水囊,含了许久才咽下去——热嗓子不能用冷水激,怕伤着。

因为难得赚到了一点儿小钱,这一日晚饭便有肉汤喝。说是肉汤,不过是把一小块肥瘦相间的猪肉剁碎煮了水。分到每个人碗里,能有点儿肉味儿罢了。秦梅香接过来,抿了一口。虽说带着股腥气,却也是许久未尝过的香。

他不舍得喝。爬回车上,想喂给许平山。谁知点了灯,才发现两只亮得不同寻常的黑眼珠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秦梅香端着碗的手打起哆嗦来。他抖着手把碗放下,颤声道:“你醒了?”

许平山声音嘶哑:“让你唱醒了……做梦似的。”

秦梅香感觉眼前一下子就模糊了。他抬起头忍了泪,咬牙道:“你做着好梦,却不知道我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我……”他拼命眨着眼睛,低吼道:“混账东西!”

说着把人扶起来,汤碗放到他嘴边。许平山也不推让,一口一口喝干净了,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的脾气怎么变了这么多。”

秦梅香放下碗,眼里的泪已经消失了。他冷冷道:“我原本就是这么个脾气,怎么,后悔了?”

许平山盯着他:“我上辈子定然是个大善人。”

秦梅香叹气:“那我就是干尽了坏事。”他神色柔和下来:“快点儿好起来吧。”

许平山握住他的手,慢慢攥紧了:“好,我答应你。”

第42章

虞家分家的事折腾了好几日。明面上主要是吵,暗地里则是盘算。最后大伙儿心里头基本上有了决断,终于能够坐在一块儿,把事情理理清楚。

钱是所剩无几的了,只有生意和房子是大头。既然是分家,自然人人有份。虞家到如今,活下来的姨娘还剩五位,儿女有七个。四姨娘和五姨娘各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了。但是五姨娘已经过世了,她生的姐儿嫁人后随丈夫调动工作去了海外,如今一乱,也不知几时才能联系上。这位女儿的家产,只好暂且记在公账上。四姨娘的女儿嫁去了申江,半年前托人捎信,说是如今正在租界里住着。因为一时回不来,所以那一份和四姨娘的算在一处了。女儿们早就嫁人,没有办法接管家中的产业,故而和姨娘们一样,分到的只是金银细软。

但房子和生意却成了麻烦。大少爷不在,六姨娘带着三少虞秋荣,与二少虞春荣吵作一团。无他,两个人都想要虞家的新公馆。这儿离商行和铺面都近,地点既好,又是闹中取静。宅子也是新式的,怎么住都是个舒服。如今外头的人一拨拨涌进来,地皮钱跟着水涨船高,将来便是不住了往外卖,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虞冬荣冷眼看着他们吵,瞟了一眼抱着小少爷虞少荣,神色凄惶的十姨娘苗氏,终于发话了:“不算大哥,家中的男丁如今是四个,可宅子只有两处。这两处,我的意思是不能都留,商行账面上的亏空,还等着卖房子去补……”

二少爷一摆手:“铺面商行都分完了,各管各的账,你就不要操心了。”这是把别人入股分红的路堵死了。

虞冬荣往后一仰:“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东大街那个布行我也不要了。兴仁胡同的宅子就归我和少荣了。”

六姨娘跳起来:“那怎么成?你独得一处房子,却叫我们同二少爷一起过么?”

虞冬荣转着手上的宝石戒指,淡淡道:“大哥,我,少荣。我们三房加起来才分一个老宅子,难道还多么?家里所有的商行都给你们两房了,铺面我多让一间给你们,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做人可别太贪了。”

二少爷凉飕飕道:“七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那小账本的事,真当家里都不知道么?明面上瞧着,我们是分了大头,可暗地里你吞了多少,这谁又说得清?”

虞冬荣看着他:“账本都在,你随意查。再者说,爹这些年偏疼谁,不用我说。家产满打满算,你已经占了三分之一还多。我不过是替少荣打算。你们欺负十姨娘老实,把亏空的铺面,欠收的田庄都分给了人家。十姨娘不讲什么,我却不能眼瞧着。爹临终时让我们好生照顾九弟,你就这么打他老人家的脸?”

苗氏是最小的姨太太,乃是四姨娘的娘家托虞司令办事时送过来的一份“礼物”。因为是这样的身份,进门又实在太晚,在虞家几乎是等同丫鬟一样的存在。虞司令待她也就那样,四姨太太瞧她又十万个不顺眼,她在虞家的生活可想而知。

虞二少爷一梗,但终究不甘心:“要么这样,公馆将来如何不劳你操心,那是我和五弟的事儿。既然你想要宅子,便把玉溪和文曲那两片出桐油的田庄分给我和五弟吧……”

虞冬荣猛地坐起来:“你疯啦!那是大哥的产业,两处房子加一块儿也不值那边一片田……你这么干,不怕将来吃他的枪子儿么!”

虞夏荣精明地眯了眯眼:“大哥的产业不是你管着么。再说了,外头打成什么样儿了都,他能不能回来都两说……”

虞冬荣气坏了:“你说的那是人话么?大哥若是在,你还敢当他的面这么说,我就敬你是条汉子!”

虞夏荣站起来,踱到虞七少爷身前,弯腰拍了拍他:“不是我要,是你给。大哥要找也是找你嘛……”他侧头贴在虞冬荣耳朵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拎回来的那只黑箱子里头装的是什么。”他直起腰:“就这么着吧,只要你点头,咱们兄弟之间的账就算是理清了。”

虞冬荣怒而转头:“那是别人托付给我……”

二少爷打断他:“你跟我说不着。就这么着吧,你干不干?我也知道,你其实最懒得管家里的事儿。你只要应了,往后的账,都不要你操心了。”

虞冬荣沉默半晌,咬牙道:“算了,你说什么是什么吧。”

七姨娘哭起来:“那我怎么办啊?我和老八往后住哪儿去啊?”

虞二少爷冷笑:“爱住哪儿住哪儿去。爹办丧事那天,你偷摸往野男人身边倒腾东西的事儿,真当大伙儿都不知道呢?”

七姨娘脸色一白,捂着胸口:“你……你含血喷人!”

虞冬荣懒得再跟他们掺合,起身往外走:“三日后清账。往后钱上的事儿,大家就各算各的吧。”

苗氏含着眼泪,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虞冬荣回过头来,低声道:“还愣什么,赶快收拾东西过来吧。”

苗氏愣了一下,随即面露感激。她上了楼,再下来时,手里只有两只皮箱。虞冬荣接过来拎,轻飘飘的,不过是衣物罢了。他叹了口气,往外走。

要出门时,八姨娘追上来,做小伏低地:“冬哥儿,你瞧,这家分也分了,我可是一向站在你这头儿的。老十一个人同你住着,怕是有许多不方便,不若我也过去,大家一起,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虞冬荣打断她:“我就问一句话,当年我八妹夭折的消息,是不是你在我娘跟前说的?”

八姨娘脸色变了:“冬哥儿,这事儿可不怨我……”

虞冬荣直视着她的眼睛:“你们当我小,不懂事。我娘的病原本都快好了,爹当时和全家上下都叮嘱过了。八姨太太,您这舌头杀人的本事,我是怕了的。”

八姨太太辩解道:“这委实不关我的事,是四太太……”

虞冬荣甩开她的手:“你既然同她好,便去和她一块儿住吧,缠着我算什么事儿呢。”说着把苗氏怀里的少荣抱过来,大步流星地上了车。

兴仁胡同的宅门口,小玉麟老早就抻着脖子等在那儿了。下人都被遣散了,偌大宅院,只留了一个门房和一个老妈子。四处空荡荡的,倒是有了几分从前虞宅的清净模样。

苗氏不是多事的,东西一放下就开始忙里忙外地干活。虞冬荣知道她的忧虑,也没拦着她。往后日子还长呢,早晚她会明白,这儿和公馆是不一样的。

虞冬荣喝了口水,就开始坐下来写写算算。算完了把笔一扔,他这下真是要一贫如洗了。分来分去,名下如今只剩一个小工厂。说是工厂,其实就是小作坊,连工人带经理加起来还不到四十人。整个厂子也就值八千大洋——他当年给小玉麟赎契都不止这个数。

至于忻都那边的矿坑,已经完全指望不上了。

小玉麟进屋来,虞冬荣坐着勾了勾他的手指头,假哭道:“周老板,我们要一起喝西北风了。”

周老板认真道:“不会的。”说着把衣兜里的大洋和纸钞都掏出来:“喏,这个月的进项。省着点儿花吃饱饭是没问题的。”

虞冬荣惊奇道:“给我管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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