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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东飞燃起一根红塔山,抖了抖烟盒示意苏建宁是否来一根。苏建宁有点错愕的回头看了看,又摇了摇头。这老头儿很会养生,不酗酒,不抽烟。
周东飞叹道:“调查过你的资料,好像应该很单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虽然早年是单亲家庭,嗯,当时家庭成分似乎不太好。那个动荡的大时代结束之后,全国恢复高考,你凭借三十岁的年龄,却以省状元的成绩考入了下江大学。然后就是出国留学,数年之后说是报效祖国,回国在下江大学任教。然后凭借出色的教学,和一系列的学术成就,逐渐走上了校长的位置,而且是副部级的待遇。我说的这些,不错吧?”
“你们这些特务组织,还有什么查不出来的。”苏建宁不觉得意外。
“这么说来,最有可能让你开始沉沦的时间,应该是你在国外留学的那几年。”周东飞说,“在美国著名学府留学,而那个学校恰恰就是圣路加教会为背景,同为福荫联盟的分支。”
苏建宁的心情已经渐渐平缓了一些,随手拿起窗边的茶杯,砸了口绿茶,点了点头。
周东飞感到惋惜,说:“其实我也注意了你的学术成就,堪称世界一流水准。当然,要不是这样的学术成绩,你也未必能有今天的声望。开创经济学一大流派啊,华夏经济圈子里面,你是极其罕见的能和世界经济大师叫板的人物。没想到竟是这样的身份,可惜了。我认识一个和你一样的天才教授,也和你同样的不可理喻。”
“你说的,是原来军中搞生物研究的唐疯子吧?”苏建宁苦笑道,“他是个为了科学研究而不惜一切的疯子。当时,还是我把他介绍给了潜伏在我身边的虞九龄。虞九龄答应给他创造最好的科研条件,给他提供充足到随意挥霍的研究经费。不然,他不会回国。不过那老疯子就是个纯粹的科研工作者,不是我福荫联盟的人物。要是能网开一面,没必要过分难为他。”
每个圈子的顶级阶层,都有极大可能产生交集。就好像周东飞不经意的就认识了卫疯子、顾大师一样,苏建宁和唐疯子作为世界顶级的学问人,相互认识也毫不意外。
明净撇了撇嘴:“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就别费那闲心思去考虑唐疯子了。不过,那唐疯子当时还是老子亲自从美国黑水公司总部擒拿回来的呢,难道老子,要成为世界顶级科学家的终结者吗?”
周东飞没理会这货,而是不解的问道:“你走到这一步,为什么?国家给你科研条件,让你成为著名学府的校长,而且享受副部级的级别和待遇。作为一个科研工作者,还不够?要是真觉得不够,恐怕只要你开口,国家也会给你更多的物质和精神奖励。对于你这样的人才,国家已经可以做到几乎不惜代价。”
“你该知道那个学校吧。”苏建宁淡然说。
“知道。”周东飞即便不回头,也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首都的环境,他了如指掌。
“从那个地方开始,我就开始憎恨华夏的大学!”苏建宁说,眼神之中一抹凄凉。
周东飞心思一动,联想到了苏建宁的出身。没错,那所著名的学府,曾是苏建宁的父亲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
据苏建宁缓缓介绍,周东飞才知道,这个知识分子心中的阴暗和苦涩。
几十年前,在那个动荡的大年底之中,苏建宁的父亲曾是那所大学的一名教职人员——某系的系主任。当时那个环境下,政治气氛和社会气氛都很紧张。但是苏建宁的父亲,还是禁不住禁果味道的诱惑,和本系一名离异的女教师私通。
纸里包不住火,这件事终于被揭发了出来。刹那间,这桩丑事在整个风气保守的校园内引发了剧烈的震动,不次于一场思想上的大地震。
而随后,恰恰赶上了那个批斗成风的时代。于是,苏建宁的父亲毫无疑问的被当做第一批坏分子抓出来批斗。最终,死在了批斗的过程中。
于是,苏建宁和母亲在周围人的白眼和漠视之中,黯然回到了老家下江省。苦苦煎熬了十几年,足足十几年。等到那个大时代结束了,全国恢复了高考,他这才一飞冲天,以全省高考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下江大学。
而由于错过了年龄,加之又读了几年大学、留学几年,当苏建宁学术有成、回到国内的时候,已经年近四十。虽然以他的学术和地位,找个配偶并不难。但是,他的生活变了,心态老了。所以直至现在,依旧是单身。
而后的生活轨迹,就和周东飞说的一样了。
说到后来,苏建宁已经耐不住情绪的激动:“凭什么?!凭什么斗死我父亲?连我和母亲都原谅了他,外人有什么资格斗死他?!”
“凭什么?凭什么在我父亲出事后,连我母亲和我都跟着受到这样的牵连?!我母亲有罪吗?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一个到死都没了男人的老女人!”
苏建宁说得痛心,老泪纵横。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遭遇,同时也是为自己的母亲而抱屈。到了最后,苏建宁几乎是在咆哮:“你瞧瞧现在,那些所谓成功人士一个个的三妻四妾,有谁管了?大家提到那些,还不都是一笑了之?!虽然我父亲做得不对,但一男一女两情相悦,关别人什么破事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时。
周东飞叹了口气,缓缓道:“每个时代,都有它固定的背景,或明快或晦涩,或快乐或悲伤。你一个世界顶级文化人,怎么就看不透?嗯,或许是身在其中,便不得解脱了。”
周东飞继续说道:“在那个时代,抢几毛钱、打一个架,都可能会判一个‘流氓罪’,一下子判刑十几年。但是这种事放到现在,算事儿?甚至于,连流氓罪这个罪名都取消了。”
“还有当时,说两句过头话儿、办一点过头事儿,立马就是现行反革命,全家都跟着遭殃。但是现在,你就是指着市委市政府的大门去骂娘,谁管你?最多派人以维持治安的名义将你赶走吧?”
“我前阵子还听说,一个哥们儿年轻时候在大街上抢了别人一顶帽子,结果被判了流氓罪,十几年的刑期。等这个罪名都取消了,这哥们儿还顶着法律赋予的‘流氓’头衔,而且是全国‘最后一个流氓’,冤不冤?这些人,找谁诉苦去?”
“所谓的刑罚轻重,从不与过去或未来相比,只能放在事件所在的那个时代来评判轻重。你父亲那样的事情,放在这个时代真的不算什么,但在那个时代却堪称惊世骇俗,难道不是?”
“但是!”周东飞话锋一转,在循循善诱了一番之后,陡然指向了苏建宁本人,“在那个时代受冤受屈的那么多人,有谁跟你一样,如此丧心病狂的报复这个社会、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没错,当时的国家给了你沉重的压力,但是你能否认,恢复高考的机会不也是国家给你的?一个人会犯错误,一个国家也有弥补自己错误的时候。还有你那时候的留学,都是国家的公费,还不是给了你那样一个机会?以至于后来让你身居名牌大学校长之职、享受副省长级别的待遇,难道不也是这个国家所给你的?你失去的比常人多得多,得到的补偿也比常人多得多。”
周东飞本来就惯于做思想工作,结果毫无停顿的一番话,竟把苏建宁说得哑口无言。事实上,苏建宁出国之前很少与人交流,回国之后声望巨大,更不会向人吐露他的阴暗心声。假如他向更多的人吐露了这些,或许也有人能做出相似的回答。可是,谁敢像周东飞这样,对着一个国际顶级经济学大师、连国家政府都尊敬保护的大学校长当头棒喝?
所以,此类的话苏建宁没大听说过。而深陷其中的他,也难以从自己的思想阴影之中走出来,是谓当局者迷。
而且,越是这种高智商、高学问的人物,陷入某个思想症结之中的时候,却往往越是难以自拔。因为他们比常人更加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判断和认知能力。
如今周东飞一气呵成的当头一棒,竟把这个世界级的教授震得脑袋一颤。
“错了?全错了?!”苏建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甚至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狠狠撕扯那一头的白发。浑身近乎虚脱无力,一下子坐在了沙发上。“错就错了,你们该动手就动手!我这人,死一百次都不为过!”
“知道自己该死的时候,就未必需要真的去死。”周东飞叹道。因为周东飞知道,这样的人物不好杀,杀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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