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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龙却没有理他,径直出了门,嘎啦一声碰撞的声响,震落不知谁的眼泪。
他出了院门,回头望过去,似乎能看见花家院落上空那道看不见的屏障,那个延续了十九年的护命阵法。
他暗暗宽慰自己:只能这样了。
往后的事情,往后再同花珏说,这个小家伙总不会到时候,连他的话都不愿意听一听了罢?
想到这里,玄龙心里一阵隐痛,还未来得及转身,忽而便听见了耳边一声冷笑。
那声冷笑阴森怨毒,真真切切地响在他耳边,像是在嘲笑。但他回头看过去,却发现什么人都没有。他心头一凛,当即化龙向着预想中的方向追去,一直追到城外,头顶渐渐层层布满阴云。
山头泥泞的草地上,他看见了一个黑色衣衫的人站立在哪里,似乎是等了很久了。他这些天日夜不休地在江陵城内外上空逡巡,始终未曾发现有什么人迹,如若不是桑意告诉他城外来了什么人,恐怕他会迟迟寻不到这里。
这是障眼法,单单给神灵的障眼法。玄龙也不落地,在上空徘徊不去,直到听清那人开口问了声:“宁清?”
是个男子的声音,说不出的怪异,仿佛其中还夹带了一点低哑的女音,说起话来便喑哑难听:“你身上有宁清的气味。”
玄龙仍旧不说话,尖利的爪子提起,身上漆黑漂亮的鳞片一一扣紧,发出清脆的声响,每一寸强硬的肌理都绷紧了,他身侧的蛟灵已经蓄势待发,散发的肃杀之气甚而让周身阴云都退散了。
那人仰起头,朗声问道:“嘲风,我敬你是四海神灵,这事你不要插手。我要的不过是宁清的命,你知道插手的后果是什么——你与你二哥相比如何?睚眦与护花道人在鹤脊山头动天一战,谁胜谁负,你自知晓。”
玄龙长啸一声,身上的骨骼鳞片急速生长,碧绿的双眼转为深红,他不为所动,嘶吼着冲向地面,直接用巨爪扎穿了那人的胸肺,但此人却好似没有血似的,只有躯体瘪了下去,像是漏了气。
紧接着,里面爬出数千只细小的红色蛊虫,密密麻麻地飞向他,狠狠撕咬着他的鳞片,企图钻进上古神灵的血肉中。玄龙非但不避开,反而甩尾向山林深处扑去,企图找出傀儡后真正的人形。然而耳边只听得一声大笑,除去山林被摧折的隆隆响声,再没有了其他声音。
“你将他放在护命阵法中,对于别人说,或许有用。但对我却没有用,嘲风大人,您感受过风吗?无孔不入,自来显形……你能让他不受任何妖邪侵扰,但你能挡过风吗?你们的院落中有水流动,有焰火升腾吗?”
“除非你自己将那一小片地方变成死地,五行元素就会永远流通,你的心上人便永远在我的控制之下。”
他想起来了,在花珏梦境中听到的那个传说:青宫三仙中,宁清司名,有逆天改命之法,护花道人司天,据说能看破六仪星盘,晓得神仙命数。
剩下的那个人——草鬼婆,可逆改五行。
玄龙没有找到那个人,脑海中却清晰地映出了那人的模样:他夸张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儿,伸出双手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嘲风大人,仔细听,我教给你一个词,势同水火。”
“今夜以后,江陵再无水与火。”
腾跃林间的玄色巨龙突然调转了方向,径直往城中奔去。他走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江陵上空的流云全部因风散去,当真自在显形,无孔不入。
然而等玄龙压着蛊虫带来的噬心之痛赶到时,他和花珏的小院子,他们的家,已经化成了灰烬。他刚一过去,便被一个不认识的陌生女子劈头盖脸一顿骂,将几节烧过的绳子摔在他眼前:“什么事要将你人绑成这样!走水了跑都跑不脱,你差点就害死小花儿了!”
旁边也有人絮絮叨叨地讲:“我就说了,别看这个人长得正,可此前从来没见过,好像是外乡人。掩瑜这么单纯一个孩子,轻易就被骗走了。”
玄龙没有管他们,径直冲进人群中找花珏。花珏被人放在地上喂水,头发被火燎断一小截,身上看不出什么伤痕。地上的草团上还躺着一只被烧得黑黢黢的小肥鸟,被一只胖头狸花猫护在身下。
“怎么回事?”
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接过花珏。花珏意识还清醒,揪着他的衣服道:“救火。”
玄龙回头看了一眼,房子还在烧,众人纷纷在自家水渠水缸中舀了水来泼,但邪门似的越烧越旺。花珏不停地小声哭着:“救火……你不是会用水吗……家烧,烧没了,小凤凰也……”
玄龙一动不动,只紧紧地将他抱在怀中,不让他再往另一边看一眼。
凤凰无一例外是火命,晨间小凤凰昏睡不醒时他就该想到,同草木一样,江陵中任何与火相关的东西都剔除干净了,自从花家大火之后,这片地方的人将再也点不燃火,夜里点不起灯。
也再也没有水。河流湖泊停止流动,鱼虾死绝,变为死水,这样的水浇不灭真火。玄龙没有办法,他驱使不了已死的水灵,只能看着火势慢慢变大,又又大变小,最后将所有东西焚毁得干干净净。
什么都没有了。他和花珏一起看过的话本,两个人一起栽下的花,为装饰婚房制备的林林总总的小玩意儿,还有小凤凰与花大宝珍爱的窝,前几天花珏刚刚为它们编织了花环。这个家开始于他们彼此相知、不再寂寞的时刻,却在过了短短几个月之后消失殆尽。
连他的宝贝,他的心上人,也差点葬身火海。因为他犯了个错。
花珏哭得几乎不能自持:“家……我的家没有了……”
他这几天好像老是在哭。玄龙小心地给他逝去眼角的泪水,受着花珏几无力气的捶打:“你为什么不来……家没有了,为什么不来?”
玄龙沉默。
花珏披头散发,将脸埋在手心,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玄龙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半晌后,他忽而也心生出一丝绝望来。
“你信我,花珏。”他几乎是有些慌乱了,“花珏,别哭,你别哭。我又做了错事,你骂我吧,让我在面粉袋子呆多久都可以,我再也不绑你了。”
花珏摇摇头,哑着声音说:“你走吧。”
玄龙一怔。
片刻后,他慢慢站起来,低头看着他道:“好。”
赶也赶不走,遇到什么事都犟着不肯走的家伙,终于还是说了这个字。
花珏用力吸着气,也不看他,低头望着自己眼前的地面。
玄龙低声道:“你去告诉桑意,让所有人乘船后撤,江陵的金木水火土只剩下两味制衡,迟早有一天会变成五行绝灭的死地,没有人能在这里活下去。”
“不过我可能要过几天才会走,你不要难过了,家没有了,往后还可以建一个。没有龙鳞,还有凤凰泪,你照旧是个小富豪。”玄龙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梗涩,“是我错了,没有跟你讲明。但是有些事,我真的不能告诉你。”
花珏低低地喊他的名字:“嘲风,我当你是我喜欢的人,没有什么事情不能摊开来说。”
玄龙笑了笑:“也没什么说的,记得不要出江陵,我不在这里了,便让那只凤凰随时陪在你身边。再……”
再其他的,好像真没什么可说。花珏不是傻瓜,晓得听桑先生的话,晓得照料自己。在他来之前也活得很好。
他的喉咙真切地哽了一下:“我……”
停留半晌,并未说出什么话来。花珏等了半晌,越等心越凉,擦擦眼泪,小心将小凤凰抱起来,带着花大宝一起走了。
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玄龙的视线中。走得有些慢,大火烧伤了他腿侧的一片肌肤,拉扯间很疼。
玄龙小声说:“我喜欢你,花珏。”
“我真的走了,你会不会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玄龙超级羡慕桑先生和城主,因为他们彼此都有人等,也因为他是一条傻瓜龙,以为花花真的不要他。
第108章 终-来年夏天
他自然没能得到回音, 花珏已经走了。
江陵南面是柳城武陵, 桑意切断了江陵东西北三面道路,只剩一条水路,打算让人乘船撤离。然而五行水死之后, 水面再也无法浮起任何东西, 所有的船只一下水便沉入了水底。
“悬桥过江,上接木板, 而后转陆路, 能做到吗?”桑意问。
部下答道:“能。”
后路只剩下一道年久失修的破索桥, 由江陵城主名下的风字军开路, 攀爬到处就地铺路,而后护送妇孺老幼离开, 余下的都是年轻男人和不肯走的女人。
花珏也没有走。小凤凰在大火中烧伤了,雪白的羽毛全部烧成了黑色,花珏小心翼翼地给它剪毛, 把它护在袖子里, 一人一鸟一猫住在山中的一个棚子中,同医馆中的邵医生一起看护病人,随时准备支援城主名下的军人。
现在这样的风平浪静之时, 花珏也不免怀疑桑先生的决策是否正确, 然而不过几天后, 桑意便把他叫了过去,只留下他们两人,告诉他:“圣旨已到, 少帝听信了巫蛊师的话,找我们要一个人,掩瑜,你猜是谁?”
花珏楞了一下:“是……我吗?”
桑意没有明说,只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不管是谁,我们都不会交出去的。我们当年的担心是对的,巫蛊妖术祸国,若是早些解决,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
花珏有点着急:“怎么能这样,先生,若是要打仗,你们把我交出去就好了。我——”
桑意打断了他的话:“掩瑜,你不明白,不管有没有你,这场仗总是要打的。这件事不是陛下一时兴起,这是二十多年来紫薇台与朝臣权衡的破裂,只要有风吹草动,无论哪一方,都不可能再如同原来那样安稳地呆下去,必将决一胜负。”
花珏愣了:“可是风吹草动……”
桑意略一颔首:“是无眉,无眉上任国师一事,便是我们给青宫的最后一根稻草。”
花珏便不说话了,桑意要他跟着走,他只摇摇头,小声说:“就让我留在这吧,先生。”
“为什么?”桑意问道,“掩瑜,打仗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你体弱,未必也能跟得上我们。”
花珏道:“我会给人看病,我会和邵医生一起照顾伤员。”
桑意瞧他。
花珏讷讷地道:“我还……还要等一个人回家。我和他吵架了。”
桑意不再问,只说:“好,那你记得保护好自己,上阵杀敌时,即便是我也无法顾全你,知道吗?”
花珏赶紧点点头,说好。
草鬼婆一行人被拒江陵城外,即便是施法撤去了水火木三味五行,但仍旧不得其门而入。玄龙再一次出城时,直接发问:“你们想要什么?”
“判官笔。”草鬼婆答道。
玄龙的语气毫无波澜:“我知道判官笔在哪里,我将它给你们,只要你们离开江陵。”
草鬼婆发出一声嗤笑:“嘲风大人,以为我们便如三岁孩童那般好骗么?判官笔作用,不仅需要那支笔,还需要花珏本人的血。我们要判官笔,还要花珏这个人。宁清当年一笔逆天命,我们该让此情此景重现于世,最重要的,是将它重现在陛下面前。”
玄龙冷声道:“你做梦。”
草鬼婆举起手中的某样东西给他看。那是一本书,分阴阳两册,上面有他熟悉的气息,宁清的气息。没有书名,上册是全本骈文,通篇痛斥判官笔之罪,上册则细致入微地记录了判官笔的作用、使用方法,其中是一个人凝结半生的思索。
那是宁清死前写完的一本书。当时他道:“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但眼下唯有一件事要做:我死了,这支笔还会继续祸害人间,我尚且没有找到销毁它的办法,便写一本有关它的传记封存,希望能警示后人。”
彼时青宫正派已到强弩之末,护花道人因道不同而率先离开,他临死之前未将这个东西说给任何人听,只告给了无眉,而后一笔勾销他的记忆。
然而其他人不死心,挖掘他的坟墓,拖出尸体查看,只见天命相师的尸身已化为灰芥,棺中只有扑鼻的花草异香,以及一支笔,一本书。
宁清糊涂一生,到了最后,还是犯了一个大错。
草鬼婆冷声道:“不说我逆改五行,护花能窥看星盘,这两样神迹一般的动作,有人真正看在眼里吗?那帮猪猡蝼蚁,他们只看得见宁清能够改命,只晓得他是青宫中最厉害的人。护花不计较便罢了,我不可能不计较,他一介普通人,不过就是命好了点,能靠着阴司法器招摇撞骗,哪里有分毫斤两值得拿出来称道?”
玄龙低笑:“命好?你觉得他命好?”
“他的命难道不好?若是他肯听话,皇帝宠幸,钱财尽有,连带着整个青宫都会是他的,他还会有何等烦恼事?”草鬼婆冷冷地看着他,“他这一世,那个叫花珏的孩子,若是他肯想,写什么有什么,怎么会蠢到这个时候,让我们来得及下手?他这样的好命,就是活生生败在了自己手里。”
玄龙道:“我宁愿他是个普通人。”
“那是自然,嘲风大人,您是无所不能的神仙——”站在他面前说话的仍然是一个傀儡,玄龙已经出了城,再度可以驱使空气中隐藏的水流,他低喝一声,这一次没等那些红色的蛊虫腾跃而起,便将它们打碎在了傀儡的躯壳中。
傀儡碎裂,干巴巴地道:“自然不在乎他是不是普通人。只是我等凡人,却羡慕得紧。”傀儡的语速越来越快,仿佛是嘲弄,“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以为我将这本书上的东西抄送给陛下,消息抵达京城会要多久?众所周知,我们这一位圣上是出了名的多疑戾性,他要是知道世间还有判官笔这样的宝贝,别说一个江陵,整个长江南面都能打穿过去。”
玄龙看着地上扭曲挣扎的人形,却露出了一个怜悯的笑容:“送信去京中?你知道江陵四面的信道都被切断,送信去京,最快也要一旬吗?”
“我知道,都是那个姓桑的狗娘养的小子干的事。然而这二十天里,你们能干些什么呢?”
玄龙没有回音,只是眼里仍然带着那样一丝怜悯般的笑意:“世间宝贝,可不止判官笔一样,你怕是忘了我是谁。”
“什么?”
“什么?那条龙在干什么,他往北方去了!大人,他往北方去了!”
傀儡中细碎惊恐的声音已经远去,玄龙不管不顾,再不回头望一眼,他化为龙形,踏风而去,世间的江流河海都要听从他的指挥号令,跟随他一起游向远方。河流倒转,溪流倒转,云流翻卷,和蛟灵一起忠诚地追随在他身后,他低空掠过嘈杂的闹市,掠过一个又一个城市与山村,盘旋长啸,从江陵一路北上入京,最后折返回家,直到半个人间都目睹了青天显龙的神迹。
“神仙啊!”
京中鼎沸,人人都跪在城外参拜,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洁净的云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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