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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重重宫人见到刘寿出来,先都矮了半截,恭谨地伏在地上行礼,“殿下安好。”

刘寿冲她们淡漠地点了点头,并不动声色。

或许是因为养在陈娇身侧,他年纪越大,性子和养母也就越像。小时候发自天然的热情好动,渐渐为重重礼规束缚成了淡漠而疏离的礼貌。不要说在这群宫人跟前,就算在父亲身边,随着年岁的长大,他也渐渐地少做儿女态,有了成人的样子。

“阿寿今年都十三岁了。”刘彻和陈娇抱怨的时候,陈娇就笑盈盈地说。“你十三岁的时候,都已经开始准备婚事啦。他自然也要有个大人的样子喽。”

“一转眼也就十三年了。”他父亲拍了拍刘寿的肩膀,也不无感慨。“可比我当年还要幼稚得多了!孔安国、董仲舒他们和我说,你在课上还经常同老师争执?”

他母后就只在一边笑着看皇帝教太子,自己并不出声。

自从刘据被立为太子之后,他就真的搬出了椒房殿里,住到了尽善尽美的上林苑中。这几年来,上林苑和京城渐渐接壤,从宫中过去已经非常方便,与其说那是皇家别院,倒不如说那是御花园的一部分。刘彻待太子当然是如心头肉,他把刘据安排在宜春苑居住,方便他和招揽来的各地贤才多亲近亲近,以便“近朱者赤”,令刘寿得以学习到他们的美德。

不过,刘据还是经常回去椒房殿拜望母亲,等到了夏冬两季,陈娇和刘彻往上林苑里避暑避寒的时候,他就更经常去母亲身边侍奉了。

和老师争执这件事,刘据私底下就问过母亲的意思,母亲当面没说什么,过了几天,楚服私底下和他说。

“娘娘以为,太子年纪不大,还是张扬些好,即使天性谨慎,也不必事事小心翼翼。”

刘据深以为然,自从有话直说,先生们虽然往上告状,但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他父亲肯定也是不会在意的。

虽然母亲从来都寡言少语,甚至有时有话也不直说,但刘据从未觉得自己离开过椒房殿的羽翼,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见到楚服,见到椒房殿的宫人,他就好像回到了家。

金屋殿建成三年,其实根本就没有住过人,镀过铜的金砖,夏天被太阳晒得滚烫,到了冬天又过于冰冷。母亲也就是经常过去走走坐坐,她曾经和父亲在阳明殿住过一两年,但这一次过来,是自己主动要求住到了凉风殿里。

“孝期还没过,避讳些好。”当时母亲是这样解释的,不过在刘据看来,这就是她又一次言传身教,教自己如何防患于未然了。

母亲今年毕竟已经三十一岁了。

眼看凉风殿到了眼前,刘据就收敛了思绪,微微露出一抹笑来,徐徐地进了院子,正好和楚服迎面碰上——这个大宫女自从刘据搬出椒房殿,就一直贴身在他身边伺候,但和椒房殿的联系,却依然是众所周知的紧密。

两人目光相碰,都加深了笑意,楚服轻声说,“陛下人在。”

刘据便知道他父亲是又来找母亲说话了:自从祖母过世,父亲的心绪就一直有几分烦乱,刘据来的时机不巧,偶然还听到过几次,父亲和母亲的私话。

“毕竟是母亲。”父亲低沉地说,“想到临去这几年,母子两个人居然这么生分,我就实在是不好受!”

母亲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并不曾说话,父亲又添了一句,“可想到这宫中子嗣稀少,除了一个阿寿之外,这些年来再没有儿子……我也不是不怨她!”

刘据当时就有几分心惊肉跳,他慢慢地退出了宫殿,连一丝声响都不敢发出来。第二天见到父母,都有隐约的惊讶,就像是浸透了骨髓的一块冰,经晚都没有化,回头想来,简直还残留一丝凉意。

他本来还给修成君几分面子,现在已经渐渐和他疏远。不用母亲提点他也能想明白:自己的降生,肯定是母亲和母后共同抗争的结果,出身椒房殿嫡系,能在祖母手底下养到这么大,真是不知费了母后多少心思。要再往深想,连母亲的去世,都难说是不是祖母在背后推手。身为唯一皇孙,刘据这几年来是走到哪里红到哪里,可从他渐渐懂事以后,就觉得祖母对他,是不如别的亲戚热络的。

人心就是这样,一颗疑惑的种子,只要有了合适的土壤,便能自己发芽成长,渐渐地纠结进了心底。才不到半年时间,刘据对于依附王太后生存的修成君金仲,已经没有什么太好的脸色。

不过这一次,父皇母后之间倒不是再说什么不能被人听见的话题,刘据走近了几步,就听见父亲的声音。“守孝三年,那是没有的事,不过也要等到明年才好办亲事。你看,是不是到了给阿寿说亲的时候了?”

刘据一下就怔住了,他毕竟年纪在这里,对男女之事也不是没有好奇,便又放慢了脚步,可惜这里不是他熟悉的椒房殿,他父母亲是早发现了他的脚步。他父亲一下就笑了,“这个刘寿!偷听!”

时年而立,他父亲是要比从前更沉稳得多了,他蓄了两撇工整的胡须,看起来要比几年前刘寿刚记事的时候威严了不少。他还记得那时候自己跌跌撞撞在椒房殿里学步,父亲因为什么事进来,一把抱起他打了几个转。那时候他衣袂飘扬间,在强烈的光照中,面孔就像是个大孩子,当时刘寿总觉得他应该是自己的哥哥。但现在他就很难想象父亲会作出这种事来了,他就像是一头刚刚进入壮年的雄狮,即使是和妻儿呆在一块,有了几分天子柔情,可也始终都有莫测的威严在。而这份威严又建立在他对朝政的牢牢把握之上,每一次刘寿见到父亲,一开始总有几分窒息:他无法想象自己能长成父亲这样的男人,威严莫测,手段变幻多端,天下,似乎只是父亲手指间的一个玩具而已。

他母后也捂着嘴微微地笑,又叫人,“来给阿寿摆个位置,让李延年准备一下,等阿宁醒了,我们来看新歌舞。”

过去这三年里,后宫平静无事,刘寿又住到了宜春苑里。或许是因为母后闲居无聊,又不愿和那些美人争风吃醋,反而自降身价。她也开始有了那么一点儿不大模范:开始把兴趣转向玩乐。

后宫诸事,自然不在话下。皇后沐邑,供奉多年积累下来,也是金山银海,刘寿出去了,刘宁年纪又还小,刘彻忙于政事,虽然对椒房宠爱不减,但有了空暇,有时候也要临幸几个美人解闷。对陈娇的新爱好,除了王太后有一定微词,宫中上下人等,都是乐见其成:他们也都的确因此而受惠良多。

刘寿还好,父亲往椒房殿的脚步明显就更勤快得多了。母后这个人,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就连养孩子都不例外,刘寿还记得小时候在椒房殿里睡午觉,听到楚服姑姑和母后说,“小公主近日脾气见了骄纵。”

“他们外婆养而不教,我不要这样。”母后当时的语气是很惆怅的。“虽说懂事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但也不能和鄂邑公主一样,小小年纪,就养成了欺凌弱小的习惯。以后不许让她们姐妹单独相处,免得阿宁跟妹妹学坏。”

就连一个放在她膝下的公主都这样看待,不要说刘寿了。现在她不再过问朝事一心避嫌,把前朝留给了韩大夫和卫将军发挥,自己钻研取乐之道,成果还能不彪炳辉煌吗?

杂剧就不多说了,短短一年间,从民间寻访来一百多个离奇的故事,编排成了剧目轮番上演。平阳长公主过来椒房殿的次数明显增多了,有时候看得入神,连饭都顾不上吃。伎乐教坊这一百多个杂剧伶人,在京城权贵人家里是红得不得了,谁都争抢着上门演戏,要看“皇后新剧”。

歌舞也不必说,张骞历经多年,从西域满载而归,非但父皇见他,刘寿也见他,就连母后都见了他几次,又要走了两个女奴送给李延年。李延年潜心钻研了半年,手中的这一支舞女队,又成了全城红人。西域胡舞,跳得刘寿都有几分花了眼。

不过,母后毕竟管得严,他也没敢把这妆容精致,仙女似的讴者舞姬,给拉到自己的榻上去——他也实在是有几分不敢,他不知道这些女儿家到底是看中了他的身份,还是看中了他这个人。他毕竟不是父亲,他没有这么一个青梅竹马一路走来的结发妻。

还有各色杂耍、玩具,各种各样精致的首饰……在过去的三年里,母后就像是换了个人,她几乎是疯狂地追逐着这些消遣,就像是要把过去十多年间的娱乐一下追回来,虽说没有误过正事,但刘寿却还是有几分担心。

或许是因为没有一个亲生的孩子吧,生活毕竟就没有主心骨,再抱养一个弟弟妹妹,也许能好得多。

他曾这样思忖过,但又觉得并非如此:刘宁虽然也有快十岁了,但却还和小时候一样可爱贴心,也真的很得到母后的喜欢。

他也安慰过自己,或许这就是母后应有的样子,和所有的长安贵妇一样,纵情声色玩乐……只要开心,又有什么不可以?

但此时此刻,当他望着父皇身边的母后,他始终觉得他在看着一个不快乐的女人。或许她穿着天下最贵重最华丽的深衣,佩着最轻盈最精致的步摇,享用着天下最豪奢的富贵。但刘寿还是能从她的眉眼感觉得出来:他母后,大汉最尊贵的女人陈娇,始终并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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