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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京城外,长长的载满粮食和武器的车马等候在渡口,而在渡口侧方,也有一条官道。
渡口顺溜而下,可前往衡州等地,而转身往官道走,则能北上青州。
押运粮草的军队已经集齐,盔上青缨迎风飘扬,所有人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着马上的运粮官。
运粮官,由姚太尉亲自兼任,此刻他端坐马上,紧锁眉头,不住回望天京方向。
一个将领策马过来,轻声道:“太尉,时辰已经过了……”
这一批粮草原本要押送去青州,却临时接到通知要求上船去衡州,最前头的已经装船了,被姚太尉拦了下来。
他说还有重要的事,迟迟不肯走,众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姚太尉神情染上一丝焦灼,吸一口气,道:“再等等……”
这一批粮草军械一旦运上船顺水走,就再没有可能运往青州了!
虽然不清楚宫内发生了什么事,但姚太尉多年主管军事,立刻嗅见了这件事里包含的危机和杀机,下意识地便要拖延。
眼看官道上安安静静,姚太尉不禁焦灼地握紧掌心——老单他们在做什么!难道不知道粮草断绝对青州的后果吗!难道不晓得进谏陛下吗!
忽然有马蹄声响,远远一个内侍带人驰来,姚太尉精神一振,急忙迎上,却听那内侍尖声道:“太尉,陛下命小的前来验看粮草装船,如何至今尚未装完?”
姚太尉脸色微变。
陛下竟没有改变主意吗!
那内侍见他不动作,也不说话,竟绕过他,直接指挥将士们将粮草装船,姚太尉瞧着,心里乱糟糟的,眼看那些粮草军械一车车地往船上去,那内侍急急吩咐开船,他抬头看看天色,忽然一咬牙,大步上前去,道:“大伴……”
内侍回头,姚太尉忽然脚一滑,高大的身躯直撞过去,竟然将内侍撞进了河里!
与此同时他自己好像也收势不住,也滑入了水中。
一把年纪两个老头都泡在水里,内侍扑腾挣扎叫救命,姚太尉自己默默地把脑袋往水里一扎。
之后自然是一阵乱糟糟的救援,内侍被救上来的时候已经冻昏了,也没有力气指挥开船了,姚太尉不停地打着喷嚏,湿淋淋地裹着毯子,一边要求烤火,一边不住抬头看着前方官道。
这么一拖延,半个时辰后,他终于等到了另外一队驰来的内侍队伍。
姚太尉立即掀开了毯子。
片刻后,接完旨意的他,一边咳嗽着一边上马,下令:“把装船的粮草军械再卸下来,最快速度!”
有将领问:“太尉,卸下来?那我们不去衡州了?”
姚太尉阿嚏一声,惊天动地喷嚏声后,高声道:“去青州!”
……
仁泰殿前,尚书令三问,问得广场无声。
连金吾卫都露出了震惊神色。
却有金属交击之声响起,逼近,又一拨青甲士兵快速冲进广场,竟然是京畿戍卫大营的兵——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进京。
现在广场上精兵上万,将里头的人团团围住。
片刻后,大殿里那声音冷笑一声,道:“收回成命。也行。但帝王金口玉言,岂可轻易毁旨?既如此,尚书令孤身进殿,亲自拟旨,朕便应了你们。”
文臻想也不想便道:“多谢陛下相邀。臣也十分思念陛下,也不知道数年不见,陛下在地下呆了这许久,是不是更灵便了些。”
反正也撕破脸皮,她嘲笑这老鼹鼠毫不客气,里头又是幽幽一声冷笑,随即拦在文臻面前的金吾卫和龙翔卫,让开一条道路。
文臻坦然而过,经过单一令身边时,蹲下身,手一伸,立即便有一个湖州出身的年轻官员,脱下外袍递过来。
文臻将外袍垫在地上,抱起大司空,触手心中一恸——老人这么轻!这么轻!
她将大司空平放在袍子上,拿出手帕为他细细整理遗容。
林飞白去时,因为没有及时放平遗体,以至于不得不维持往生时的姿势下葬。
现在她不要她的老师也以弯身叩首的姿势下葬。
这天下,没人当得起他一跪。
单一令的眼和嘴都还微微张着,仿佛随时还准备着一场永不服输的激辩。
文臻手掌轻轻抚过他的脸。
“老师,您安心去吧。”
“我向您发誓,东堂会太平,百姓会安然,善良的人们会得到保护,所有的野心家都会消失。”
单一令的眼,慢慢闭上了,平复的嘴角微微向上,似乎是一个安心的微笑。
文臻眼底的泪花在这冬日的寒风中凝成冰花,在眼角晶光闪烁。
这一日,她收到了知己的死讯,亲眼看着尊敬的老师自尽。
便是东堂会太平,百姓会安然,但善良的人们已经死去,野心家还没灭亡。
她吸一口气,起身,走过李相身边时,微微一躬,便不停步地向大殿而去。
仁泰殿的大门,缓缓开启。
文臻走过的地方,金吾卫龙翔卫再度聚拢,举起高高的盾牌,将整个大殿门户都挡得死死,连殿顶上都站满了人。
这是要防三两二钱了。
文臻迈过那高高的门槛。
脚抬起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头顶什么东西猛然一吸,刹那间她发髻散开,满头乌发披了一肩。
而体内仅存的三根针,竟然在这一刻忽然齐齐逆行,穿透肌骨血液向上逆冲!
文臻大惊。
永裕帝竟然知道她体内的针,并采取了手段!
她本来已经心中恨极,之前不惜受伤也要留下杀手对付永裕帝,此刻却什么都顾不得,只能全力运功,阻止那针的逆行之势,以免那针逆行时被刺破内脏,或者直接穿体而出。
要在以往,三根针同时被催动,她直接便丧失了所有力量,要么爆出来,要么必须进入炼化过程,无论哪一种,在此时此刻,都很要命。如今却幸亏领悟了永王拳法的流动自然之意,又获得了兰旖的心法加持,竟然堪堪在那针即将伤及内脏之前,缓缓压了下来,没有爆也没炼化,而是一寸寸地将针压回了肌骨深处。
只是这个过程难免内部血肉筋膜受伤剧烈,她瞬间白了脸,汗出如浆。
而在殿中诸人眼里,就只能看见原本从容进入的文臻,忽然僵在了门槛上,脸色很难看。
永裕帝身侧不远处,捧着巾帕,一直垂着头的随便儿抬起头来,眼神惊骇。
毕竟是年纪小,看见母亲这样,顿时便有些遮掩不住。
文臻一边压着那针,一边还在注意着殿内动静,第一眼就看见了随便儿,见他霍然抬头,立即一声冷笑,吸引了御座上永裕帝注意力。
“就这招?”她咧嘴一笑。
永裕帝微笑摇了摇头。
此刻梁上殿前,文臻的前后左右,无声无息落下好几条人影。
都浑身上下包裹得密不透风,手中剑极长,齐齐刺向文臻各大要穴。
上头呼啦一声,银光闪动,一张网兜头落下。
文臻向来善于用毒,不擅武器,就算带武器也多半是匕首,从来不佩长剑。而短匕首是无法对付对方过长的剑和这网的。
何况她现在身上确实也没有武器了。
随便儿瞪大眼,正要不顾一切出手,却看见老娘忽然对他眨了眨眼。
似乎还动了一下嘴型,但这紧急时刻,随便儿心跳如鼓,哪里注意到她在说什么。
他只在刹那间止住动作,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巾帕。
长剑挑身,巨网当头。
文臻忽然向后一伸手。
与此同时,围攻她的卫士,其中一人忽然将自己的剑向前一递!
这一下正好把剑递到她手中!
殿中所有人意外色变。
递剑人递出剑之后便急退,瞬间混入了冲上来的龙翔卫中。
为了防备文臻,所有人都戴着面罩,衣服制式也一样,混进去之后,一时完全无法辨别。
永裕帝脸色暗沉,没想到这一安排,居然也能给文臻钻了空子!
唰一下,明光闪耀,寒气逼人!
文臻长剑在手,倒挂长河,铿铿几响,寒光所经之处,那些长剑剑尖全断!
迸溅开的剑尖四散,再哧哧划破巨网。
下一瞬文臻团团一转,漩涡一般将那巨网连带碎剑裹挟在一起,再呼啸着甩开去。
无数银光如月光碎片飞向八方,再笼罩在那些围攻她的剑手身上。
鲜血飞溅,剑手倒下,文臻滑步,已经踩着剑手的身子,一剑如飞仙,直射永裕帝!
厉喝声响彻半空:“今日便为飞白,为老师,为神将燕绥报仇!”
剑光照亮了永裕帝血红的眼。
照亮霍然抬头脸色大变的德妃的脸。
照亮随便儿先兴奋后担忧的眼神。
却忽然“铿”地一声,她的面前,御座玉阶之前,忽然出现一道黑色的铁网!
嗤一声,长剑被铁网卡住,竟然没有能瞬间撕裂,文臻立即松手,弃剑,一个倒翻,伸腿狠狠蹬在剑柄上。
铁网戛然一声,终于破裂,长剑再次飙射而出,依旧奔向永裕帝咽喉!
文臻决不放弃!
若非这老贼丧尽天良,自毁长城,飞白何至于死!
剑光如电。
御座第二层左右两只铜鹤忽然齐齐脖子一伸,宛如一个交叉的盾牌,一挡。
当地一声,铜鹤断头,长剑也终于落地。
这三招便如行云流水,似月光忽然滑过了高檐,眼角尚未捕捉到那光华,便知道夜色已临。
而其间的变化也似月光流水,瞬息万变,灵活无迹。
文臻立在铁网前,闭了闭眼。
她使出了自己至今最高的水准,终究还是弑君未成。
但毁掉了三道布置,也算成就。
递剑的那个人,是耿光。她曾经的护卫。因为是永裕帝派到她身边的人,她表面一直不敢放肆使用,甚至在就任湖州刺史之后,便找理由退回了这批人。
这批人自然还是回龙翔卫,其中耿光因为为人憨厚,不争不抢,且出手大方,这三年混得不错,还当了个小头目。
没有人知道,被退回的护卫,时隔很久,一直和曾经的主人保持联系。
那些毫不吝啬使出的钱财,也来自文臻的馈赠。
刺史布局,三年不晚。
就好比文蛋蛋的脱敏治疗,和那辆马车。
至于这些布局到底能发挥几分作用,文臻不在乎。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不是吗?
她隔着黑网抬头看御座上的人,永嗣帝的脸,可对上那双温柔带笑的眸子时,她便知道那是谁。
心内泛起森森的寒意,还有无尽的恶心感。
坐在上面的这个人,和他那个恶名在外的儿子相比,温柔,慈悯,宽和,仁厚,美名传东堂。
可她只觉得最巧的笔也无法描述这人的心机、恶毒、无耻和筹算。
御座之侧,坐着身躯和脸色都有点僵硬的德妃。文臻心中叹口气。
她还是来迟了一步,太后的厨房,发现得太晚了。
德妃没有看文臻,怔怔地看着空处,半晌,一行泪痕缓缓滑落。
她也不去擦。
随便儿低着头,用眼角悄悄看着德妃。
飞白叔叔死了……
虽然没见过面,但他很喜欢这位叔叔的,因为他喜欢沅芷姨姨,喜欢奶奶,而飞白叔叔是她们最重要的人。
飞白叔叔还和僵尸从小怼到大,他也很喜欢。
他还期待着能有一次见面,问一问“睡他”的战果,如果沅芷姨姨还没拿下,那他也可以帮一把。
然而,就这么永远见不着了吗?
随便儿小脸皱起来,只觉得心口闷闷的很是难受,他悄悄看看娘,又看看奶。
娘和奶,一定都很难过吧。
他又看那雕龙镶玉的御座。
皇位……皇位真是这么恐怖的东西吗?
坐在上面的人衣冠辉煌,可谁也不知道那慈善面孔下是人是鬼,是山魈魔王。
他们,就是遇上了一只人面魔啊……
殿外忽然有轻轻的脚步声,文臻眼角一掠,发现殿门口竟然站了皇后。
她痴痴地站在门口,盯着永嗣帝,半晌道:“陛下……”
她这声一喊,这殿中的所有人便都明白,她也认出来了。
毕竟数十载夫妻,真正的枕边人。
永裕帝微一皱眉,随即微笑道:“皇后,你来做什么?”
皇后忽然直挺挺跪了下来,凄声道:“臣妾求陛下为缜儿报仇!”
永裕帝盯着她,半晌道:“朕既然坐在这里,自然已经为他报了仇了。”
文臻嗤笑一声,道:“娘娘啊,要不是看你神情真挚,我真以为你是在反讽。你到底有没有想清楚,燕缜之所以短命,归根结底,还是拜他这个老爹所赐啊!”
若非他诈死,要冷眼看所有人上套,燕缜没那个胆量篡位,只会等他百年之后规规矩矩继位,哪来的杀身之祸?
皇后就好像没听见她的话,只盯着皇帝哀声道:“臣妾还想求陛下看在臣妾膝下空虚,允许臣妾择一幼年皇子养于凤坤宫,臣妾定会好生教养,永为陛下驱策。臣妾为此愿献上我长川易家独家返老还童秘方。”
永裕帝眉头一挑,明显来了兴趣。他多年身体荏弱,因此对于长寿健体之术特别热衷,为此偷偷监视慈仁宫,并策反了太后多年供奉的普甘长轮宗僧人,为的就是帝业百年。长川易家当初易勒石以孩童练药,返老还童,爷爷假扮成孙子,他当时就听得颇为心动,只是此事引起朝野骇异声讨,他不便表现出来罢了。
皇后是易勒石的女儿,拥有易家秘方也是常事。永裕帝眯了眯眼,他原本忌讳着燕缜的事,怕皇后怀恨在心,想着过些日子让她莫名薨逝也就罢了,没想到她居然自己摸了过来,不仅毫无怨尤模样,还提出了这个不能拒绝的条件。
文臻瞧着这夫妻俩当殿谈判,心中也不禁感叹。永裕帝的这位皇后可和他真是绝配,一般的隐忍而善于筹谋。燕缜活着,她为他殚精竭虑,燕缜死了,她伤心几天,转眼就能抓住机会为自己争取活路还有未来。
她要幼子养于膝下,为的自然也是将来的皇位,特意提出幼子,是为了避免皇子太快长成再次引起永裕帝的不安和猜忌,表明自己无意弄权篡位。说到底,为了这个太后之位,她可以不怒不恨,继续安安分分地等下去。
相比之下,太后还比她像个母亲。
永裕帝很快便笑了笑,道:“那你便过来罢。朕的身边,本就该有你的位置。”
皇后眼底掠过一丝喜色,却又道:“陛下,您身边从来就只该有臣妾的位置。”
永裕帝转头看德妃。
皇后要想回归荣耀,自然决不允许这多年死敌活下去,这是她的第二个条件。
德妃懒洋洋地笑了笑,对皇后眨眨眼睛,道:“想坐?那来啊。”
她那神情分明写着:“来啊,弄死你。”
皇后哪里敢上来,却也不甘这么居于下风,小心地跨过门槛,顺着墙边走到了帘幕边。
大殿里人不多,毕竟关上门说的事大多隐秘,皇帝总不愿意自己家的隐私被太多人听见,因此只有殿角站着两个黑衣人,文臻认得是金吾卫和龙翔卫的头领,但黑暗里到底还藏着多少人和机关,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忽然对文臻笑道:“朕身边,也该有你的位置呢。”
这是指文臻现在的假皇后头衔了,文臻笑道:“陛下,你身份已经被我叫破,再演不了永嗣帝,还想让我做这假皇后,就不怕千秋史书给你送一个父夺子妻的千古美名?”
永裕帝很轻地笑了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燕绥算什么儿子?
她怒从心底起,正要说话,德妃忽然道:“皇后,都这种时候了,你也算是个胜利者了,这种算计到对手的愉悦,还不敢夸耀一回吗?”
皇后眼眸一动,看了皇帝一眼,淡淡道:“本宫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皇帝眼色微变,看了看两人,却最终没有说什么。
文臻便明白了,有些事,他不愿去探究。
天色渐渐暗沉,大殿里越发光线黯郁,所有人的脸都沉在昏黄的暗影里,表情模糊,可不知为何,文臻却觉得,皇帝似乎有点心神不宁。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眼光时时下垂,手指轻轻地敲击着御座的扶手。
文臻禁不住想:他在等谁?
……
暮色如羽落在秀华宫垂着水晶铃的檐角,风过却无铃声,仔细看是水晶铃的铃铛都被棉球塞住了。
时不时有宫女走过来,查看铃铛有无塞紧,生怕棉球掉了铃铛会响——自从定王殿下死后,容妃娘娘便失眠多日,难得能有一次完整的睡眠,长期失眠会让人脾气暴躁,原本吃斋念佛修心养性的娘娘,现在因为被吵嚷已经打杀了两个宫女,因此秀华宫上下战战兢兢,一到晚间便寂静如死。
在这样如闷在棺材里一般的死寂黑暗里,容妃静静坐在地席上,盯着面前一套染血的衣裳出神。
那是燕绝临死前穿的衣裳,这是燕绝小时候住过的房间。
容妃看了半晌,将衣裳小心折起。顺手拿起衣裳的腰带,抛在了房梁上。
然后她搬了凳子爬上去,把腰带套入脖子,又一脚踢翻了凳子。
下一瞬,那看起来坚实的房梁忽然断裂,她猛地栽落,却并没有落在地席上——地面忽然裂开,现出一个大洞,她跌了进去。
容妃万万没想到,寻死居然寻出这么个结果,好在这洞不深,下面是个斜坡,她一路骨碌碌滚下去,只来得及双手捂住脸。
片刻之后,她滚到了平地上,地面很硬,她嗅见地底微带腐朽和泥腥的气息。
她忍着浑身疼痛,挣扎着爬起来,举目四顾,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地道里,地道很是幽深,还分出岔道,每隔十丈左右会有一盏油灯,闪烁着昏黄的光芒。
她忽然想起那日找德妃报仇,德妃和她说的话。
德妃说燕绝死时表情惊讶,德妃问她,如果是燕绥杀他,燕绝惊讶什么呢?
只有意料之外的人出手他才会如此惊讶啊。
当时景仁宫暖阁里,只有燕绥林擎和……永裕帝。
无论是燕绥还是林擎,对燕绝出手,他都不会惊讶。
只有……皇帝。
容妃捂住脸,哽咽一声,忽然听见沙沙的脚步声。
她急忙躲入暗处,看见一人金冠黄袍,自暗处走来。
容妃大惊。
这不是永嗣帝吗?为什么会出现在地道里?
她正迷惑不解,却听那黄袍人身后跟着的人不耐烦地道:“别磨蹭了,快一些,陛下已经在召唤你了。”
那黄袍人便加快了脚步。
容妃看得一头雾水,但她毕竟深宫多年,心中忽然便闪过两个字。
替身。
永嗣帝在地下安排了替身?
容妃又想不通了,如果按照德妃暗示,永裕帝没有死,那么他就是躲藏在地下,现在是被永嗣帝发现了吗?
忽然又听那催促的人和另一人嘀咕道:“说来陛下也是太小心了。现在太后死了,安成帝死了,永嗣帝也死了,陛下便是恢复本来面目也没什么,何必非要用别人的脸呢?”
另一人便道:“那自然是因为还有几个人没死,陛下要迷惑他们。可我瞧着,怕是也骗不了多久。”
容妃站在暗处,手指微微发抖。
她已经听懂了。
陛下果然是诈死!
那么,燕绝……燕绝……
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因为那无可控制的愤懑,发出任何不该有的声音。听着那些人从岔道走了过去,一人道:“三处出口,景仁宫的毁了,慈仁宫厨房的也毁了,只剩下容妃宫中这一处,可得守好了。再出问题,这地底通道就毁了。”
另一人道:“容妃向来不招眼,陛下这几年对她也没多少宠爱,谁能想到还有一个出口,是她宫里燕绝住过的房间?要说陛下还真会选,皇子成年出宫,就不会再在宫里留宿,满宫有儿子的妃嫔,都不会再留儿子的房间,唯独容妃留了,这一间房却又永远不会有人住,也就没人进去,不会被发觉……真是绝妙。”
“陛下向来心思细密,无人能及。”
对话声渐渐远去,容妃蹲下身,做了和之前闻近纯一样的事,脱下鞋子,只着袜子,悄悄跟了上去。
所幸她不用跟太紧,因为那几人选择的是唯一一条有灯光的通道,带着那替身一直走到尽头,说一声,自己上去罢,便退后几步。
容妃站在一个拐角处,拿下一盏油灯,脱下衣裳,点燃,然后全力向另一条通道扔去。
火头在那一条黑暗通道燃起,那两人大惊,果然奔那起火处去。
容妃一个闪身,冲进了通道,那穿着龙袍的替身,正神情暗淡地要走上一个平台,听见动静回身,还没来得及呼喝,噗嗤一声,容妃藏在袖子里的刀,已经插入他的后心。
鲜血汩汩而出,那人喉间发出模糊的碎音,抽搐了几下,慢慢不动了。
容妃抬头看上方,隐约能听见有节奏的敲击声,像是催促的信号。
她恶意地笑了笑。
催吧,催吧。
你的替身,永远不会来替你挡灾了。
之后明枪暗箭,你就自己迎着吧。
祝你早日驾崩。
她转身悄悄退出去,趁那些人急着救火,自黑暗中穿过,回到了自己先前下来的地方。
但是她不懂机关,摸索了半天,也找不到出去的办法。
指望上头的人发现救她出去是不可能的,要想出去,只能等这个机关被人从地道里再次打开,她才有可能找到机会。
而这个地道被人再次打开,必然是紧急时刻,某个狡兔三窟的人需要逃命的时候。
容妃慢慢地退后,双手抱膝,将脸慢慢埋在膝盖上。
闭上眼睛,好像听见儿子的声音,奶声奶气的,那还是在他两岁的时候,便知道拿着自己最喜欢的葡萄,一颗一颗剥了皮喂她吃。
“母妃母妃,这个最甜,这个最甜!”
后来大了,读书了,练武了,奶声奶气变成清脆童音,又转成少年变声期的微哑嗓音,直到青年时期的微微低沉的声音,声声,都是他的呼唤。
“母妃母妃,父皇夸我的大字了。赏了我冰碗子,咱们一起吃!”
“母妃母妃,我今日骑射得了夸奖,等我明儿打猎送兔肉回来!”
“母妃母妃,父皇又给德妃娘娘赐天华锦了,凭什么好东西都是她的,明明我母妃才是最美最好的,不行不行,我要找父皇分说去!”
……
而她自己,总是说:“行了行了,够了够了,不许去啊,别给我找事啊,你这猴子!”
容妃低着头,有液体自双膝间无声滴落,一滴一滴,濡湿地道青石间深黑的土缝。
半晌她吸一口气,抬头,抹了抹脸,低声笑:“……你这猴子。”
然后她站起身,又脱了裙子,去拐角处取了火种,燃着,往上爬。
点燃的裙子很快烧着了她的手,远处似乎有人发现了这里的火星,赶了过来,她忍着痛,娇贵了一辈子的妃子,此刻却发挥出生平从不能有的速度,三两下就爬了上去,将火种往上头一扔,着火的布条也不知挂在了什么地方,烧了起来,她继续撕衣裳,点火,往所有能找到的缝隙里扔,缝隙里扔了会掉,她就用自己的手顶着,任那火在烧着机关的同时也哧哧烧着她的血肉体肤。
她听燕绝提过,精密的机关怕水怕火,需要好好保养,稍有变形,便很难打开了。
现在这样烧,这个机关,应该废了吧。
她唇角勾出一抹笑意。
忽然身后厉响,尖锐呼啸,随即后心一痛,粉身碎骨般的剧痛闪电般传遍全身。
一支弩箭,射中了她。
身后有人大喝:“速速放手,否则你自己首先出不去了!”
容妃没有回头,惨淡一笑。
那簇簇火焰也燃烧在她眸底。
我……本来就没打算出去了。
但你想逃生的时候,也再出不去了不是吗?
……
地底守卫快速地赶来,仰起头来,却为眼底那一幕而震撼无言。
机关口处处火星,耀亮那一方黑暗,最大的一处火头,被一个半跪着的女子,伸直手臂死死抵着,她的手臂已经烧成焦黑,而后心一个透骨的血洞。
她已经死了。
然而那伸直手臂姿势不变,然而那直立的背脊不倒。
那一个母亲最后的报复,永不放弃。
……
大殿上,永裕帝在手指几轮敲击之后,脸色渐渐沉下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龙翔卫的首领走过来,将巨大的牛油蜡烛一一点燃。
永裕帝终于不再敲击,也不再云遮雾罩地说话,看着文臻,直接道:“文臻。你若想保德妃,想活命,从今天开始,就留在我身边,并给燕绥去一封信。”
“哦?写什么?”
“让他杀了林擎。”永裕帝神态平和地道,“朕允许他接收边军,改封他为衡王,永镇青州一线。只要他永远不离开青州一步,你不离开天京一步,朕便永远不会伤及他和你的性命。并给予你们应得的尊荣。”
文臻啧啧一声。
好算盘。
杀了林擎,皇帝可以安睡。
杀了林擎的燕绥,接收林擎留下的边军,也永远得不到军中拥戴,无法再翻起浪来。
而自己和燕绥,则会同时成为人质,被永裕帝用来钳制对方。
如果不想燕绥被攻击被夺爵,自己就得留在天京替永裕帝卖命。
燕绥不想自己被害被处理,就得留在青州替永裕帝永镇边关。
燕绥为了她不敢回京,她为了燕绥不敢出京。
如参商双星,永不能聚。
而燕时行去了大敌,稳定了边关,还得了能臣和重将一辈子卖命。
论算计之精,燕时行真是天下少有。
她久久沉默,永裕帝也不着急,伸手握住德妃的手,一边放在掌心摩挲一边款款道:“朕和德妃在这里等着你。”
德妃身躯僵直,忽然一偏头,吐了出来。
永裕帝想过她会抗拒会痛骂,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反应,顿时脸色青白。
德妃吸一口气,道:“小行子,你再这么恶心,下次娘娘就吐你身上了。”
燕时行被这仿佛对待太监的语气恶心得脸色禁不住抽搐,勉强笑道:“总归你舍不得和朕同归于尽。”但也终究放开了她的手。
文臻垂下眼,叹息一声。
随即她道:“好,我写。”
她往殿侧走,道:“龙翔卫首领磨墨,金吾卫首领铺纸。再来个人给我点灯!”
永裕帝使一个眼色,那两人只好上前伺候,却没有人来点灯,永裕帝幽幽道:“文臻你行了,这满殿的蜡烛不够你看?莫要耍太多花招,不然朕给你看的可不止这些。”
文臻也便算了,等那两人铺纸磨墨,暗暗调息。
她体内的针虽然勉强压下去了,但终究造成了伤口,此刻内腑疼痛,不能再频繁动用武功了。
信纸铺开,文臻提笔,手臂一抬,忽然一道黑光电射铺纸磨墨那两人!
那两人急忙避开,那黑光便咻地射上了旁边的烛台,砰一声烛台翻倒,燃着的那些幔帐,顿时熊熊火起!
皇后正站在那个方向,一声尖叫,便要逃开,文臻对她手一扬,皇后以为她要攻击,吓得站住,结果文臻道:“看,我手里没有东西!”
皇后气得险些吐血。
文臻这一出手,御座玉阶之上自然也是一番紧张,德妃趁永裕帝忙着自卫,忽然站起,冲下了玉阶。
文臻有些意外,她以为德妃定然被限制行动,不想却没有?
德妃三两步冲到皇后身边,一抬脚踩住了她的裙裾,皇后正要逃开,却跑不动,回头一看,脸色便青了。
殿侧烈火熊熊,殿中却无人喊救火,也无人敢动,生怕一乱起来就给狡猾多变的文臻有机可乘。
龙翔卫和金吾卫首领退开,拔剑,将附近帘幕幔帐统统砍落,避免火势蔓延。
皇后那一边的幔帐没人管,此刻已经烧成一个大火团,皇后额头大汗滚滚落,想要推开德妃,一转头却看见文臻站在一边,冷冷地盯着她。
皇后便不敢出手,拼命地抽裙子,往火堆外爬,刚爬出一步,德妃抬脚,踢在她肩膀上,把她踢得一个倒仰,皇后发髻散落,长发泻下,嗤啦一声,瞬间被燎去了一半,皇后一声尖叫,“陛下救我!”
永裕帝脸色明明暗暗,没有说话。
皇后一个翻滚,躲过德妃的下一脚,又叫:“陛下!我的方子还没献给您!”
永裕帝脸色一动,正要说话,文臻忽然阴恻恻道:“易勒石的返老还童药方,里头有一味药来自黑牢地底的一种毒菌,那毒菌天下只在那一处有生长,而黑牢,在长川事变的那一日,就已经被彻底炸毁。”
皇后愕然看她,想说哪里需要毒菌?可永裕帝已脸色一沉。
德妃一脚又踹在了她胸口,生生将皇后踹进了火堆!
皇后狂叫着向外爬,火堆外一左一右站着文臻和德妃,四面有她的夫君和护卫,却无人来救。
她冲出火堆,德妃也不拦,等她在地上翻滚想要扑灭火焰,德妃又抬脚,皇后惨叫:“饶了我!饶了我!你要什么我都给!我以后永远不和你争……我发誓!”
“不。”德妃冷冷道,“我不要你那破后位,我只要你把该说的话的说了。说了,我就饶过你。”
皇后蓦然一顿,抬起一张满是焦灰的惊骇的脸。
德妃缓缓抬脚,而身后火焰灼热烤人,皇后浑身一颤,尖声道:“我说!我说!二十六年前,我收买了你的宫女春晓,让她在你侍寝离开后,爬上了陛下的床!”
御座上永裕帝蓦然一震。
刹那间他脸色青白变幻,不似人色。
文臻忽然想狂笑,心中却酸楚难言。
德妃的脚并没有放下,幽幽道:“还有呢?”
“我还……我还在你侍寝当晚,给陛下下了点迷情香,那东西能助兴,但也能让人迷幻,让人清醒后神智虚幻,不知身在何处,不确定之前发生了什么。”
德妃唇角牵出一抹冷笑,斜眼看永裕帝,永裕帝蓦然偏脸,将脸藏进了暗影里。
他那暗红的指甲在不断颤抖,他吃力地将手指缩进袖中,就这么一个小动作都很艰难,而他的气息也微微急促起来。
皇后颤抖哭泣,小幅度挪动避让火焰,气虚地不敢看皇帝的方向,满头滚滚大汗:“我……我都说了……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德妃的脚还是没有放下,淡淡道:“不,你没有。”
皇后惊愕地抬头,却在触及她目光那一刻面如死灰,蓦然捧住脸,呜咽道:“原来你知道……原来你都知道……”
德妃在这一刻竟然也面如死灰。
半晌她苍凉地道:“是啊,我知道,所以我啊,是天下最无情的母亲。”
文臻的心砰砰跳起来,后头的话,她忽然有些不敢听了。
皇后却已经被身后火烫得无处可逃,蓦然惨声大喊道:“对!是我!是我干的!是我在太后唆使下,从燕绥两岁起,便给他下艳情香,命宫女衣着裸露藏身于他经过的任何地方挑逗他戏弄他,还让人……还让人……”
文臻蓦然抬脚。
但德妃比她更快一步,一直抬起的脚落了下来,狠狠踹中皇后胸口,砰地一声,将她踹入了火堆里!
皇后惨叫扑出。
“你答应我说了就放了我的!”
德妃扑上前,一把揪住她头发,把她又推了回去。
“我只和人讲道理!”
皇后被烧得理智全无,大恨之下一把抱住德妃。
“一起死吧!”
德妃给她抱得一个踉跄,眼看也要一起栽入火堆。
忽然一双手伸出,撕开皇后,揪着她衣裳一搡,皇后便又跌了回去。
这一跌不比先前德妃出手,文臻用尽了残余的全部力气,一搡之下,眼角的泪水都飞了出去,被火焰瞬间汽化。
她的眼眸也一片火红。
曾经做过的噩梦,曾经猜测过的真相,曾经不能理解的他的空漠疏离和对人世间发自内心的厌倦,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答案。
却,不能面对,心痛难言。
那时候……那时候……燕绥还是一个幼儿啊!
一个柔弱的,身中奇毒的,无人护持的幼儿!
他是如何苦捱过那段暗无天日的生涯,如何在这肮脏恶心的深宫里默默存活,如何抵抗住那些无处不在的红粉骷髅和猥亵戏弄,如何依旧内心不改真纯地长成。
她此刻心中无限感激燕绥,感激他历这世间至苦至痛,依旧光华辉煌,坦然强大,完完整整地走到她面前。
可有多感激燕绥,便有多恨这些人。
生平从未,这般恨过。
她沉默着,心间绞痛剧烈,蓦然吐了一口血。
皇后在火堆中挣扎,翻滚,还在拼命向外爬,德妃似乎已经丧失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着殿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文臻一抬手,长剑如虹越入火堆,将皇后死死钉住。
皇后一声惨叫,却并没有看文臻,蓦然回首,死死盯着御座的方向。
御座之上,永裕帝浑身僵硬,躲在暗影里的脸被火光照耀着,泛着一阵诡异的赤红。
“……你不救我……你不救我……你这无心无情的僵尸!但你也遭报应了,你遭报应了!燕绥是你的儿子!是你的亲生子!他无心皇位!本来只想助你江山万年,助你恢复健康……哈哈哈哈燕时行,你后不后悔!后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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