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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玖】

景和十四年夏,云麟军北攻恒、安、肆三州。九月,下恒、安二州,移麾集兵攻肆州。

北境连捷,郑劾手持军报自兵部来,在递报入禁中之前先奏与英肃然知晓。

成王府的后院中已落有一角发黄的绿叶。英肃然坐在院中,晒着午后剔透温暖的秋阳,听郑劾逐字逐句地念自北境发来京中的军报。

郑劾念罢后,对英肃然道:“云麟军虽在北境连胜,但卓将军如今越发自大,目无兵部诸令,凡事若不见成王殿下手令,绝不奉听。”

英肃然瞟他一眼,没说话。

郑劾又道:“若此以往,卓将军在北境坐大,恐怕连殿下也难制她之野心。”

英肃然看向另一边,淡淡问道:“顾易,你以为呢?”

顾易低眼,并不看向郑劾,只道:“郑大人之前已胁迫大理寺的李惟巽为兵部眼线,同她青梅竹马的江豫燃最为卓少炎所信重,郑大人又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郑劾知道顾易这两年来深为英肃然所信赖,当下只笑了两声,道:“下官也是为了成王殿下做打算,至于该如何对待卓将军,兵部自然还是要听殿下之意的。”

待郑劾告辞离府后,英肃然一个人独在院中坐了少顷,再叫顾易到跟前。

英肃然道:“顾易,我意叫你去一趟大晋。”

顾易问:“所为何事?”

英肃然道:“议和。”

顾易抬眼看他,眉头微微一皱。

英肃然习惯性地搓了两下扳指,道:“前日自北边递来的线报你也读了,晋帝诏诸子归京,我料晋室换代便在今明两岁之间。目下晋帝抱恙,边境连败,大平若要逼大晋议和收兵,此正难逢之良机。倘是大晋肯和,北边战事可靖,如此,兵部将卓少炎诏回京中理所应当,云麟军权亦可另付他人。”

顾易道:“属下持异见。景和九年,大平在北境亦是连胜,大晋不得不收兵止战,正因当年殿下主和,朝廷才未乘胜追进。然而景和十一年末,大晋再度出兵南犯,丝毫未将大平的和意放在眼中。百年来大晋对大平之疆土始终虎视眈眈,晋室之野心又岂是能靠一纸和书轻易约束得了的。对付虎狼之国,唯有靠虎狼之兵。今卓少炎率云麟军在北境为我大平勇立兵威,可慑大晋不敢轻易南犯。大晋一日野心不死,大平一日不可自减良将。属下还望殿下三思。”

英肃然冷冷笑道:“她算是哪门子的良将?”他蓦地站起身来,面色如霾,又重复了一遍:“她算是哪门子的良将?!”

顾易默然。

英肃然看向他,依旧冷笑着道:“她曾师从裴穆清数年,你当真信她那一晚弑兄是因要图功业、要图盛名?!是因大平女子不可拜将、不可封王?!你当真信她在北境募建云麟军,是毫无私心的为国之举?!”

顾易神情大震,道:“殿下何出此言……”

英肃然再道:“她仗着我对她的情意,又因我这两年纵着她、宠着她,她便以为她真能为所欲为?如今连兵部之令都敢不奉了!今次若不叫她识得她是靠着谁才得了这权、这名,我怕她是当真连自己的本名都不会写了!”

这一通火气发罢,英肃然的一张脸沉得越发青了。沉默须臾,他复开口,那声音低了不少,其中亦有喟意:“顾易。我心中颇念着她,她也该早些回来,慰我念她之苦。你说,是不是?”

顾易一时竟无言可对。

他岂能不知,英肃然对卓少炎,虽爱,却疑,虽疑,却又心怀侥幸。他手中捏着她弑兄、欺君之罪证,又以兵权为饵诱她委身于他,既爱而宠之,又防而备之,心中可谓矛盾至极。

不见顾易吭气,英肃然向他走近两步,眼皮轻轻一撩:“你若不愿去大晋,我便再挑个人去。你以为我身边除了你之外,就没旁人可用了?”

顾易立刻道:“属下断不敢做如是想。殿下肯委重任于属下,属下岂有不愿之理。”

英肃然看了他一阵儿,说了个“嗯”,又道:“早些启程。和事早定,兵部也可早日诏她回京。”

顾易再拜而领命,翌日便离京北上。

……

晋京地处偏北,未入深秋,寒已料峭。

顾易一路几乎没怎么歇息,心中满满各种盘算。他这两年虽得英肃然所信,却未得英肃然所尽信。诚如英肃然所言,除了他之外,英肃然更有其他心腹可用。此番赴晋议和,他若明目张胆地不按英肃然所命行事,它日英肃然若再换人前来,他必败露。因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他只能决定先照章行事,然后再随机应变。

在顾易抵达晋京使驿后没多久,他就听说了晋帝的第四子亦于今日抵京,午后刚自昭德门入城。

关于晋帝诸子,顾易在成王府上时亦有所闻,对四皇子戚炳靖的印象尤为深刻。

晋室历来子以母贵,戚炳靖自幼失母,因与长姊长宁公主亲近而被寄养于长宁母妃宫中。他自少时起便以文武拔萃而得晋帝青眼相加;及长,他虽位卑,却以不世出之材干在六子中最得晋帝宠爱。然而三年前不知因何故,晋帝竟将这个最宠爱的儿子发往最苦的大晋西境戍军,连续三年都未诏其回京。

晋室之秘,成王府纵多有北面线报,大平也难窥其十一。但对于像戚炳靖这样传闻中的佼佼英才,顾易确是抱有一窥之愿。

至傍晚时,晋宮之中传来消息,称皇帝抱恙,委四皇子行监国事;四皇子既见使牒,命人传平使入宮觐见。

顾易踏着夜色,被人一路领至昌庆宫前。一个冷面武将不言不语地搜过他全身后,将他引入殿中。

步入殿上,顾易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个名传于众人口中的大晋四皇子。

年轻,英挺,峻拔,轩昂……这些形容外表的词语都不足以用来描述在沉默之中的戚炳靖给予顾易的感觉。

顾易第一眼所看到的戚炳靖,像是一块金子。

但这块金子却不似寻常的金子。它像是经历了沙土与血泥的磨砺与洗礼,又被擦去了表面上所沾染的所有沙土与血泥。它仍然是金子,却又不尽然只是金子。它上面有许许多多细小到难以看清的粗粝擦痕,那每一道擦痕都令它变得更加坚硬,难以被击碎。

但顾易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因为金子再坚硬,也只会以沉默示其贵重,不会起而攻击。

坐于上位的戚炳靖并没有沉默太久,很快便对他开口说话了。

而对着他说话的戚炳靖,沉稳,自信,犀利,尖锐,一针见血,令人难以招架,分明是一把淬火而出的铁剑。

顾易心中更因他所言而几番震动。倘非亲耳所闻,他又怎能相信这个大晋贵胄竟会对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一个女人,抱有如此心思。

当时,刀剑架在顾易的脖子上,戚炳靖站在他面前,笑了。

顾易收去他之前用以掩饰自己内心实情的诸般神色,道:“四殿下既然愿意开价……我只须殿下承诺一件事,殿下若答应了,想要知道的事情,我必回殿下以真确的消息。”

“说。”

“不论今日或是将来,凡大平成王遣使来见,不论许以何等条件,四殿下皆不可同意与大平议和。”

戚炳靖问说:“你图什么?”

顾易道:“殿下只须听我开价,不必知我为何开价。”

戚炳靖道:“只要二国边事不靖,大平朝廷便始终会对大晋南犯之野心有所忌惮,更没那么容易找得出人替换如此能征善战的卓少疆。你图的,是让她可以手握兵权、长镇边境,对么。”

顾易不语。

戚炳靖负手,在他面前轻踱数步,道:“我允你。”

顾易骤然抬眼,“当真?”

戚炳靖示意殿卫撤去顾易颈上的刀剑,又是一笑:“你不信我,还开价作甚?既敢同我开价,便该明白,我若应允,必能做到。”

睹此气度,顾易再无质疑,垂首道:“那我便回殿下所问:当年提兵出豫州、在大平北境一手募建云麟军、如今率军北攻三州之人,正是卓少炎。”

戚炳靖沉默了好一阵儿。

顾易看得出他的脸色起了变化。那变化甚微,只是嘴角上扬的幅度轻轻一动,却带得整张神情都透着勃勃生机。

顾易心底又大为之动。

他见过英肃然对卓少炎是何等的迷恋,却从未在英肃然脸上见到过这般神色——万物昭苏,因她而活。

他听见戚炳靖于沉默之后再度开口:“你可愿意同我说一说她?”

这话不似上位者对下的施压,竟是平易近人的真挚请求。

顾易想,眼下正集云麟军之重兵猛攻肆州城的卓少炎,如何能想得到,这世间竟有一个男子身居敌国之高位,连她一面都未近见过,却对她怀有此情此意。倘若她一朝得知,又将如何,又是否会对这男子回以同等情意?

但是顾易却摇了摇头,道:“我愿先等殿下践诺,若下回还能有幸与殿下晤面,我再答殿下此问。”

出乎他之所料的是,戚炳靖并未因被他拒绝而恼怒,反而是低笑数声,道:“好。好。可见你颇有护她之心。甚好。你去罢。”

……

顾易一返京,便至英肃然处复命。

他一五一十地将戚炳靖是如何推断出卓少炎身份的原话向英肃然道来,然后道:“当时晋四皇子命人拿刀架在属下的脖颈上,属下拼死也未承认!”说着,他将衣领扯下来些许,叫英肃然看清他脖颈上的重伤——那是他在回京路上故意用佩剑自戕的,此时正好被派上用场。

英肃然阴沉着脸,道:“然后呢?”

顾易继续说:“晋四皇子不知何故,偏认定了卓少炎的身份,更断言称殿下当年奏举卓少疆领兵出征,不过是为了讨好心爱的女人。他叫属下带话给殿下:成王果欲与大晋修和,何不拿心头之爱来换。”他挽起袖口,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拔高了声音道:“晋四皇子此意在羞辱殿下!属下为殿下不平,却被他们当廷打成这样。殿下,大晋根本毫无和意!属下办事不利,反连累殿下被辱,属下万死之罪!”

说罢,顾易伏地叩首,大哭不止。

英肃然无言片刻,忽然侧身,顺起手边几上瓷器,狠狠摔了出去。

瓷器被砸到墙上,迸裂成无数碎片,飞溅四处,其中有数片横掠过顾易的脑壳,将他的面颊擦出条条血痕。

顾易哭声更凶。

英肃然怒意沉沉,拿来肆州大捷的军报与卓少炎的奏表,用力甩到顾易面前的地上,道:“她想继续打,便让她继续打。”

打到大晋服为止。

顾易拾袖擦泪,仍作伏低的姿势,毫不犹豫地伸手把那几封奏札拢进怀中。

……

景和十五年,卓少炎总兵六万,入侵大晋疆域,拔灭四座重城,残戮五万晋俘,一役震动大平朝野上下,而后她无视大平朝中弹劾她杀俘不仁的声潮,再次趁大晋皇帝崩逝之机领兵突进,击退了大晋南下复仇之八万兵马,硬是以这骇人的杀名令大晋将南边的兵线向北收缩近三百里。

五月十七日,卓少炎奉诏归京,拜上北将军、封逐北侯,督大平国北十六州军事。

那日礼毕,她回了成王府。

只在英肃然的寝阁之中待了不到两刻钟,她便走了出来,正与前来请事的顾易擦肩而过。

顾易向她行礼:“卓将军。”

她并未回礼,只轻轻扫了他一眼,径直离去。

顾易当时看得十分清楚,她那道扫过他脸庞的目光中,带着赤裸而清晰的轻蔑之意。

他什么都没多说,更没多看,转身去叩门请见英肃然。

英肃然见了他,语气竟是少有的和悦:“今日何事?”

顾易道:“方才得报,大晋新帝既立,鄂王自请出京,南就封地。”

英肃然冷谑道:“大位分明唾手可得,却要拱手让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孩童。大晋鄂王,不过如此。”

他看了眼顾易:“大晋少帝即位,诸王虎视,朝局不稳,又逢南面大败,就算是鄂王,想必如今也再难像去岁那般嚣张。我意让你再去一趟大晋,迫其签下和书。”

顾易这回不同于去岁,应得十分痛快:“殿下所计极是。”

英肃然瞧着他,搓了两下扳指,又道:“你既要走这一趟,就别白费了脚程。不如顺路去访访鄂王的几个兄弟。”

顾易谨奉命,道:“是。”

……

晋煕郡的鄂王府,是顾易此入大晋的最后一站。

此番来迎他入府的,并不是上回在昌庆宫门前见过的那一位冷面寡言的武将,而是另一位礼数周到如春风拂面的年轻男子。

那人对顾易道:“鄙姓和,单名一个畅字。我家王爷听闻顾大人远道而来,叫和某先在府中招待大人两日。”

顾易问说:“敢问鄂王爷何在?”

和畅笑了笑,道:“我家王爷公务在身,眼下不在府上。顾大人莫急,且歇上两日,我家王爷便回来了。”

顾易只得暂住在鄂王府上。

和畅说是两日,但实际上过了足足五日,顾易才等到戚炳靖回府。

在这五日间,顾易回忆了十数次上一回与戚炳靖的那场晤面,昌庆宫中戚炳靖的诸言诸行,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方行监国事的大晋四殿下,如今已成了权倾大晋朝野的鄂王爷。

在顾易再次看见戚炳靖时,他又觉得戚炳靖变得与上一回不同了些。像是铁剑染了一层血,戾色藏于锋刃之下,男人看上去更加沉稳了,但那沉稳之中又隐约露出几缕狠辣的色泽。

见到顾易的戚炳靖露出了一个对故人才能有的微笑:“顾大人。你竟诚不欺我,又见面了。”

顾易回之以微笑:“王爷亦未欺我。故而我必再来与王爷一晤。”

戚炳靖叫他不必拘束,又问他吃过了没有,竟待他当真似旧友一般。

许是因卓少炎将二人牵系,顾易竟未以戚炳靖待他的态度为怪,受之安然。

戚炳靖叫人来奉茶,问他道:“顾大人从何处来?”

顾易笑着道:“我从何处来,王爷岂能不知?如今这大晋国中,还有王爷想知而不能知的事情?”

戚炳靖便又问道:“我那几个兄弟,将顾大人招待得可还好?”

顾易道:“比不得鄂王府。”

戚炳靖大笑出声。

笑过,他淡淡地望向顾易:“顾大人今次前来,可愿意同我说一说她?”

顾易点头,道:“在同王爷说她之前,我想冒昧问王爷一句:王爷是因何故而对她起了这等心思?”

戚炳靖没说话,拿起茶啜了几口。

顾易虽知自己僭言,却觉得此必问不可,不然他何以能真正对得起裴穆清所托,于是默声等着。

待茶将冷,戚炳靖方开了口:“顾大人。你有没有独自在深夜之中行过路,那路艰险且长,周遭黑暗无边,冷箭四处难防,生死便在一瞬。”

顾易没说话,然而搁在膝头的手却轻轻一握。

戚炳靖又道:“倘若你行过这样的路,你便该知道,在你无望之刻,若有一道明光照亮你的前方,你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卓少炎,她便是我的那道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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