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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开始吃早餐。
早餐吃得很热闹。妻子是个爱笑的人,说话温和又不冷场。
大多时候,医生在旁边默默地听,在兴起处补充两句。
也幸亏他没多说话,大家聊得还算开心。正在兴头上,听到有人敲门。
妻子看向门那边,“是谁啊?”
外面的人应声,“村长。”
医生皱起眉毛。
他看一眼施简和陈诺舟。
妻子明白了,面上露出难色。
片刻,医生挥挥手:“没事,去开门吧。这糟老头子好说话,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
妻子便走往门口。
打开门,一个五六十的男人站在门口。这男人头发斑白,脸上也颇多皱纹,是个老人了。
不过,他精神状态很好,想来身体还算硬朗。
招呼着他进来,妻子迎他坐到大厅椅子上。村长边走边环视,还没落座,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餐桌上的陈诺舟和施简。
与此同时,他鼻子一皱,像是闻到了什么味儿。村长顿住了脚步。
陈诺舟心中微动。
“是外来人?”村长说,语气不大客气:“怎么在你家?”
“我的客人。”医生看也不看村长:“你来有事?”
医生没有要仔细回答的意思。如此,村长也不好追问。
他打量两眼,便转开视线,说起来意:“对。早上起来,我听他们说,村子里的病患又变多了。”
医生稳坐泰山,“然后呢。”
“大伙儿都有些慌张。所以,我代表他们来问问你,解药进度到底如何了。”
“这不用着呢吗?”医生说,看了看旁边的病人。
村长说:“可他们还没好。”
医生看向村长。
叹口气,村长望着医生:“村里人开始有意见了。”
医生冷哼一声,不语。
瞥了眼一旁的妻子,村长又说:“最近,你的药不太见效了。……一开始,还有痊愈的。到现在,干脆也没了。得了病的人,都是吊着一口气,要死不活。村里人开始怀疑,你研制的方向有问题。我有意帮你说两句,可惜寡不敌众。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医生笑了,“还能是什么意思。又想玩那套赶我的花样?”
“……他们是怀疑你的技术。”
“那好。要怀疑就怀疑吧。”医生偏过头,“我不干了。你们自己爱找谁找谁去。我倒要看看,靠自己,他们什么时候能痊愈。”
村长噎住:“别,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知道……村里人本来就对你有偏见。你稍微有点不好,他们便盯上了。所以……”
半晌,房里都没人接话。
一旁的妻子打破沉默。
“村长,您让他们先别急。他一直都在努力研究。只是这病久治不愈,肯定是疑难杂症。而村里就他会医术,孤军奋战,难免慢啊。您给他点时间。”
看了看妻子,村长欲言又止。
医生不耐道:“有什么话要说就赶紧,别藏着掖着,看得人难受。”
村长就说:“不是我不想给时间,是那些病人们等不起啊。这一天天的,大病缠绵……大家人心惶惶。”
他犹豫下,看往旁边的施简陈诺舟:“而这个关头,你还跟他们这种人混在一起。这……还好今天来的是我。如果换了别人,看到这副场景,一定要怪你了。”
医生眉毛一竖:“怪我?他们凭什么怪我。这两个人救了我妻子,是我们家的恩人。怎么,村子里现在流行忘恩负义了?我的家,想收留谁就收留谁。”
村长又叹口气:“我这是为你好……”
再没人接话,气氛稍微有些凝固。
施简的声音打破沉寂。
她说:“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您刚刚说,又有病人出现了?”
看了她一眼,村长勉强压下不悦的表情,点了点头。
施简继续问:“病情是不是更严重了?”
“没错。”村长警惕她,“问这个干什么?”
“为什么没把他们带来?”
“……”
犹豫片刻,村长才说:“这不是,怕病情蔓延嘛。他们被隔离起来了。因为看起来真的很严重,村里人也不愿意让他们四处走动,所以……”
“就关了他们禁闭?”医生说:“呵呵。你们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劣根难除。”
村长笑得尴尬。
已经清楚来意,医生也懂了,村长是想让他上门诊治。于是他站起来,穿上外套:“走吧,去看看病人,你说这么多,还不是为了这个。”
村长连忙点头,跟上他。
在旁边拿了些还没发完的药,医生回头嘱咐妻子:“我去去就来,你在家等我。”
妻子点头。
门“砰”地关上了。
家里只剩下三个人。
目送走他们,妻子重新笑起来,“咱们继续吃,他那份我给他留着。”
施简却迟迟没动筷。
妻子问:“怎么了?”
施简忽地说:“病真的治不好吗?”
看着妻子明显一愣的表情,施简继续道:“我有事情想问你。”
她扭转身子,抵了抵陈诺舟的手臂:“把东西拿出来吧。”
陈诺舟看施简眼色,“哪一个?”
“你还去找了什么?”
“……钥匙。”
“把那罐东西给我就行了。”施简伸手。
陈诺舟便将罐子摸出来,递到施简手上。
妻子神色骤变。
她敛起笑容,看着施简手上的罐子,声音低沉下去,“怎么在你们这里?”
“这是什么?”施简晃了晃手上的东西。
妻子不说话。
“跟他们的病治不好有关吧?”
陈诺舟有些震惊地看着妻子。
“你是本地人。”施简说,“而且住在诊所。日日接触病人,却没有被传染,这很奇怪。”
她顿一顿。
“其实,医生的药早就可以奏效了吧?”施简说:“你就是之前治好的。后来,你一直从中作梗,在病人的餐食放了这些东西,让药没法发挥所有效力。”
妻子沉默。
“你想让村民们缠绵病榻。这样,你的丈夫才有留在村里的理由。”
陈诺舟看着两人,消化着施简的话。
施简继续说:“看得出来,村民们并不尊重你的丈夫,只是为了让他当医生,才一直维持着表面的体面。你的丈夫也并不喜欢他们。因为你劝他,他才留下来继续治病。你很清楚这点吧。”
妻子的手渐渐握成了拳。
“村庄的病症,是你丈夫留在这里的纽带。你丈夫在村庄有立足的理由,那些村民才不会继续蔑视他。所以,你不能让村民恢复。”
见妻子不说话,施简说:“说这些,并没有要批评你的意思。只是,我想把事情弄清楚。你丈夫小时候,到底为什么被欺凌?”
室内短暂地冷凝。
片刻,妻子的声音慢慢响起:“……因为他是外乡人。”
*
妻子说,在这里,外乡人是一种诅咒。
这里的村民都有个怪毛病,能闻到外乡人身上有臭味。这臭味难以容忍,让他们很难和外乡人亲密接触。
并且,每次有外乡人出现,村里都会迎来一场大病。次数多了,大家就都相信,外乡人的到来,会招来灾祸。
当初,年幼的医生流落到这里,一下子就被认出是外乡人。他很特殊。虽然是外乡人,却没有带来过病痛。只是,身上仍然有本地人才闻得到的味道。
其他的孩子因此欺负他。大家都说他臭,说他脏,连带着孩子们的家长也远离他。
村民们相信,他在村子里一天,就会带来祸端。
“但他什么也没做错。”妻子的声音很是难过:“当时,是我的家人保下了他。”
因为医生没有去处,妻子一家又对外乡人的味道没有那么敏感,因此,小时候的医生,基本是他们家在照顾。
医生跟妻子一起长大,渐渐有了感情。可后来,他长到一定年纪,便离开了这个村子。
他走得突然,妻子甚至没机会跟他一起离开。本以为就此分别,没想到几年后,医生竟然再次回来了。
施简问:“他为什么要回来?”
“为了见我。”妻子声音有些哽咽。
妻子说,医生喜欢她。他出去见了世界,看到了那些不会嫌弃外乡人的正常人。但是为了她,医生愿意回来这里生存。
得知这个消息的村民们,自然是百般不肯。但那时,村里突然开始起病。包括妻子,也生病了。
人们要驱逐医生。医生却说,他可以治好大家,而且他一定会治。除了他,这里没人能再担起医生的职责。
于是为了妻子,医生开始研制解药。成功后,妻子果然痊愈,还有一批人也恢复了健康。村民们这才相信医生的话。
病已经开始蔓延。如果驱逐医生,就没人治病了。权衡之下,大家让他留了下来,对他的态度也好了不少。时不时还有人念及年幼时的他,说他不是祸端,为他辩解两句。
“可我了解他们的。一旦病好,一定就会恢复原来的态度。到时候,我丈夫能不能留下,都还是个未知数。”
妻子说:“我不想让他走。”
偶然的机会,她听医生说这种粉末不能加入药里,会让治疗效果变差。于是,她便偷偷收起了这粉末,并开始在病人的食物里动手脚。
她想,病一天不好,这些人就要倚仗医生一天。这样,医生在村里的日子才能好过些。
“其实,仔细想想就能知道。会得病,跟医生一点关系都没有。”
妻子咬牙:“可那些人就是这样。只要有个发泄的出口,他们便不明事理,一窝蜂地,全部扑上去。”
施简和陈诺舟沉默。
“我只是在惩罚他们。”妻子抬头:“所以呢,你们又想做什么?想劝我停手?对不起。为了医生,我也会继续这样做。”
“……”施简说:“他们确实很可恶。但,罪不至死。”
“当然不至于。”妻子表情缓和了些,接口:“每天喂着药呢。只是好得很慢,需要一直接受治疗。我还是有分寸的。”
“如果不是这样呢?”
“什么意思?”
施简说:“病情开始恶化了。”
妻子瞳孔微缩。
“你看到了。这两天送来的病患,情况比之前更差。”施简向那边的病人丢去个眼神:“他们需要更强力的治疗。如果继续拖下去,说不定真的会有人死去。”
妻子的神情慌乱了很多。
施简又说:“想想看。你觉得,如果是医生……他会怎么做?”
妻子顿住。
施简轻声:“我看得出来,他喜欢自己的医生工作。虽然,他平时说话难听,可从来没真正含糊地对待过病人。向我们要钱,应该也只是因为……确实没法靠自己负担更多的病人。在他那里,做好本职工作,治病——一定比单纯计较村民的愚昧更重要。”
陈诺舟适时补一句:“如果继续这样,闹出人命,那就得不偿失了。医生也一定不愿意看到这个局面。”
房间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良久,妻子开口。
“你们说得对。……所以,我该怎么做?”
*
医生正在一个狭窄的房间里。
这是栋小木屋,面积不大,装的人却不少。几张简单的床铺,就把整个小房间挤得满满当当,每张床上都躺着人,身上覆盖着单薄的棉被。
室内很潮湿,地板上灰尘也有些重。看样子,在病人进来之前,这屋子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
医生忍不住皱了眉头:“怎么把人放在这?”
“没其他地方了。”
村长叹口气:“村管理那些人,坚持要隔离他们。大伙儿的意见都差不多,我挡不住。”
说这话时,村长站在门口没进来。
医生便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也没那么容易传染。”
村长讪讪。
啐了声,医生不再理会他。简单给人看了会儿,医生把药发下去,然后叮嘱村长,“记得给他们通风,同时保持温暖,不要给人盖这么薄的被子。弄出并发症,我可懒得处理。”
村长点头。
而后,他神情犹豫,看起来像是有话要讲。
医生最不喜欢看到他这个表情:“我说过吧,别吞吞吐吐的,有事就说。”
村长便道:“……今天也要开会。他们说要见你。”
医生瞬间变脸:“又开?昨天不是开过了?”
“又有人病了嘛。”村长有些为难:“你去吧。不然,我不好交差。”
“你是村长,不能帮我推了?”
“可村长也得听取大家的意见啊。”
“……”
医生不耐:“那走吧。”
两人花了十几分钟赶到会议楼。
平时,村里的事务都由一批固定的领导班子负责,村长是他们的首领。村长脾气比较好,平时也喜欢听取各位的意见,因此很多事情,是大家一起讨论得出的。
村里的集体大事件,都在这个会议楼解决。
他们到时,会议楼大厅里已经坐了一群人。有男有女,都在等着村长和医生。
大多数人都跟村长打了招呼,医生几乎被晾在一旁。有寥寥的几个人简单跟他点头示意,医生也懒得作热情的回应。打过招呼,众人入座,直入主题。
今天的会,就是围绕医生开的。
有人问他:“那几个新病人,你去看了吗?”
“看了。”医生说,顺便吐槽:“你们给人选的地方,可真不怎么样。”
对方没接茬,“那,他们好了吗?”
“哪有这么快?”医生皱了皱眉:“才过了多久。”
有人轻哼了声。
刚刚那人继续问:“不说这些,说说那些躺在你诊所里的人吧。他们应该已经病很久了,为什么还没好?”
“在按照疗程进行。”
“你这疗程也太漫长了吧?”
医生抬眼看他:“反正也没死人,着什么急?”
跟他对话的人面色铁青。
又有人说:“就算不急,总得给个信吧。这病,到底治不治得好?”
村长这时候说话了:“治肯定治得好。他之前就成功了呀。”
“可都多久之前了?大伙儿都看得见,这病越来越严重了。如果还按老方法,恐怕效果没那么好。”
医生表情冷得像一块冰,“我的方法足够让他们痊愈。”
“那怎么看不到效果呢?”
“就是啊,这都多久了……”
“总得给我们点信心吧!”
“行了。”医生打断众人的话:“你们究竟想说什么?”
对面的人面面相觑。
有人点破沉寂:“你得做出实事,才好意思继续待在这吧?”
瞬间就有人附和。“对啊,村里的钱,得花在刀刃上。之前投资给你实验室的费用,也是不小的一笔数目了。如果不给你,那些钱都可以做好多事情了。”
“就是……”
一群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听了一会儿,医生冷笑:“看来,你们把我之前治好过的人都忘了。我记得,有几个就是你们中间的一员吧?”
那些被点到的“一员”不好意思说话了。
医生又说:“病情本来就加重了,我要随时调整药物用量,不可能好得那么快。现在没人死,就已经不错了。而且,所里的病人都在渐渐变好。你们以为我愿意让他们留在这里?天天躺在我家里,占地方得很,我还巴不得他们赶紧滚呢。”
顿一顿,他继续:“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个个的这么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中的彩票没兑现呢。”
室内有些冷场。
迟迟没人说话,医生起身要走。
有个脾气暴的拍案而起:“你这人真是。病没治好,还这么拽。别忘了,大伙儿都是看你能治病,才把你留下来的!你要是治不好,就趁早滚出村子得了!”
医生停下,转头,凉凉地剜他一眼,“我的房子,你让我走就走?你算老几?反正我早就不在乎你们的看法了。留在这治病,一是为了我老婆,二是尽责任。我倒要看看,除了言语中伤,你们还能怎么把我逼走。”
“你……”
那人还准备说,被开门的声音打断了。
医生散漫地看往门口,随后微愣,“……你们怎么来了?”
站在门口的,是医生的妻子,和施简二人。
众人齐齐看向他们。
三人之中,妻子站在最前面。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缘故,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而后,站着施简和陈诺舟。两个人掩在妻子身后,被遮住了半边。
有人眼尖,立刻皱起了眉毛:“——是外乡人!怎么回事?”
“md,可真臭……”
“为什么把外乡人带到这里来?”
“受不了……”
“……”
“——大家差不多够了吧!”
妻子忽然高声。
尖细的声音,阻隔了一切言语。
众人短暂收声,看着妻子的眼神均有些不知所措。
平时习惯轻言细语,妻子是很少这样说话的。
吼完,她停下来,两个肩膀不断颤抖。
缓和好久,她才开口:“……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由于妻子平时在村里人缘很好,在座也有不少喜欢她的人。此刻,有人露出担心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没事吧?怎么了,突然这么激动。还有,为什么跟外乡人在一起?你知道的,他们不是什么好人啊……”
“我的丈夫也是外乡人。”妻子看着跟她搭话的人,深吸一口气:“他治好了我的病。”
她环视一下四周。
大家不说话,静静听着。
妻子说:“之前,他的治病一直有成效。只是这段时间才开始变缓。你们看到这个结果,就忘记了他之前的功劳,开始责怪他。但其实,不是他的错……”
医生忽然说话:“老婆。怎么回事?”
妻子看他一眼,表情苦涩。
她说:“是我动了手脚。”
接下来,妻子将所有的事都说了出来。
很多人的表情渐渐震惊,最后转为难以置信。
直到她说完,还是有人不接受。
那人喃喃地,“……可是,你平时不是这样的人。你……是我们村里最善良、最和善的女人。大家都说,你嫁给医生,完全是白瞎了。你怎么会这么做呢?”
医生的表情也十分复杂,双眼紧紧地盯着妻子。
妻子深吸一口气。
她说:“没错。平时的我,确实是真心实意地对大家好。但,做手脚的人,也的确是我。”
“我只是想让大家知道,所有人都不止一面。像我这样的人,也会为了私欲,对大家做出不利的事情。而仅用一面去判断一个人,是非常浅薄、也是非常无知的举动。”
她看向医生:“我的丈夫也是这样。他平时对大家的态度很差,但在治病上一心一意。作为证明,大家可以看到,我没动手脚之前,他治过的人都已经好了。而如果我不做这些事,在诊所里的那些人,也早该痊愈。”
大家看着妻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妻子说:“我只是想让大家放下偏见。除了是外乡人,我丈夫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相反是我,做了这种让人失望的事情……”
在场的人却沉默,没有人指责她。
好久,才有一个微小的女声说:“……你也是为了让他留下来。”
医生忽地站起来。
他走过去,搂住妻子,话里有不忍:“你本可以不犯这个错。是我的问题。”
妻子却摇头,“不。错就是错了。这一点,我承认……”
她看看众人,“我会停手。但,我希望大家答应我一件事。”
“看在能治好病的份上,请对我的丈夫……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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