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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勾押入吏职多年,在这应天府广有亲旧,家中又有数百亩地,钱粮从来不愁。虽算不得显贵,却也颇有些势位。他又生性和气,逢人不论高低,点头先奉一笑,因而,广得人缘,事事顺手。人都羡他是弥勒万事足,他心里却有一丝憾念,觉着活了半世,即便再升到孔目、都孔目,也好不到许多,始终只在这应天府地界打转。应天府虽号称南京,比起东京汴梁,却似大犬望虎,终究矮出一头。他去过两回汴京,会过一些京城衙吏,才见面,未等开口,那些人神情作派间,已罩着一股气势,将人盖顶压住,哪里瞧得上他们这些外州府之人。
他心里暗想,若能去京城做几年衙吏,在天子脚下沾些贵气皇威,此生才不算枉过。只是,他始终未寻到路径,这念头只能一直搁在心底。
去年,新知州上任。这位知州十二年前便已来应天府任过推官,那时他还只是个分取案牍的贴司,只能在佥厅里伺候,推官跟前未曾应答过一句话。如今推官回来升任知州,他总算偶尔能借公事应答几句,可知州似乎始终记不得他的脸。这期任满,知州必定是去京城升任朝官,若是能得知州赏重,或可求得带携去京城。
只是,常日间只有那些孔目能凑近知州。何况这应天府,士、户、礼、兵、刑、工六案, 外加免役案、常平案、开拆司、财赋司、大礼局、国信局、排办司、修造司等,吏人有五百多,哪个不是攥足了气力,想在知州眼前舞弄?可里外挤得密林一般,他始终寻不到缝子钻入。
去年年底,王勾押听说知州欲举荐王小槐到御前,忙四处去探听,各司竟已有不少人争着去王家劝说,但那王小槐不知好歹,全都回绝。王豪在世时,常来应天府,他最爱笼络公人,出手又豪阔。王勾押也得过几回钱物,并去王豪庄院里吃过两次酒,因此大体知晓王家情形。如今王豪已死,王小槐在三槐王家辈分最高,越发放肆无忌,惹得全族人怀怨。唯有那管家老孙,服侍他父子几十年,王小槐人人都敢欺辱,却似乎对老孙格外容情。若想降服王小槐,只能从老孙下手。
王勾押行事向来耐得住性,得空儿便带些薄礼,骑马去王家,寻老孙说话。老孙性子有些质木,话语不多。王勾押并不心急,先只问些田赋公事,慢慢才说及家事。其间,王勾押目睹几回,王小槐用那银弹弓射人、用火药烧鸡犬。他心里不禁暗想,这等顽童荐举到御前,若做出些歹事来,岂非招祸?但旋即又想,只须办成我之事,这后患自有知州去担,我又何必多虑?
老孙更是担忧王小槐,不知该如何照管这顽童。言及王豪,更是几次欲泪。王勾押最擅宽慰人,便和声细气,慢慢开解。老孙渐渐不再防他,王勾押这才提及知州荐举之事。老孙却苦笑摇头,说小相公一个字都劝不进。王勾押却发觉,老孙自家似乎便不愿王小槐被荐举。王勾押心里不由得暗喜,要做成此事,得先攻破老孙心里这道暗墙。
他寻思了许久,老孙惜护王小槐,是发自于衷,这忠心轻易攻不破,得寻个要害处才成。
王勾押忽然想起一桩旧事,老孙原有个独子,已长到二十来岁。王豪那时在应天府开了家生药铺,叫老孙的儿子照管。他那儿子性情有些歪愣,最爱与人斗气。十一年前,那愣儿在酒楼吃醉了酒,夜里回去途中被人撞倒,他揪住那人骂闹起来,却被那人失手打死。这桩案子是如今这知州当年任推官时审理的,那凶徒是应天府通判之子,推官为庇护上司,便另捉了个凶徒,将罪名强压上去,将那凶徒处斩了事。那审理文书便是由王勾押抄录,他虽知情,却从来不敢说出去。
王勾押活了四十来年,知道这世间之伤,最痛莫过于丧子。他自己曾有个幼子,疼爱至极,却不幸夭亡。为此,王勾押痛了几年,至今只要见到略像自己幼子的孩童,心里都仍会一刺。
他想,欲攻破老孙,除非祭出当年那桩丧子凶案。不过,那案子关涉到知州,一旦牵扯出来,岂不是自招祸难?但随即,他不禁失笑,我只要办成此事,事后随意编造个无头公案,让老孙去查证一番,寻不到根由,他自然退却。何况,王小槐一旦被荐举御前,他老孙也跟着沾享荣华。
于是,王勾押又去皇阁村寻见老孙,假意为难再三,才吞吞吐吐说:“昨日我清点旧簿,无意间翻到孙老伯儿子那桩案卷,发觉其间有一处疑点。”
“哦?哪里不对?”老孙顿时一惊。
“那凶徒似乎是屈打成招,并非真凶……”
“啊?真凶是谁?”
“其中牵涉一个权要人物,一旦说出来,我恐怕身家难保。”
老孙惊怔半晌,忽然跪到地上:“王勾押,求您告诉老朽,老朽一定不说出是从您这里得的信!”
“孙老伯快起来!”他忙扶起老孙,又犹豫半晌,才慢慢道,“我看到那案卷,也惊了一跳,平人冤死,凶徒逍遥,这等事哪里能任它沉埋?只是这案子关涉之人极有权势,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王小相公答应让知州荐举,若是得了官家恩宠,便不怕那权要了。”
老孙低头踌躇起来。
他忙劝道:“嗐!我不该多嘴。人死万事空,便是查出真凶,也讨不回孙老弟性命。孙老伯,您就忘了此事吧。”
“不成,我得知道是谁杀了我儿子!王勾押,您可有实据?”
“实据倒是有,只是我一旦说出来,王小相公又不答应荐举,那我……”
“王勾押,这样如何?咱们立个约,老朽尽力去说服小相公,一旦说成,王勾押便将实据给老朽?”
“这……成。”
老孙忙去取了笔墨纸砚,王勾押提笔刚要写,老孙却忽然说:“写在纸上不牢靠,我去寻块白绢来——”说着又快步走进里屋。王勾押却有些悔起来,此事一旦立了约,自己便陷进了一桩麻烦。不过,再一想,当年那通判如今在朝里为官,百般得意,扯出他来,让老孙去闹,未尝不是一桩好事。而且,此事是知州枉法,我捏了这把柄在手里,正可权宜处置。
这时,老孙果然寻出一块白绢来。他便不再犹豫,提笔在绢上写下:今有孙田与王奇共立此约,若孙田劝得王小槐应允荐举御前,王奇便将孙田亡子之真凶实据交付于孙田。
写完画过押,老孙反复读了几遍,这才小心叠起来,揣进怀里:“老朽一定劝小相公答应,一旦说成,立即去应天府给勾押报信。”
王勾押回去后,心中始终有些不安稳。一直等到除夕,都不见老孙来,只得回乡里家中过节。老孙并不知他乡里住处,住过初五,他忍不得,便带了小妾和四岁的幼子,赶回了应天府别宅。直到正月初十,老孙才寻上了门。他开门一瞧老孙那神情,心顿时沉下来。招手唤老孙进来,关上院门,没心请他进房,只在院里站着。
老孙苦着脸说:“王勾押,我家小相公答应了那荐举的事。”
“哦?”他一愣。
“不过……他答应的是拱州知州。”
“拱州知州?”他声量不由得陡然一高。
“嗯。拱州知州也命人来说过此事。小相公说自己是拱州人,便该选拱州。老朽也拗他不过。不过,他总算是答应了这事。王勾押,您许的我儿那实据……”
“我许的是得受应天府荐举!”他心里顿时火起。
“可……”
“可什么?!”他极难得如此高声怒嚷,惊得房里小妾和幼子都掀帘出来瞧,幼子更跑过来抱住他的腿,连声唤“爹”。他抱起儿子,略平了平气,冷着脸说:“你走吧,这事就此了结。”
“王勾押,求求您……”
“莫要再说了,我是哄你的,并没有什么实据。”
老孙立在那里,微驼背,眼里看着便要涌出泪来。他不愿多瞧,腾出一只手打开院门,冷声道:“你走吧。”
老孙嘴唇微抖了几下,总算没再开口,垂着头走了出去,脚步似乎有些发虚。他看着那老瘦背影,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忙关上了门,不愿再瞧。
老孙走后很久,沮丧略消后,他才想起忘了讨回那白绢约书,本要去追,再一想,上头只写了“真凶实据”四字,虚语含糊,老孙拿去也做不得什么,因此便没有去讨要。却没想到,那白绢竟留下这等隐患。
昨天夜里,他才睡下不久,忽听到院里“咚”的一声,似有东西落下。他睁眼听了半晌,再无动静,便又翻身睡去。今天清早起来,洗漱过,要出门时,一眼瞧见院子地上有团物事,他忙过去捡起来一瞧,是一张白绢帕子,裹了块石子,帕子上歪歪斜斜写了几个红字,似是用血写成,他忙展开一看:一半白绢在斧头,有约不守鬼复仇。
他反复看了几遍,全不明白其中意思,不知是何人促狭捉弄,心里有些犯忌,便重新将石子裹起,出了院门,用力抛到了隔壁房后。
到了佥厅,他批勘完那几份税簿,才想起早晨因那血帕子,连饭都忘了吃,便出门去吃饭。才出厅院大门,推司的一个推级走了过来,见到他,忙唤道:“王哥,你文墨好,最善辨认字体,帮我瞧瞧这上头是些什么字。”说着递给他一条白绢。他接过来一看,那白绢一尺长、两寸宽,瞧着是从一方绢上剪下来的一条,剪得有些歪斜,靠左边有一行字迹,不过字的大半被剪了去,只留下一些残缺笔画,他仔细认了一阵,认出半个“田”、一个“勺”、一个“鬼”。
看到那“田”字,他心里暗惊,忙顺着一瞧,才猛然发觉:这是他给老孙写的那约书!“田”是老孙之名,“勺”是“约”字右半,“鬼”是“槐”字右半。那推级见他神色有异,忙问:“你瞧出啥来了?”
他忙掩住惊慌,勉强笑着说:“瞧出个鬼字,似是阴符?你从哪里得来的?”
“衙前那具焦尸,不知被何人烧死在那里,手心里攥着这团白绢,竟没被烧掉。”
他听了,越发惊怕,忙将卷条塞还给推级:“死人祟物,莫让我碰!”随即转身走开,心里却急闪过清早那张血字帕子,上头写着“有约不守”四字,自然是老孙记了那仇,前来报复。他将那约书剪了一条,烧死那人,将这条约书塞在焦尸手里嫁祸我?那血字帕上“一半约书在斧头”又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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