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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节:“海瑞大人上书请停宫观,他刚从南京调到燕京任户部主事,这国家用度都需从他手头过。国库空虚,无力支应,上奏折进柬言乃是他的职责,怎么又扯到谋逆上面去了?”
这个罪名可不小,若当了真,搞不好就是滚滚人头落地。
朝中政敌们相互攻衅,找什么理由不好,弄出这么个罪名来,叫人如何心服?
那太监正要回话,却见那边有不少人影在走动,原来已是天明,西苑各处都有人来当差。
估计他也是害怕被人看来,当即就道:“这事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大人随便找个人一打听就知道了,小人先告辞了。”
说完一拱手,就匆匆离去。
吴节心中更是疑惑,本打算离开西苑的,又挂念黄锦,索姓就朝太液池那边的朝天观工地走去。
还是先看到黄锦,当面问的好。
虽然说黄锦被陈洪按了个谋逆的罪名,但吴节并不当回事。
接连好几天大雪,地上都白了一片,厚厚的脚一踩上去非常松软。
绕过两处院子,眼前就是一片空阔水域,前方有两处工地,就是太液池边的朝天观和玄都观。这么冷的点,依旧能看到有不少工匠在工地上忙碌,看起来好多黑点,如同蚂蚁一般。
“谁,干什么的?”就有人在那头喊。
“是我,翰林院吴节,过来看看工程。”
迎面是一个白胖太监,面生,估计是陈洪的手下,见是吴节,白胖太监很不客气:“原来是吴大人,过来做什么,这地方好象不归翰林院管吧。”
吴节也不生气,淡淡道:“你是陈洪的手下吧,好大规矩啊!吴节随侍在陛下身边,身上带着出入宫禁的腰牌,着西苑哪里都去得。”
白胖太监嘿嘿一笑:“吴大人已经有半年进西苑了吧,这里面的规矩好象也该改改了。”
吴节见他不给面子,终于怒了:“什么规矩,他陈洪的规矩大还是万岁的规矩大?”
白胖太监见吴节一顶大帽子压下去,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面一白,讷讷道:“吴大人要过去看,自去就是了。”
吴节哼了一声,一挥袖子大步朝前走去。
这里的风景真的非常不错,长了一片茂盛的柏树林子,大冷的天显得苍翠葱郁。
朝天观的主体工程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候,需要大量的木料。
站在树林子里面看出去,却看到工人们推着载了原木的小车过来,然后两人一组将木料吃力地扛下来,堆在雪地上。
在人群中,吴节很轻易地将发现了黄锦。
黄锦身上穿着破旧的宫装,腰上系着一根麻绳,脚上的官靴已经破了口子,两只脚拇指都露了出来,现出肮脏的指甲。
同吴节年初离开京城时相比,黄锦面上的皱纹深了许多,头发也白了。
但脸上却是一脸的平静,也看不出有任何悲苦之色。
他正站在一辆小车前,也不见有人帮忙,就他一个人半蹲着,慢慢地将原木的一头从车上挪出来,放在肩膀上。
等到原木放好,脚下一用力,腰挺直了,稳稳地将那根木料扛起。
然后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脚步显得很稳当。
吴节吓了一跳,这根木料至少两百斤以上。黄锦老成这样,竟然还有如此力气,当真是了不起。
转念一想,黄锦的武艺可是能够与连老三比肩的宗师级高手。一身外门工夫出神入化,力气定然是极大的。
心中正爱佩服,突然间,黄锦脚下一滑,禁不住朝前一个趔趄。
原来,地上都是雪,工地上这么多双脚踩上去,早就踩得凝结成冰,却是滑得厉害。
吴节心中一紧,却见黄锦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喝,身形一矮,这才将身体稳住。
但一张脸已经涨得血红,额头上全是汗水沁出来。
就有几个工匠见黄锦险些摔倒,就要上前帮手。
一个管事的太监对着众人大喝一声:“不许过去,你们很闲吗?”
他冷笑着看着黄锦:“黄公公,你怎么还不走,这三十根木料不搬完,可没午饭。”
黄锦一也不说话,只朝那太监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将木料一点一点地朝前挪着,直接挪到正中位置,找到平衡点,这才又慢慢直起身子。
正要走,突然间,那管事的太监一鞭子抽过来抽到黄锦背上。
黄锦身体一颤,但双手还是稳稳地扶着木料。
有回过头深深地看了那太监一眼,好象是要将他的模样记住。
他表情虽然平静,但吴节却看得明白,黄锦的手指已经在木料上划出五道浅浅的痕迹。
“看什么看,哦,我倒忘记了你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不过嘛,你犯了谋逆大罪,如今可是倒架的凤凰不如鸡。怎么着,还想将来回到司礼监整治咱家?呵呵,你的命能不能保住还两说呢!再说,咱干爹陈洪公公可不惧你。”
黄锦却不发怒,反长长地叹息一声:“我黄锦一把年纪了,本就没想过在这个掌印太监的位置上呆几年,陈洪只要肯等,最多两年就能等到。又何必做出这种事来呢?得罪了黄锦不要紧,反正我已经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可他参杂进海瑞一案做什么,文官们就是那么好得罪的吗?到时候陈洪人见人憎,又能多活几年?做人当三思,陈洪这个人啊,别说三思,只怕一思都没有啊!”
说完,就慢慢地朝前走去,反将那太监说得呆住了。
吴节看得眼睛一热,就大步追上去,扛住木料的另外一头:“黄公,我帮你。”
“干什么?”那太监不识的吴节,见他是六品外臣,自然不惧,大声呵斥。
黄锦觉得肩膀上一轻,回头见是吴节,微笑起来:“士贞你回来了,听说你在福建立下大功,万岁爷当真是龙目如炬,敢于破格使用你这个没有任何资历的新人。单说起这份识人之明,却是天底下的头一份儿。”
吴节朝他摆了摆头:“黄公你等等。”
就转头对那太监怒骂道:“黄公公纵然有天大的罪,却也是时候了万岁爷一辈子的老人。要责罚也论不到你这个小人。”
那太监正要骂,就看到先前同吴节说话的那个白胖太监匆匆地跑过来将他拉住,在旁边说了几句话。
那太监这才知道吴节的身份,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又不能用强,只得闭上嘴巴站在一旁。
吴节和黄锦将木料抬进工地,扔到一边,这才寻了个木料坐下说话。
吴节也顾不得同黄锦寒暄,急问:“黄公怎么搞成这样,你对陛下忠心耿耿,这一点陛下和大家都是知道的,怎么就成了谋逆了?”
黄锦叹息一声,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还不是因为替海瑞说了一句好话,惹得万岁爷大发雷霆,被牵累了。”
吴节:“黄公的为人一向沉稳,百言千当不如一默,这次怎么就替海瑞说话了?再说,海瑞海刚锋这人我也听说过,除了脾气坏一些,可大节上却把持得住,怎么就谋逆了?”
黄锦苦笑一声:“士贞说得是,咱家年纪大了,只想平平稳稳地将这几年混过去,然后就请个恩旨退下去荣养。可海瑞这事实在太大,弄不好会搞得政局动荡。咱家也是心中一急,忍不住就替海瑞说了几句好话。”
“什么实在太大,不就是上折子指着万岁的鼻子骂娘吗?”吴节却不以为然:“陛下在位四十来年,被人骂得还少吗?”
确实,嘉靖皇帝从登基为帝之后就没少被臣子们骂过。先是杨廷和与杨慎父子为大礼议一事,带着百官将嘉靖骂得昏天黑地。
然后是内阁首辅夏言为嘉靖皇帝不理朝政,整天躲在西苑打醮斋戒而骂娘。
现在又是海瑞上折子挖苦他“嘉靖嘉靖,家家皆净。”
除了这三起大事之外,每年皇帝接到的类似的折子不知道有多少。当初他还发过几出怒,用廷杖打死过几个人。
可越是打死人,官员们越来劲,上折子骂人的更多,颇有争先恐后来讨打的趋势。
而且,官员们一被嘉靖打过屁股,就能赢取刚直忠臣的美誉,立时就名动天下。
这样好事自然是多多益善,惟恐落于人后。
嘉靖也发现了这一点,知道这些家伙是借自己的获取名声,自然不肯遂了他们的愿。
到以后,但凡遇到进柬的折子都留中不发,来个装聋做哑。
可万万没想到,海瑞的折子却让他如此大动肝火。
黄锦苦笑一声,压低声音道:“士贞却不知道,海瑞之所以上这个折子,其实另有原因。而且,他这个折子一上,满朝大哗,颇有对陛下兴师问罪的意思。如果这么乱下去,只要有心人从中挑唆,立即就是一场大乱。”
吴节吃了一惊:“我还是弄不明白,还请教。”
黄锦:“朝廷已经半年没发俸禄了,手上掌握着实权的官员还好,也不将每月区区几两银子看在眼里。可如御吏台、国子监、钦天监、理藩院这种清贵衙门的官员,曰常又没有别的入项,什么冰、炭敬更是一文没有,每月可指望这那点俸禄银子养家,立即就开始挨饿了。海瑞这人乃是户部主事,这位置油水充足。可他在位上却是一毫不取,半年没领俸禄,家里也断了炊。于是,海瑞就上折子骂陛下是昏君。海瑞名声实在太响,他这一闹,别人也跟着鼓噪起来。”
黄锦苦笑之色更浓:“这些清贵们做事不成,却掌握着朝野舆论。这事一闹起来,就有人喊出要让裕王提前接位,而陛下则进位太上皇一心玄修的话来。”
吴节骇然变色:“这是有人想借机害裕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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