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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帝都一连下了三天的雪。

厚重绵密的雪花遮天蔽日,将这座五光十色的城市染成纯净的白,没清的积雪没过脚踝,北风裹着冰粒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这种破烂天儿没人愿意在室外呆着,但总有神经病例外。

陶枝坐在三脚架前,看着相机镜头里的一对情侣穿着抹胸婚纱白衬衫站在雪地里吵了十分钟。

还光脚。

红墙白雪里,天仙似的小姑娘穿着一抹红裙赤着脚站在雪地里,美好得像是坠入凡尘的冬日精灵。

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美好:“老娘有钱有颜什么也不图嫁给你,你现在连一个婚纱照都不听我的是吧?我是眼睛里塞了屁了才会看上你!我就想这么拍怎么了?我说什么你听着就行了,你凭什么管我?”

男人有些头疼,他看了一眼这边撑着脑袋的陶枝和她旁边一脸尴尬的助理,压低了声音:“能别闹了么?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不嫌丢人?”

“你现在嫌我丢人了啊?以前你都说我这样特别率真特别可爱!”

“那时候你十八!现在你都快二十八了!能不能稍微成熟点儿?”

“我就想让你配合我拍个照就不成熟了?你说的是不是人话!”

“行了,你差不多得了!这照还拍不拍!”男人耐心告罄。

“拍个几!把!婚也别他妈结了!分手!你去找个成熟的吧!”

女人脾气上来了,收也收不住,她转过头来,看向陶枝:“你让人家评评理,我这要求过分吗?我就想拍一个你跪下亲我的脚的镜头,怎么你膝盖镶金还是嘴上带钻啊?我找了这么贵的摄影师来就是为了拍出最完美的照片!现在让你配合一下你都不愿意,我错了?”

战火莫名其妙地蔓延到她这边儿来,陶枝慢吞吞地抬起眼,她靠在折叠椅上,耐着性子提议道:“要不你先穿上鞋?这大冷的天儿,脚都冻红了。”

女人瞪着眼睛看了她几秒,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僵硬地说了句“谢谢”。

陶枝关了相机,折好三脚架收起配件塞进包里递给助理,往前面的咖啡馆指了指:“我在那喝个咖啡暖暖,你跟客户交涉一下,吵好了叫我,最多一个小时,再晚光就不行了,拍不出效果。”

助理小锦点了点头,缩着脖子战战兢兢过去了。

陶枝晃晃悠悠地进了咖啡馆。

她点了杯咖啡,抽出电脑打开了PS和LR处理昨天的照片。

暖气隔绝掉外面的冰天雪地,稀薄的阳光透过巨大落地玻璃窗淡淡落进来,然后忽然被一道人影遮住。

一道清润好听的男生在她身边响起:“你好,介意给个联系方式吗?”

陶枝头也没抬,熟练地说:“介意。”

男人笑了一声,也没走,陶枝余光瞥见他在她对面坐下了。

还坐下了?

这人什么毛病。

她皱了皱眉,抬起头来看过去,这人穿着件驼色大衣,相貌清隽,笑眯眯地看着她。

陶枝眨了眨眼:“小林子?”

“无情,老同学跟你要手机号你都不给啊?”林苏砚伤心地说,“我以为我会有什么特殊优待,结果是我想多了。”

陶枝好笑地看着他:“你要我什么联系方式?微信手机号你都有了,要啊?”

“也行,”林苏砚从善如流,掏出手机,“现在年轻人都用企鹅。”

陶枝翻了个白眼。

她跟林苏砚高考后吃了个诀别饭,这人当时还是个感性又脆弱的纤细少年,哭着说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何夕,结果高考成绩出来以后到学校报道那天,俩人齐齐在C大报到处碰了个头,大学又在一个学校呆了四年。

陶枝学摄影,林苏砚学了金融,毕业以后去英国读了一年硕,前段时间才回国。

当年他报这个专业的时候陶枝还觉得很新奇,林苏砚家算是书香门第,一家子的艺术家老师大学教授,但他从小到大最大的目标就是把人民币玩弄于股掌之中。

大学的时候他就不止一次说,如果陶枝是他家女儿,他爸估计会高兴得把自己绑窜天猴上飞天上去。

两个人一年多没见,话说不完的多,林苏砚本来就是个磨磨唧唧的话痨,聊完了近况开始吹起他新入职的老大。

“三年从国内top本科毕业,综合专业GPA双料第一,9个月念完宾大硕士,华尔街呆了一年,发表过得国际论文比我高三做过的卷子还厚,年薪——”他顿了顿,比了个手势出来,“这个数。”

陶枝面无表情地听着他吹牛逼。

林苏砚见她毫无反应,不甘寂寞地强调道:“年薪这个数!而且你敢信,这人跟我同岁,他一天估计不睡觉,脑子24小时都在运作。”

陶枝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波动。

林苏砚手都举酸了,半天,放下手叹了口气,有些寂寞没人给他捧场:“差点儿忘了,你是缺了一情一欲的周芷若。”

陶枝有些不忍心他冷场,还是决定配合着他聊两句:“是个卡西莫多吧。”

林苏砚:“真的帅,你信我。”

“200斤?”

“身材比拳王都好。”林苏砚夸张地说。

“那确实200斤了。”

“……”

林苏砚又叹了口气,做出最后总结:“你完了,你成仙了。”

天南海北的聊了一会儿,咖啡馆的门铃叮铃铃地响,小锦拎着个大包站在店门口找了一圈儿,看见了陶枝。

小姑娘呼哧呼哧地跑过来,将包放在了旁边空椅子上:“客户说今天先不拍了,让我跟您说声抱歉,钱还是按今天已经拍好的片子给,再给您加5%的补偿费。”

陶枝“啪嗒”一声合上电脑,快乐地说:“好耶,下班下班。”

林苏砚一脸颓然地看着她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男人都没有下班让你快乐。”

“男人算什么东西,”陶枝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我就奇了怪了,你这么喜欢给人做媒,都大学磨叽到毕业了,还干什么金融?明天转行去婚介所上班得了。”

“我不是喜欢给人做媒,我就喜欢给你做媒,”林苏砚撑着下巴说,“我就是想知道你谈恋爱什么样儿。”

陶枝摆了摆手,转身往外走:“那你想着吧,我要回家睡觉。”

小锦把大包从桌上拎起来,看看已经出了门的陶枝,赶紧朝着林苏砚躬了躬身,小声说了句再见,然后屁颠屁颠地跟着跑出去了。

“她想要仙子那种感觉,雪地里的芍药花精灵,”陶枝肩膀夹着手机,一边把牛奶杯塞进微波炉里一边说,“她未婚夫是个误入仙境的普通人,拜倒在精灵冻得通红的脚丫子下,我真服了,就为了这么个破事儿也能吵上一架。”

电话那头,付惜灵笑得前仰后合:“你之前不就说这活儿麻烦,不还是自降逼格接了。”

“人家钱给得多,”陶枝靠在中岛台前说,“给钱的就是爸爸,在人民币面前谁还管逼格。”

付惜灵:“你又不缺钱,摄影界天才少女。”

陶枝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她这个年龄怎么算都不算少女了,但还是非常流畅且满意地接受了这个称呼。

“我得给我们灵灵攒份子钱,到时候给你包个大的,”陶枝把热好的牛奶端出来,笑着说,“今天晚上加班吗?”

“不加!”付惜灵的声音顿时欢快起来了,她小声说,“我们主编今天出差了,大家都在偷懒,我整理完手上的素材就走。”

付惜灵大学读了新闻,在一家报社做记者,起早贪黑三天两头的加班,用她的话说,菜鸟记者只配拿着最少的工资干最多的活儿。

并且干得毫无怨言。

大到煤气泄漏爆炸,小到隔壁刘翠芳奶奶家丢了狗,她都兴致勃勃地走街串巷采访上报。

挂了电话以后,陶枝将牛奶喝完,杯子丢进水池里,转身走进了数码暗房。

大学毕业以后,她跟付惜灵合租了这个房子,从家里面搬出来住,小区新建没几年,治安环境地段都挑不出毛病。

房子三室,她交房租的大头,把多出来的一个房间改成了暗房用来洗照片。

推门进去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只有小小一盏红色的灯发出微弱光亮,陶枝借着微光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一排排照片,不知怎么莫名想起了完全不按照家里安排的道路走的林苏砚。

她突然觉得有些神奇。

她选专业的时候,班主任推荐她可以选理工或者法律方向专业,陶修平也希望她读金融经管,这样以后也好到公司来帮忙,可是陶枝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谁的话也没听,热着脑袋选了个摄影。

她以前从没玩过这个,也没接触过这些,人生轨迹这个事儿,没人能说清楚,就连她自己,在拍板决定的那一刻之前,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摄影师。

照片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

它永远忠于事实,不会欺骗任何人,它能够记录曾经,铭刻时光。

开心的,难过的,讨厌的,喜欢的。

就算泛黄褪色,在看到的第一眼,那些记忆就会像碎片一样拼接组合,然后重新涌入脑海。

陶枝一直觉得自己大概只是一时兴起,直到大二的时候,她把一张照片投到美国《国家地理》全球摄影大赛,拿到了中国赛区地方类一等奖,并且在参送国际角逐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她才觉得,原来这条路,她是可以走下去的。

陶枝在暗房里呆了整个下午,在里面的时候不知道时间,直到她终于做完了手里的活儿出来以后,才意识到夜幕已经开始降临。

第二天周六,付惜灵叫了陶枝和厉双江几个人约了个晚饭,工作以后,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聚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能够在双休日空闲的时候到齐吃个饭已经是奢侈。

陶枝洗了个手,回房间补好妆换了衣服出门,到了约好的日料店又是最后一个。

好在认识这么多年,大家早就已经习惯了她的姗姗来迟,陶枝拉开包厢门的时候里边儿的人已经喝上了。

赵明启大学学了运动医学,蒋正勋做了文案,两个人都因为工作没来,厉双江跟高中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变化,看见她扯着脖子喊了一声“老大”。

小壶清酒烫过以后温暖贴胃,陶枝只喝了一小杯,就老老实实地吃刺身和寿喜锅。

自从五年前高三毕业的那次聚会以后,她就很少喝酒,大家知道她这个习惯,也就都不劝。

这家日料店选址偏僻,装修高档,占了单独一个小独栋,三层,一楼散客,二三楼都是这种一间一间的小包间,每个包间带独立厕所和一个小阳台。

店里地暖给得很足,酒过三巡,陶枝觉得有些闷,起身去小阳台上透了透气。

拉开木制拉门的一瞬间,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小小的阳台两端挂着朱红色的灯笼,上面精致描画着穿着艳丽和服的日本歌姬,唇红面白,眉眼上挑。

陶枝靠着木栏杆,抬眸往上看。

这一片几乎都是这种几层高的低矮独栋,视线宽阔一览无余,浓重雾气中的远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灯火朦胧在夜雾中。

陶枝深吸了一口气,冷空气灌进肺里,她整个人都清醒起来,站了一会儿,刚要转身进去。

隔壁另一个包厢的门“哗啦”一声被人拉开,从里面走出个男人。

陶枝下意识看过去一眼。

男人没穿外套,身上只一件黑色毛衣,他从烟盒敲出一根烟咬在嘴里。

打火机火石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手微抬,修长的手指拢着火苗点燃,猩红的一点微光在他指间明明灭灭地亮起,男人微扬起头,颈线被拉得修长,锋利的喉结滚了滚,丝丝缕缕的灰白烟雾在夜空中飘散。

他小臂抵在木栏杆上面,低垂着眼,神情漠然。

木门明明完美地隔绝掉了包厢内的喧闹,陶枝却觉得眼前的夜色似乎都在沸腾燃烧。

也许是因为她的注视停得太过长久,也许是因为安静的空间里除了他和她以外别无他人,江起淮倏地抬起眼,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陶枝感觉自己像是舞台上的牵线木偶,脑子停止了思考,手脚都被钢丝的线束缚着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她不动声色地吐了口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控制自己的声音,轻声说:“好巧。”

江起淮桃花眼深深,在昏暗的红色光线下显出一种错觉般浓郁的黑,他就这么看着她,仿佛透过她在看什么其它的东西,又似乎只是看着她。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终于垂了垂眼睫,唇角牵动了一下。

那把冰棱似的嗓子经过时间的沉淀也跟着褪去了青涩干净的少年气,缓慢而低沉地,带着些微的哑:“嗯,好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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