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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吓得瘫坐在地上,赵王惊愕地挺着肚子,声嘶力竭:“护驾!护驾!来人啊!”

罗敷看着满堂涌动的人,那些戴着玉扳指的商人们脱掉行动不便的外袍,或从身下的坐垫里抽出刀,或从腰带里拨出软剑,疾步如飞地冲上台阶。舞姬们挡了路,刺客毫不留情地砍瓜切菜,顷刻间杯盘狼藉、灯影剧晃,殷虹的鲜血像洒开的葡萄酒淌满了金边地毯。

方琼握住那女刺客的手腕,出手如电地卸了她下巴,罗敷惊叫一声:“她背后!”

他一掌掀翻罗敷的案几,菜肴和杯子叮铃咣啷地撞在刺客的身上。罗敷再看时,对面的令老夫人和挽湘不见了踪影,这厢行刺世子的女刺客得了手,仰身躺倒在刚刚碎裂的玉片上,刹那间脸色发黑,人已没了气。

酒盏上涂了厉害的毒,一接触血肉立马发作。罗敷看得心惊胆战,下意识撑住软垫想站起来,突然发现左腿能使力了。她还来不及高兴,就被迎面刺来白花花的刀刃闪了眼睛,喊道:

“方琼,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极细的剑,镇定自若地挡住四面八方袭来的刺客,罗敷不得不往他那边靠,以免让兵器伤到自己。赵王和世子那边也多了人护卫,但落了下风,王妃中了一刀,痛叫一声摔在阶上,世子红了眼,抽出侍从的刀便往母亲那里冲。

“爱妃!”

“家风倒是不错。”

方琼淡淡地评价了一句,罗敷皱起眉,听他道:“伤兵过来些,接下来就可以看戏了。”

“伤兵”这个称呼让她有些恼怒,“你们不会是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我可不想陪你们玩。”

她话音刚落,堂中最亮的那架烛台轰然倒下,一眨眼的功夫,灯火全灭,偌大的屋子里暗了下来。

“终于来了么?”

方琼蓦地拉住她的手,她一下子伏倒在他的垫子上,额角呯地撞到了案沿,眼泪猛地飚了出来。

他也变了脸色,用手揉了揉她的额头,“真是对不住,可能咱们两天生就没有默契。”

“默契个头!”她终于骂了出来,“小人!混账!有本事别第一次见我就躲在树后面偷听啊!我要是再信你就出鬼了!”

骂完了她深吸一口气,感觉从来没有这么通体舒泰过。

方琼以左袖掩口,再也忍不住笑出声。王府的护卫从前院增援赶来,他放心地撤了剑,道:

“秦夫人目光如炬,方某甚是欣慰。”

庭院里飞起几只鸟雀,一个府兵惊恐地大喊:“后门又来了一批!是……是审雨堂的人!”

审雨堂的势力在南部十分强大,只要雇主给出满意价钱,谁都能杀,可今日竟前所未有地登了一国藩王的家门!

赵王腿一软跌在地毯上,红色的常服沾了血迹,颜色愈发深。眼看府中女眷们死的死、伤的伤,他双目圆瞪,发冠歪斜,吼道:

“卞巨误我!”

罗敷分了神,那位越王殿下又做了什么天杀的事了?她朝侧后方瞧去,也被吓了一跳,黑衣蒙面人犹如潮水涌进堂内,身形如夜枭。

方琼轻笑道:“现在察觉,王爷觉得为时已晚么?”

赵王批发哭道:“可怜我一家老小今日就要葬在这懿德堂了!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罗敷看不起他这个德性,默默转头,恰巧对上方琼潋滟的凤目,“你们的人到底什么时候来?”

方琼道:“我就是说了你也不信。”

她气的面色发白,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狠狠道:“说什么命在我手里,我要是管你,就把我名字倒过来写!”

“秦夫人以前没骂过人吧?覃神医贵为郡王世子,家教果真不错。”

见她快要爆发,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门口:“来了。”

罗敷努力告诫自己要平静,目光在触到奔来的人时却再也平静不了。

卞巨率领几十名河鼓卫,一声令下,把懿德堂包围得水泄不通。审雨堂的杀手去年在京城折了一批,知道河鼓卫的厉害,使出全力对抗,一部分人不顾自己身负重伤,拼死也要取赵王性命。

赵王认出了河鼓卫的服饰佩刀,连滚带爬到妻儿跟前,老泪纵横:“统领!统领救我!”

卞巨气沉丹田,运力道:“陛下口谕,不留活口!”

两名河鼓卫飞身闪到赵王一家旁,与老练的刺客缠斗。地上堆着死不瞑目的府兵,世子捡起掉落的剑,也要加入,被一刀鞘拍回了地上。

“保护王爷王妃和世子!”

惨淡的月光从天窗里漏下,照着血气弥漫的大堂,一刻之前,这里还是歌舞升平的接风宴。

院子里忽地大亮,手举火把的渝州卫黑压压地出现在王府中,审雨堂的人知道形势不妙,两头都被堵,准备越墙逃走。哨声尖锐地响起,杀手们兵分两路,脚下生风地跃出懿德堂,跳上两边的云墙,如同草丛里受惊的蚱蜢。不料上面倏然迎头罩下两张大网,将逃窜的刺客兜了个满。

“收!”

渝州卫蓄势待发,数百根利箭瞬间射出,网中的鱼被扎成了刺猬,惨叫连连。

卞巨朝影壁的方向单膝跪下,“恭迎陛下!”

“恭迎陛下!”

河鼓卫们气壮山河地一同高呼,渝州卫亦齐刷刷地跪倒,以额触地。

赵王满眼泪花,如遭雷击,恍惚道:“陛……陛下?”

今上不是在禁中吗,虽说月前命他好生接待方琼和秦夫人,可他怎么带着卫兵跑来渝州了!他贺新帝登基时曾在朝会上面过圣,这风姿仪态确是今上无疑,并非他的幻觉。

他膝行两步,“请陛下为臣做主啊!臣差点要被那卞巨给害死了!”

正堂里悄无声息,院子里也格外寂静,风吹过竹林,带起阵阵涛声。

月亮穿过云层,影壁上映着摇曳的竹枝,一人从琉璃砖后缓步走出,黑色的甲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罗敷不禁低念了声:“十九郎……”

她从来没有看过他这样的装束,他的表情也不是她熟悉的。发如墨,肤如雪,眼如潭,就好像是世间最深的深渊,拉人坠落,万劫不复。

他嘴角冷冷地噙着丝笑,长眉斜扫,眼光锋利,打量着地上狼狈不堪的赵王,就像看着一件没有生命的死物。

“王叔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拿不到贩盐权,反被人捅了一刀?”

方琼捡起几案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杯,安然看戏。

赵王嗫嚅道:“臣……臣有罪!臣不该见钱眼开,不该贪得无厌。”

“自古盐铁官营,王叔是觉得朕将一部分权力交给方氏,太过独断,想为朕分忧么?”

“臣不敢!陛下明察,是越藩对臣说方公子……方公子初来祁宁,黎州的盐矿就这么白白给他太过可惜,就让臣从中做些手脚……”

他老实巴交地全吐露出来,说到最后自己也没了底气,垂头丧脑地不吭声了。

“于是王叔就请了十一位祁宁的大商人,想在刚才的宴上刁难方氏,把盐矿掌控在自己手里?如果朕没猜错,这些早就被刺客送上西天的商人们都是对盐矿起心思的,王叔邀他们前来,是对让渡贩盐权志在必得罢!”

赵王磕头如捣蒜:“陛下圣明!只求陛下放过小儿老母!臣鬼迷了心窍才会听信此等奸佞小人的胡话,臣……臣真是罪该万死!”

王放淡淡道:“恐怕你也没想到刺客会扮成商人的模样混进来,目标还是尔等的项上人头。若不是方公子识破了那女刺客的招数,世子现在已经踏进鬼门关了。”

王妃推了儿子一把,世子连忙道:“多谢公子相救!公子向父王提什么要求,定是准许的。”

罗敷都不忍心看了,赵王这一家子也是奇葩,还准许,这词用的让人还以为他才是大爷呢。

方琼适时道:“女刺客以捏碎酒盏为暗号,方某先试了试手,果真如此,审雨堂就是要王爷一家子的命。王爷可想过,越藩为何要这样做?”

赵王经了这番惊吓,汗流浃背地思索良久,道:“他十日前写信与小王说,小王若是得到贩盐的利润,就得和他分。这些刺客不仅冲着小王来,还冲着方公子和秦夫人,明摆着是要灭口……定是他想独吞!是他雇了审雨堂来杀我!还杀了那些商人!”

王放一哂,不置可否。

罗敷总以为这个理由太过简单,越王给她的印象是潜伏多年,连方继都没杀,就敢动身份和他相同的宗亲?

可赵王十分笃信自己的推测,破口大骂卞巨乱臣贼子,王妃好歹有几分明智,捂着伤劝他消停些。

“王叔轻信他人确是大错,但如今回头还不晚。”

王放平静的声音传到赵王耳朵里,他双眼一亮,今上的意思是不追究他的责任?

“朕可以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王叔只要今后略无二心,荣华富贵的日子还在后头。季统领。”

卞巨应了诺,带领河鼓卫和渝州卫开始清理院子大堂,血的气味让赵王扶着台阶干呕,面色惨白如纸。

世子看他父亲这个样,咬牙顿首:“臣等唯从陛下之命,愿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放轻抬下巴,黑如曜石的眸子扫视一圈,落在某个地方,眉心微不可见地舒展开来。

“方公子与秦夫人是客,让客人受了惊,王叔该怎么做自己知道。”

“是是是!”

“秦夫人腿脚不便,王叔将她安排在哪里?”

赵王赶紧表忠心:“秦夫人住在玉翘阁,是原先臣祖母住的地方,断不会缺了什么。至于方公子,若是他想留在王府,臣定周全安置,若是不留,臣就在望泽给他寻一处好园子。”

罗敷的脸红了红,居心叵测,绝对居心叵测。

世子到底比父亲机灵些,“陛下若不嫌弃府中简陋,小子愿侍奉左右,献犬马之劳。”

王放抬头看看天色,月亮升到了檐角。

“今日已晚,权且在王叔府上歇息了。到底是一家人,没什么可避嫌的,只是王叔的府兵损了一批……”

“臣从渝州卫调些人来!”

藩王有从当地卫所调兵的权力,但谁也不敢随便用,怕只有赵王能理直气壮地当着圣面讲出来。

王放扬手丢出一块象牙鱼符,身后的渝州卫的指挥使眼疾手快地接过,俯身道:“某等定会护陛下安全,请陛下放心!”

“如此便好。”

他转身绕过照壁,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月色清辉里。

罗敷不知是喜是忧,攥着裙角好一会儿,才低低道:“回去了。”

赵王好容易爬起身,剧烈地咳嗽着,命令还留着条命的府兵和小厮们:“都散了,散了。各自回房反省反省!”

他朝方琼和罗敷看过来,目光复杂,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一个字,任由儿子把他扶去了后门。

从大门外进来两个侍女,这下也不抬辇了,搬了个藤椅让罗敷坐上去。一直等进到竹林里,才发现灯火通明,几乎转过一个弯就有守卫的府兵。她宴上忘记问赵王能不能摘几朵花,很悲催地发现连花圃都有人举着火把看着,可能是主人被吓破了胆。

抬椅子的侍女手有些抖,她犹豫地开口问道:“那边的银丝凤丹很漂亮,在王府里种了多久?”

侍女还没从刀光剑影中回过神来,“是……是王妃的陪嫁,养了有二十年了……”

罗敷不好再问,沉默着到了玉翘阁。

阁楼外多了好几层侍卫,她望向对面的小竹楼,黑漆漆的不见烛火,徐步阳不知道在不在里面。

他晚上干什么去了?

她总觉得王放瞒着她什么,而徐步阳就是帮凶,知道一些她完全不清楚的事情。

楼下亮着灯,千步香的气味幽幽地混进黯淡的月光里,人影杂着树影摇晃,大晚上有些怕人。

她拒绝了侍女送她上楼,自己扶着木梯一格格地磨蹭,左腿确实能使劲了,胀胀地刺痛。距离掉下山过了大约二十天,这个恢复的速度她闻所未闻,受的罪也闻所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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