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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晴洲从未有过类似经验,居然觉得很有趣,尤其苏夜与他同行,简直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他来到客店门前,还问了与莫北神相同的话,“需不需要帮忙?”

苏夜淡淡道:“我出来的太匆忙,没带齐东西。你去找店家,要一堆干净的布,一壶热水,再到那间房找我。”

赵天容很可能不像同门印象中那么无用,因为他跟踪唐纵时,没被对方发现,甚至还打探清楚他住哪一号房。她办完这件事,自会封一份重礼谢他。

苏夜右手轻轻在门上一拂,门栓无声地震开了。她轻推开门,走进去,便看到她要找的人。

这房间昏暗低矮,正中桌旁,坐着一个神情颓丧的老者。他见门开了,如同见到最最可怕的事物,瞬间跳了起来,手腕一抬,一排黝黑小箭从他手腕上射了出来,直奔苏夜面门。

唐门子弟暗器造诣极深,不下于江湖任何一家门派的武功。有些时候,从他们手中打出的暗器,能够违背常识规律,飞出后转折自如,甚至打中全不相干的目标,借着一弹之力,从另外一个角度攻击敌人。

十殿阎魔箭飞到一半,忽然齐齐变了方向,在空中划出或大或小的圆弧,速度忽快忽慢,没有半点规律。箭身力道竟不因此稍减,依旧破空声劲急,随时能把她扎成个刺猬。

这当然不是他身上的唯一暗器,小箭一打出,他的人也从颓废变为鲜活,全身都在发射暗器,活像在这地方下了一场暗器雨。连那张桌子都飞了起来,充当一只巨大暗器,当面拍向苏夜。

苏夜已见过六分半堂雷娇的暗器功夫,却还比不上唐纵。她嘴角一扯,扯出一个好整以暇的冷笑,手中黑光闪动,刹那间绵延成黑色闪电,直劈那张木桌。

她并没刻意瞄准任何暗器,但一刀劈下,刀劲烈烈,将刀芒附近的暗器震飞老远。唐纵尚不及夺窗而逃,便见木桌从中裂成两半,重重摔在地板上。他耳力素来很强,却听不到桌子裂开的声音,听不到暗器被震开的声音,只能听到刀锋上的呼啸声。

苏夜正要往前走,忽然停住了,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唐纵看着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忽地又生出几分希望,茫然道:“你是苏梦枕的师妹。”

“不,你错了,”一个苍老,嘶哑,却十分有力的声音说,“这刀名叫夜刀,朱雀夜刀。”

她说话时,劲气内收而非外扩。声音虽响,却不会被外人听到。唐纵一听她语音变化,面容瞬间变的煞白,似乎丧失了逃走的勇气。但同时,他心中仍不敢置信,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在两种剧烈情绪交击下,她只能看着苏夜举起刀,将刀与眉峰齐平。

“我是五湖龙王。十二连环坞太小了容不下你,所以我只好亲手送你上西天!”

第五十一章

花晴洲左手托着一摞手巾,右手提着一把盛满热水的大铜壶,像个店小二似的,走进了这间普普通通,甚至有些肮脏的客房。

他脸上本来带着笑容,有种精神抖擞的意味,却在进门之时,看到满地鲜血淋漓,血泊中赫然横着一具无头尸体。人头滚落一旁,面部肌肉因恐惧而扭曲,颈中尚不断喷出鲜血。它双眼大睁,死不瞑目似的,死死瞪着他。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场残忍的凶杀案。凶手出手绝不容情,却也没让死者承受多大痛苦。

花晴洲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下意识望向苏夜,只见他心心念念的“苏姊姊”站在血泊旁,眉峰微蹙,秋水明眸眨都不眨,紧盯着那个人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她很快回过神,嫣然笑道:“东西拿来啦?来,放到这张桌子上。”

苏夜出神,并非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想起了过去种种刀光剑影,残酷背叛。那时她没多少经验,也不太懂事,辨认不出卧底和内奸,曾连续数次死里逃生。虽说她武功够强,反应也足够快,最后均能险中求胜,手刃仇敌,但她辛辛苦苦培育的心腹亲信,却在这期间折损不少。

她将帮派当公司来经营,比其他势力宽松的多,几乎从不滥用私刑。即便帮众背叛,给她带来不少损失,她也至多用对方一命相抵,不会像江湖中某些高人那样,杀一个人杀个两三年,还津津乐道自己何等残忍。

唐纵死在她手上,而非十二连环坞中,专门处理对付叛徒的“巳坞”,运气已经很好了。

花晴洲不知她心事,见她一笑,总算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连忙走过去,装的若无其事,将手巾和水壶放在桌上。直到此时,他仍觉难以置信,无法将苏夜和这血腥场面联系到一起,将她认定为一刀断首的凶手。

苏夜道了声谢,伸手向下一抓。血中人头被她凌空抓起,平平飞到她手上。她面不改色,提着人头头发,轻轻甩出残存血液。待血液流尽,她才用壶中热水冲洗头颅,将血迹冲洗干净,再用手巾一层层包上。

她拎着这白色包裹,看了看,仍觉得不甚满意。房间里恰好有个衣箱,被她一眼看见。她把箱子拿到手中,放进包裹,好整以暇地指向窗外,道:“我们走吧。”

她进门、关门、抽刀得手,只在须臾之间。唐纵刚知道她是五湖龙王,便送了性命。房中血气冲天,惨不忍睹,却没惊动任何人。

花晴洲犹如身在梦中,像来时那样,看着她越窗而过,蹿进客店后的小巷。他怔忡一下,也跟着窜了出去,同时问道:“要是尸体被人发现,那怎么办?”

“他们会报官,然后成为无头悬案。”

此话语带双关,尸体没了头,自然便是“无头”悬案了。花晴洲毕竟年轻脸嫩,还意识不到她在说什么,兀自懵懵懂懂,跟着她走出这条小巷。

苏夜理会不到他的心情,只能看见他满脸茫然,梦游般地跟着自己走,不由笑道:“干什么?你被吓着了么?也是我考虑不周,你前几天才见到活剥人皮,必然大受惊吓,今日确实不该再带你来。”

花晴洲忙道:“没有,不会,这是没有的事。”

苏夜道:“不管怎么说,这次多亏了你帮忙。后续自然有人处理,你就不必担心了。”

她确实不了解花晴洲,因为这话并没能安慰他。他持续沉默着,缄口不言,随她没入汴梁街头,三转两转,已离那家客店很远。但他全程都恍恍惚惚,压根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在他心中,固然有着因死亡而生的震撼,但出手之人是苏夜,便连那场面也不如何凶暴了。

他忽然问道:“你就不怕吗?”

苏夜笑道:“怕什么?是怕杀人,还是怕被杀?”

她含笑一看花晴洲,立刻又把这惨绿少年看的低下了头。但她明白他想问什么,便耐心解释道:“怕啊,怎么可能不怕。不过比起这些,我更怕人家杀上门来,我没有能力抵抗,所以有时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久而久之,也就真的不再惧怕。”

花晴洲没再说话,只低着头,似在思考什么。两人临分手时,苏夜再次道谢,并道:“替我问候花党魁。过几日,我会派人送去给你,和你那位赵师兄的谢礼。”

花晴洲很想说,他不要谢礼,只想问问有没有和她再见面的机会。但是,就像世上许许多多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一样,他一见她,就失去了勇气,喏喏连声道:“好。”

然后,他就只能看着她提着那装人头的箱子,消失在行色匆匆的人群里,这才怏怏走回花宅。

苏夜拎着箱子,一进白楼,迎面撞上正在往外走的杨无邪。杨无邪身为金风细雨楼总管,自然知道花晴洲拜访,也知道她为何匆匆离开。但苏梦枕曾说,不准任何人跟踪监视她。若她不开口,也不准任何人擅自插手帮忙。如今她这么快就回来,他心中已隐隐吃惊。

他本来要去见苏梦枕,但一看箱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反而停住脚步,迟疑道:“这……”

苏夜倒也干脆,直接将箱子托在手中,运功震开,露出里面白布裹着的东西。虽说她已经做了处理,但血水淋漓不尽,从布巾中渗了出来,晕开淡淡血色。

杨无邪并未吃惊,只苦笑一声,道:“姑娘下手可真够快的,何不留个活口,到刑部也好说话。”

苏夜要亲手处置叛徒,才选择揭露身份,让他明白究竟是谁杀了他。但她一说出真相,立刻就得杀人灭口。如今面对杨无邪,她自然不能有什么说什么,便笑道:“留活口送到刑部,还得劳烦刑部的大人们费心捂住,不如就这样吧。”

杨无邪追问道:“你确信此人便是真凶?”

“确信,但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苏夜说着,将箱子递了过去,“你拿去处理一下,我回去写封书信。你派人连首级带书信一起送给朱刑总,我就不再亲自跑一趟了。劳驾你告诉他们,此事到此为止,请他们见好就收吧。”

杨无邪盯着那人头,似乎想说什么,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把箱子从她手上拿走,满脸麻木地带着它走出白楼,去玉塔与苏梦枕见面。

苏夜了结一桩心事,心情自然很好。她取来笔墨,详细写下唐纵的个人资料,背景履历,在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以及十殿阎魔箭与死者脑后伤口的关系。

其实,他既然在那小客店里出现,就代表背后之人有杀人灭口的心思。那么真将他送到朱月明那里,下场也是可想而知的。她既然知道结局如何,便不会为了走官方流程,而放弃亲手诛杀叛徒的机会。

朱月明看完这封信,自然明白她想说什么,掌握了什么。倘若到了那时,他还不依不饶,试图借此找她的麻烦。那苏梦枕都不怕了,她还会怕吗?

她出门一趟,匆匆杀了人回来,并未耽搁多少时间。当日黄昏时分,她已做完那只药枕,满意地拍了拍,抱着它前去寻找苏梦枕。

“这是给你的。”她道。

药枕针线细密,无可挑剔,还刺绣了几道花纹,散发着淡淡清香。人枕上去时,犹如枕在花草丛中,毫无普通药材的苦涩药气。但它外形与普通枕头有所不同,两边高,中间低,恰好能用边缘托住脖子,最大限度减轻颈背负担。

苏梦枕看着它,神色高深莫测,居然有点像杨无邪,良久方道:“看起来有些奇怪。”

苏夜大言不惭道:“这是东海最流行的款式。”

此话一出,苏梦枕顿时咳嗽一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又不能像少年时那样,让她去写一百个大字,只好以沉默应万变。

苏夜又道:“好吧,不逗你了。这是特制的药枕,其中有不少稀罕草药,也许能缓解半夜呛咳。我知道,白天咳咳就算了,晚上咳到睡不着,最为难熬。”

苏梦枕把那枕头抱在手里,没有道谢,只一脸平静地收了下来。可他抱着枕头,坐在那里,本身就有几分温暖之感。

苏夜就站在他身边,低头看去,看到他淡杏色的衣袍流水般泻下,垂在座椅旁边,一动也不动。她忽然觉得,难以启齿的事也不再困难了。

她道:“我还有件事得告诉你。”

苏梦枕声音沉静如深潭,“什么事?”

“我留在你这儿过年,过年之后,我必须离开三个月。”

苏梦枕微微一震,陡然抬眼看向她,目光深沉到了极处。若说以前是鬼火,那么现在就是幽冥中才有的火焰,能烧的人全身发寒。

他问道:“三个月?你以前便消失过三个月。但你父母不是已经过世了,怎么还……”

苏夜早已天不怕地不怕,一见他眼神,却觉得有些心虚。她不肯低头,无所畏惧地与他对视,淡淡道:“所以说,我消失不消失,与我父母无关。”

苏梦枕皱眉,寒声道:“你那时对我说,你是被你父母带走了。难道这次并非如此?”

苏夜第一次开启洞天福地,状况十分狼狈。玉佩给了她三天时间,强迫她进去,时间一到,直接进入副本世界。她不知所措,既不能将实情说出口,又不知该如何处理,足足焦虑了三天,然后就在自己卧室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等她轮回结束,重新回到主世界时,还是少年的苏梦枕竟立刻发觉不对,冲了进来,怒问她之前去了哪里。她还记得他眸中燃烧着担忧,声音中满是怒气,与平日的他判若两人。就在那一刻,她当真觉得,红袖神尼与苏梦枕,是她这一生仅有的两个亲人。

苏夜心中五味杂陈,声音却一清如水,“师兄,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再问了。总之三个月后,我还会回来的。”

第五十二章

苏梦枕没有再问。他一旦选择相信,便永远相信,直到自己被人背叛的那一天。

他曾道:“我永不怀疑我的兄弟。”

这句话在他人口中,也许只是伪饰,但在他口中,那便一言九鼎,有去无回。即使苏夜再可疑十倍,他也会选择相信她。何况她并非真正可疑,倒像心有苦衷,只会让他想要帮忙,而非怀疑她的用意。

苏夜回到白楼时,仍然觉得怅惘难言。她在本质上,与苏梦枕并非同一种人。除非知根知底,如程灵素等人,否则她不会相信任何人,在他人面前,永远有所保留。她没有兄弟,也不想要什么兄弟,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得做,禁不起来自身边的背叛。

她的爱毫无保留,恨也毫无保留。后者多洒一些出去无妨,前者滥施滥用,只会给她带来灭顶之灾。

苏梦枕所言所行本应令她惭愧,但她没有。她不以为自己所选是错的,只觉得天意弄人。如果她十岁那年,能够缠着苏梦枕,务必要和他同去京城,是否今日一切都完全不同?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她不想欺骗他。她对他的戒心还在,不会因为厚待而改变。但她必须承认,她对他的好感尘嚣日上,突破时光限制,将九年前的小寒山和九年后的汴梁城,完美地错杂在一起。

苏梦枕依然是苏梦枕,可惜苏夜不再是那个认为小寒山派很穷的萝莉。当她想起过去种种,总觉恍然如梦,唯有师门上下的容颜依旧鲜明。

她不由想:“到了那一天,师兄究竟会怎么反应呢?我有没有可能,看到他隐藏极深的另外一面。或者说,他自始而终,从未有过另外一面?”

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对金风细雨楼而言,肯定算不上坏事。苏梦枕雄才大略,目光放的极为长远,自能看出双方联盟的利弊。无论五湖龙王是谁,只要没丧尽天良,四处迫害侠客志士,想必他不会计较她的身份,只会欣然点头答应。

此外,他身为师兄,是否会对她发脾气,就是苏夜想不出的事情了。

她怀着如此纠结的心情,度过了在大宋京城的第一个新年。苏梦枕不喜热闹,但仍会出席重要场合,例如楼子里的元宵夜宴。这种宴席不仅应该举行,而且必须举行,更易使楼中子弟产生亲切感,和这里建立情感联系,仿佛现代公司的尾牙宴。

十二连环坞亦有相同做法,历来由程英主持。龙王有时露面,有时不露,这些年过去,下属也都习惯了。

宴席中,苏夜端起酒杯,晃了晃杯中琥珀色的佳酿,敬了苏梦枕一杯。这是师妹敬师兄,也是五湖龙王敬金风细雨楼楼主。

苏梦枕也许永远不知道,他给了她多少鼓励,让她从过去丢了手机只能自认晦气的普通女性,成长为号令三江五湖的水道霸主。要知道,她意识玉佩的神奇作用时,所想所求,不过是避开乱世,在桃花源中隐居一生。

直到苏梦枕离开了小寒山,她才下定决心,要利用得来的第二次生命,尽可能做一番大事业。

黄楼正厅金碧辉煌,满室珠玉铺陈,在高烧银烛下,闪动着柔和光芒。苏夜容貌之明丽秀美,却比得上任何一件稀世珍宝。她敬苏梦枕酒,其实只是私人行为。但楼中不乏偷偷注意她的人,一见她这么做,立即起哄叫好,也不知凑的什么热闹。

众所周知,苏梦枕从不饮酒。侵害他身体的病症已经够多,不需要再添上一样。因此苏夜所做的,其实是许多人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他们敬重苏公子,畏惧苏公子,崇拜苏公子,却始终无法与他亲近,只能站在远处,用态度各异的目光望着他。此时有个他们颇有好感,甚至悄悄倾慕着的美人敢于敬酒,也就像他们自己敬了一般。

苏梦枕凝视杯中酒液,又注目这个分离多年的师妹,忽地微微一笑,破天荒地以口型道:“若我不喝呢?”

苏夜亦是一笑,同样用口型回答道:“咱们师父那里见。”

苏梦枕愣住,然后大笑出声,接过她手中酒杯,当众一饮而尽。苏夜旋即退开,双手一举酒杯,亦是杯到酒干,饮完后,向席上众人示意,才归座坐下。

厅中立即掀起浪潮般的叫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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