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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周身无可见伤痕,鹤氅上只蹭了些泥土。附近白雪皑皑,没有血迹或脚印。这个连皇帝都尊称为“仙师”的绝世高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这里。
小太监看见这张可怖的脸,当场发出一声惨叫,一屁股坐在地下。起先,他还不敢盯着死尸使劲儿看,等看出这人是詹仙师,心中惊上加惊,情知这里出了大事,赶紧爬起身,撒腿直奔米公公米苍穹。
米苍穹正在喝茶,听完也变了脸色,匆匆赶来一看,惊的半晌一言不发。他所思所想,比小太监深的多,长远的多。但无论他怎么想,詹别野横尸于此,绝不可能瞒过赵佶,亦不必瞒过。
此时赵佶尚未起身,所以他先召集宫中内监,要求他们暂停手上活计,开始搜查后宫。
查了整整一上午,方有人前来禀告,说湖边的风荷别院里,正堂空空荡荡,家具摆设仿佛被小鬼搬运走了,原来的桌椅一张都没留下。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似是经过仔细擦洗,却不知擦洗的原因。
然而,以米苍穹的慧眼如炬,仍未看出别院有异常之处。即使这地方发生过怪事,事后痕迹也被人清理干净,不想给他留下半点线索。
积雪无痕,代表詹别野死在雪落之前。他平时做事,米苍穹并不完全知情。他为何前来别院,为何无声无息死去,均是难解的谜题。
米苍穹亲自动手检查尸身,确认死人是詹别野,而非事先易容。他检查过后,发觉他死于溺水。换句话说,有人制服了他,把他带到水沟侧畔,硬生生把他脑袋按进水里,死死按着,到他肺中充满冷水,彻底断气为止。
皇城中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只有他自己。这当然不是他干的。
米苍穹静立在尸身旁边,两条长眉一抖一抖,呼吸却轻匀缓慢。他看到最后,忽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没头没脑扔下一句话,“真是何苦来哉。”
他等赵佶起床、用完午膳、心满意足地铺开纸笔时,才小心翼翼,婉转地说出詹别野已死。赵佶大吃一惊,随后又拒绝相信,非得去看看尸体。米苍穹劝阻半天,效果为零,只好带他去看。
赵佶看了詹别野变形的面孔,自己的脸也扭曲了一下。米苍穹赶紧把他扶开,却听他喃喃地道:“宫里是否有鬼?不然詹仙师怎会着了道儿?”
他越信任詹别野,詹别野之死给他的打击就越大。詹别野平日装神弄鬼,施出百般神通,如今却死于非命,不是鬼做的,难道是人?
尸身驱走了他吟诗作画的雅兴,使他心神不宁。他倒也知道,正事要找诸葛正我一干人办,遂要米公公召神侯及舒无戏入宫。
米苍穹苦笑道:“是。”
赵佶思索半晌,又道:“把苏姑娘也叫来。她进宫的时辰,要和诸葛岔开。他们万一碰面,朕又得听那老头子啰嗦。”
米苍穹略一犹豫,继续道:“是。”
黑光上人死了!
这个惊人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迅速传递出宫,飞驰至汴梁的大街小巷。诸葛先生尚未入宫,便有许多人从许多途径,听说詹别野的死讯。他们有的高兴,有的震惊,有的心怀鬼胎,唯独缺少真心悼念他的。
这些人当中,要数苏梦枕反应最为独特。他和米公公一样,也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深宫命案传到之时,苏夜正在吃一个千层油饼。她饮食很简单,但通常很精致。油饼旁边,放着一碗汤,三碟菜,还有胡乱堆放在小箩筐里的点心。她的筷子从容地伸向牛肉,牛肉肥厚鲜嫩,色泽亦很诱人,飘着袅袅热气。
苏梦枕盯着筷子和牛肉,同时问道:“是不是你?”
杨无邪送来口信,旋即走了,临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夜一眼。他人已离开,苏梦枕却代他问出他的疑问。
苏夜眼皮都没抬,一派无动于衷,“除了我还有谁?自然是我,我昨天杀了他。”
苏梦枕冷冷道:“你为啥不告诉我。”
苏夜笑道:“我知道尸体第二天会被人发现,何必着急?我特意等到现在,等你惊讶完毕,再向你解释具体过程。你想听吗?”
苏梦枕不作声,继续用寒意森然的眼神看着她,意思不言而喻。
苏夜放弃招纳詹别野,所以出手毫不留情,务要在最短时间内杀了他。詹别野绝招尽出,甚至使出“黑洞”这种恐怖的功夫,依然无力回天。
她和他在风荷别院激战,打碎屋中所有摆设,颇费了一番力气,终于将他生擒活捉,压制在地。
他准备毁尸灭迹,她也一样。到了真要下手时,她忽然改变主意,把他带到离案发地点最近的水沟,活活淹死了他,让他躺在那里,随后返回别院,将一切痕迹清除殆尽,清不掉的就放进玉佩空间,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正堂大屋。
她至今不知温泉、何流两人的名姓。自从背后那人掏出短剑,一剑刺向她后颈,她便不再关心他们是谁。她取出化尸水,化去他们的尸体,包好残骸,同样扔进洞天福地。因此,米苍穹再怎么大张旗鼓,寻找詹别野之外的死者,也是白费心力。
詹别野在水沟里溺死,尸身上缺少能够辨认出凶手身份的痕迹。没有痕迹,就没有证据,就无人能够随便指控她。她这样做,很可能是不满太师府做尽坏事却不必担负责任,一时义愤的举动,但她不打算为自己做心理分析。
詹别野的死亡,乃是深宫中恐怖片般的场景。对她而言,能够吓吓别人,已经足够了。
“他养尊处优十多年,天天美食、美酒、美女,武功势必大不如前。我想他是太有信心了,才贸贸然暗算我。”苏夜淡然道,脸色一如平常。
苏梦枕哼了一声,却没说话,显见接受了她的说法。或者他认为,这个师妹的秘密将永远保持下去,问也白问,索性任她去了。
苏夜随便说人家武功不行,毫无心理压力。反正死人长眠不醒,无法从坟墓里跳出来找她算账。但她见到米公公后,并未采用同一套说辞,更不肯承认她就是那个杀人凶手。
她奉诏入宫,一下马车,就看见面色红润,眼角嘴角都往下耷拉的米苍穹。米苍穹独自一人,在宫门入口等着她,自然是有话对她说。
他们两人缓步而行,离宫门侍卫刚过百米,米苍穹便颇为急促地问:“是不是你?”
苏夜微笑道:“什么是不是我?”
米苍穹嘿然而笑,笑声却异常森冷。他加重语气,再问一次,“詹黑光昨天死在宫里,是不是你下的手?”
“这件事我知道,我师兄苏公子已经告诉了我,”苏夜侧头凝视着他,神情中三分讶异,三分高兴,四分天真无邪,要多么无辜有多么无辜,“我和黑光上师无冤无仇,何必杀他,何况我哪里杀得了他?”
米苍穹斜眼瞧着她,眼里有一种不以为然的神气。她故作天真,他也故作老态,拿捏着架子,以目光表达他的不满。
然后他说:“你跟我说,倒不要紧,等诸葛找上你,恐怕不太容易过关。”
苏夜奇道:“诸葛神侯?他凭什么找上我?黑光上师的遗体上,留下了和我有关的证据?他被红袖刀一刀封喉,还是死在不为人知的毒药下?”
这正是米苍穹犹豫不决的疑点。他首先怀疑的,正是昨日进宫的苏夜。蔡京、傅宗书等人对苏夜有敌意,从来瞒不过他。等苏夜接触赵佶,詹别野亦觉得受到威胁,开始跃跃欲试,想伺机把她干掉。论动机,苏夜的确最有嫌疑。
可他不明白一个问题——苏夜怎能把风荷别院的东西清理干净。她是挖土埋掉?抛进水里?夹带出宫?还是找到了宫中内应?
他没有证据,说话的底气便不太足。何况苏夜胆大心细,绝非吓一吓就服软的女子。他若一味逼问,只会令他恼怒。
就在这时,苏夜慢悠悠地道:“莫非从此以后,只要宫里死了人,就要算在我头上?如果有人打这个主意,最好换一个目标,因为我实在不容易欺负。”
第三百一十章
米苍穹成了第二个苏梦枕。
他轻轻哼着,重重哼唧着, 对她有些不满, 却拿她没办法, 只好板起脸,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
他不讨厌苏夜, 甚至相当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总是很容易引起老年人的好感。但是,她干脆利落地甩掉了指控, 并反咬一口, 指责有人想把罪名扣到她头上, 又令他不太愉快。
当然,他年纪大, 地位高, 已经不再把情绪表露在外。他只是淡淡说着话, 回答她漫无边际的问题。
从谈话之中, 苏夜得知一切尚是云山雾罩,找不到可疑人物。按道理说, 宫门守卫若肯作证, 势必增加她的嫌疑。但蔡京声名在外, 对待敌人向来很残酷, 那四个人不愿被搅进这桩没头没尾的疑案, 异口同声说她已经离宫,此事与她没有关系。
这是詹别野预先交代的说法。案发后,由于当事人怯懦不安, 一举变为她的护身符。他泉下有知的话,没准已经气死了。
米苍穹全程平心静气,侃侃而谈,偶尔转头看她一眼,均看见她捉摸不定的笑容。要说镇定,没有人能比她更镇定,确实不像凶手应有的模样。可惜,米苍穹本人就是装模作样的行家,自不会仅凭外表断定一个人。
苏夜知道他的想法,却不以为意,因为最重要的仍是赵佶。
赵佶召她入宫,原因极其简单。他从未觉得她可疑,要当面问案,而是自觉受了惊,找她驱邪宁神,代替詹别野的工作。
苏夜事先准备了一大堆说辞,孰知毫无用处,只好找来道门经书,坐在皇帝身旁,低声念着书中内容。赵佶问她,为何不像其他道士那样,披发仗剑、画符念咒,最后烧一些符灰给他喝下。她也只能回答,世间万千法门,如百川汇海,殊途同归,以她的道行,不需画黄纸符,也可驱走宫中鬼魅。
她每说一句话,米苍穹就瞥她一眼,似在警告她不可胡说八道。但赵佶一无所觉,反而信了她敷衍出来的胡话,把心放回肚子里,安安静静地躺下。
苏夜声音低而弱,温柔清脆,有种潺潺流水的娴静感觉,十分好听。她刚念到经文的一半,便听面前鼾声渐起,赵佶居然顺利睡着了。他自称心神不宁,心惊肉跳,入睡的速度倒是很快,可见之前的抱怨全是假话。
她哭笑不得,心想这人真是容易哄,赶紧把书放到一旁,向米苍穹颔首示意,缓步退了出去。
詹别野等人动辄以炼丹为名,寻隙离开宫廷,到宫外活动一段时间。其中原因,她今天终于知道了。如果不这么做,皇帝天天下圣旨召其入宫觐见,他们哪里有时间办自己的事情?他们想做的是国师真仙,绝非贴身侍候的小太监。
雪后天晴不久,皇城内的道路已经打扫完毕。她沿着来时路径,走回东侧宫门。出门之后,还得顺着大路走一段时间,才能来到禁区之外,重回充满平民百姓的红尘世界。
大臣府邸大多靠近皇城,便于清晨上朝,亦可得到守卫皇城的禁军保护。因此,附近虽有众多商户,却无可疑人物,算是一片难得的平安地域。
苏夜正要转进长街的时候,一眼望见了方应看。
方应看似乎无处不在,每件事背后,都有他奔走操纵的影子。而且他行踪不定,意图不明,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今日,他又毫无预兆地来找她,骑在一匹马上,在街角耐心等候。
他也可能是在等候别人。但她望向他时,他立即微微一笑,纵马过来。既然如此,她就不必费心猜测其他人选了。
他骑着一匹白马,身后还跟着另外一匹。那匹马身高腿长,神骏至极,全身长着蓬松光亮的深黑毛发,没有一丝杂色。它的眼睛则是常见的棕色,又大又明亮,透出一股灵气,仿佛能用眼神表达情绪,堪与他本人的坐骑相比。
白马由方应看自行骑乘,黑马的缰绳牵在一名披发大汉手里,活脱脱是贵介公子和他的跟班。
苏夜不认识那名牵马人,望了一眼之后,发觉他脸容粗犷,身躯雄伟,长的还没有马好看,顿时失去了兴趣。
方应看潇洒一笑,笑容就此挂在他脸上。他跃下马背,笑道:“苏姑娘,你好。”
詹别野说完这句话,在同一天死于非命。方应看也这样打招呼,倒不用担心被杀。苏夜看马多过看他,边看边道:“小侯爷,你也好。”
方应看笑道:“我正要找你。”
苏夜诧异道:“哦?”
她装出惊讶模样,其实不怎么惊讶。她不奇怪方应看出现,只奇怪他为何带着两匹马。难道他怕自用的这匹丢失,所以事先准备一匹替换的?
出乎意料的是,方应看下一句话,就提到了那匹黑色骏马。他招招手,打个呼哨。牵马人松开缰绳,让黑马向前走了几步。它看上去十分沉静,实际性格却不见得如此,一直用孩子般的好奇眼神看着他们。
它离的近了,苏夜更能看出它的珍贵难得,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那皮毛像缎子一样,在她手下滑过,同时一耸一耸,让她感受到皮毛之下的蓬勃生命力。
方应看微露喜色,露的恰到好处,“这是我从蒙古草原得来的马。”
苏夜哦了一声,问道:“小侯爷与蒙古也有来往?”
方应看没想到她抓重点如此之准,不欲多说,立即将话题岔开,笑道:“此马……”
苏夜抢先道:“此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在夜幕下奔驰,速度有如白昼,是万里挑一的神驹。这种马在中原,通常被叫作千里马。”
方应看似乎很喜欢她的快言快语,爽快地笑了几声,“正是。我已有一匹爱驹,便想把它送人。”
苏夜淡淡道:“你牵着它来到这附近,自然是想把它贡给圣上,作皇家马厩里的御马?”
方应看一拊掌,摇摇头,面上露出诚恳之意,“猜错了,那样做实在太可惜。它应该物尽其用,而非被人好吃好喝地供起来做摆设。在下想了半天,觉得只有姑娘配骑它,便带它来找你。”
苏夜的手仍搭在马背上,黑白对比异常分明。她之前一直摩挲着它,这时猛然停住,神情严肃地望向方应看。方应看笑道:“恰好你也喜欢,正是再好不过。况且你是江湖侠女,比起乘车坐轿,还是骑马更威风。”
苏夜幽幽道:“说的也是。”
她仔细思忖一阵,最后泛出笑容,笑道:“既这么着,我就收下它了。但无功不受禄,我随便收你一匹马,心里很是不安。你有没有事情需要我帮忙?”
她总觉得方应看有备而来,在她这里进行投资,希望以后得到回报。说到底,她终究是苏梦枕的师妹,未来的金风细雨楼之主。虽说日子还长着,期间好事坏事都可能发生。但她眼下的地位摆在众人眼前,难怪方应看动心。
哪怕他不存任何邪念,只想拉近双方之间的联系,也是一笔相当合算的买卖。
方应看如她所想,坚决否认自己有要求,并邀请她上马试试。苏夜同样没有推辞,大大方方跃上马背,笑问道:“它有名字吗?”
方应看道:“没有正式的名字,不过它什么都听得懂,叫什么都一样。我平时叫它‘惊飞’。”
苏夜秀眉蓦地向上一挑,显然惊讶于他的露骨。毋庸置疑,惊飞指代的是飞惊,六分半堂的大堂主狄飞惊。方应看故意在她面前这样说,是真有此事,还是想就此打开话题,谈一谈六分半堂的人物?
她不想多说,淡然道:“这名字说出去,容易让人误会,我还是自己多想想吧。”
她知道,方应看绝不会特意跑来把马送给她,就这么结束一天的工作。果然,方应看见她收下骏马,再度开口,邀请她去汴梁一家十分有名,专做江浙一带菜肴的酒楼,尝尝那里的鱼羹、蜜火腿和香酥鸭子。
苏夜不仅自己去过,还带温柔去了一次。有人请她去那里,尚属第一次。她拿人家的手短,又想听方应看有何话说,遂点头应允。
结果菜还没上,两人正在闲谈,方应看忽然凝视着她,随意问道:“是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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