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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慌乱中,曾有不自量力之辈想立大功,设计擒捉凶手,以便青云直上。可惜这番惊人气魄,在他们听说了案发场景后,马上就消失了。

那十八名生还者惊魂未定,叙述时添油加醋,说的天花乱坠,把那几支白羽箭形容成鬼神驭使,自幽冥之中射出。他们是无从听说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否则会给她取个名字,叫开心大箭。

去掉夸张部分,她给人的印象仍惊世骇俗。越聪明的人,越明白为何不该招惹她。

汴梁城鸡飞狗跳,风雨楼鸡犬不宁。与这两处相比,苏梦枕实在闲的不能再闲了。他每天除了吃喝,就是睡觉,要不然就找几本书看看,几乎成为神侯府里的大闲者。一言以蔽之,他正在度过他生命里最无所事事的日子。

苏夜杀了人,一直隐瞒着他,避开相关话题。她向他探听情报,问谁忠于他、谁堪信任、谁愿意为他出力,然后见机行事,暗杀这张白名单以外的人,同时明确表明杀人意图。她要他们害怕,要他们畏惧,要他们仔细考虑值得不值得。

因此,她杀死梁何,放过孙鱼,临走前还好好观察了他一番,把他看的眼角频频抽动。他当然想不到,全凭苏梦枕一句话,自己才能侥幸生还。

忠心人士不太多,却足够抚慰她躁动不安的心绪,告诉她黑暗中依然存在灯火,没必要对人心完全失望。她最初的震惊与盛怒渐渐平复了,心思则愈发坚定。以后该办的事项,如同白纸黑字写出来的一般,明确清晰地列在她脑子里。

她决定我行我素,拒绝麻烦任何人,拒绝通知任何人。即使不太可能,她仍想开脱别人,揽住所有责任,让一切报复冲着她来。

今天龙八过来找麻烦,无情方知天泉山上的惨案。以他的为人,恐怕当场火冒三丈,又不能流露出来,当真十分倒霉。苏梦枕迄今未得消息,终日躺在床上,思考下一步棋落在何处。无奈他身边缺人,就剩一个颜鹤发,想的再多,也难以将想法付诸实施。

苏夜进门时,他正抱着一只玉枕,捧着一本书,慵懒地靠在床头。

玉枕触手生温,通体洁白,绝无半点瑕疵,仿佛一大块凝结了的羊脂,乃是上好的白玉。它正面雕有瑶池群仙图,以云纹与背面连通。背面则刻着蛟龙吸水,海水冲天而起,海面舟船倾覆。两面寓意密不可分,形成海天相连的奇景。

衣袂龙睛均栩栩如生,人物形象呼之欲出。整只枕头精美绝伦,缕饰奇绝,是件难得的艺术品。而且它的大小重量,与他原有的那只完全相同,触感亦极其相似。

苏梦枕名字里有个枕,也曾拥有一只实打实的翠玉枕头。那只枕头非同小可,是由红袖神尼唐见青、洛阳王温晚、雷家代理掌门雷满堂、妙手班家的圣手班搬办,四位高人齐心合力制作,赠给老楼主苏遮幕的礼物。

它外表是枕头,实际是绝世机关,其中凝聚了唐门暗器、雷家火药、温家剧毒、班家工艺。那一夜,苏梦枕见大势已去,遂用它作临死一搏。枕中射出千百道淬毒的致命暗器,阻拦上前捉拿他的敌人,同时碎成无数小块,随象牙塔灰飞烟灭。

苏夜见过翠玉枕,了解它的秘密,听说它为主人牺牲,顿时冷笑几声,表示要还他一只新的。她在洞天福地的箱子里翻找,找出一大块羊脂白玉,利用闲暇时间,精心雕刻装饰,雕成这只崭新的羊脂玉枕。

除此之外,她又找到玉质奇佳的翠玉,准备以一己之力,复原那只真正珍贵的枕头。

枕头尺寸有限,想内设机关,必须利用好每一毫每一厘的空间。所幸她对它并不陌生,对机关暗器更是相当熟悉。纵使如此,它需求的精力也十分惊人。白玉枕花了她数天时间,翠玉枕怕是得耗费数月、数年。

每个人听到这故事,感动之余,都忍不住问一句:她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苏梦枕怀抱白玉枕,衣袖时左时右,擦过温润细腻的枕面。他腰后垫着一只用丝绵填充的软枕,防止力气不济,滑落在床。那只吃饭写字用的小桌子放在一旁,桌上摆了瓶梅花,红的像朱砂胭脂,还有点像红袖刀的刀锋。

外人看见这幕场景,八成会以为他自暴自弃,过起淫靡奢侈的生活。但桌子是无情的,花瓶是无情的,花是无情的,书还是无情的,没一样属于他本人。那只珍贵精致的玉枕,亦是由苏夜全程包办。

他那时心情很好,笑问道:“枕中不设机关,毫无杀伤力,有啥用处?”

苏夜心情却很不好,没好气地说:“至少它价值千金,很容易卖出去。等你下次落难,无人相救时,拿它去当铺换钱吧!”

于是,他解嘲般地笑笑,收下了它。

玉枕在怀,梅花在侧,他的模样也有不少变化。他自己动手,刮去颌下的蓬乱胡须,露出光溜溜的下巴。皮肤原先透出蓝色,缓慢消退,已彻底恢复正常。他依然消瘦枯槁,精神却充沛多了,和过去大相径庭。

精神好,不代表身体状况好。他余下的岁月忽然延长,允许他再苟延残喘一阵子。也许一年,也许半载,他早晚得走向那条死路。

他是风中摇曳的烛火,苏夜是夜空洒下的明净月华。她常常在旁人心里,留下虚无缥缈的印象,生命力却极其旺盛。她每次见他,都希望分他一点儿。

她绕过四时花鸟屏风,站住了,盯着卧床休息的苏梦枕,平静地问:“你身体如何?睡眠如何?饮食如何?”

苏梦枕不动声色,看也不看她,合上手中的书,反问道:“何必日日都问?”

苏夜道:“因为我想问。”

她的答案如此理直气壮,倒让人难以接话。苏梦枕笑笑,答道:“不错。”

他把玉枕和书放在一旁,侧过头,从容说道:“我想离开这张床,去做点事情。”

“……不行,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苏夜冷笑一声,“而且你能做的,我也能。我若做不到,你照样不行。”

她自觉语气太重,赶紧软化态度,补充道:“我自有主张,你们休要鲁莽行事。譬如说,你叫颜鹤发去执行某件任务,他不幸失手被擒,我还得费心去救他。”

苏梦枕笑道:“你可以不救。”

苏夜道:“不可以。”

她说得异常短促,也异常坚定,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两人沉默了许久,苏梦枕才状若无意地说:“那么你得告诉我,你见过多少人,做过多少布置?”

苏夜苦笑道:“我无亲无友,孤身一人,能怎么布置?”

苏梦枕道:“你不愿意说?”

苏夜道:“是,我不愿意。我办事时不喜欢受到干扰,宁可只依靠自己的力量。苏公子,你应该可以理解吧。你和我,还不是一个套路?你一旦作出决策,旁人就无法动摇。”

她双手环抱胸前,倚在屏风侧畔,仿佛一个脱出画面,突然凝结的影子。铁面具颜色较浅,此时受她气质影响,也显得朦胧暗沉。

不知为什么,她心底涌出浓重的疲乏感,甚至懒于解释。其实她不说,他也可以去问别人,比如戚少商或无情,但她就是不想说。这种疲乏从何而来,她想不明白。她唯一确定的是,到了这个地步,苏梦枕的意见似也不太重要了。

苏梦枕在审视她,试图看出她的来历与目的。她疲倦地站在原地,不作任何掩饰,也无人能够看穿她。

她想了想,又说:“你真想知道,就找其他人吧。我……我自身的烦恼已经够多,不需要外人对我评头论足,或是妨碍我的行动。”

苏梦枕仿佛觉得有趣,眼光一闪,“你似乎不信任我。”

苏夜笑道:“你能怪我吗?”

她目光落上那只白玉枕头,继而掠向苏梦枕正在读的书。苏梦枕叹了口气,她也长叹出声,“人与人的关系,像许多无形的细丝。有些把我拉向九霄云上,有些把我极力向下拖,拖入不应存在的泥沼。我真心希望,你永远不要成为后一种。”

说完这段话,面具掩映下,她的脸色蓦地变了,变的颇不愉快,因为她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她心知肚明,外面那人一来,苏梦枕会很高兴,但她恰好相反。

然而,谁理会她的心情?谁在意她的想法?她高兴与否,均不在别人的考量之内。

她不为人知地站直身体,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颜鹤发快步走进这间卧室。他白发苍苍,皮肤嫩滑如婴儿,方有“不老神仙”之称。这时,他皮肤在发光,眼睛在发亮,就连声音,都带着罕见的轻快。

他一见苏梦枕,立即说:“公子,王三楼主回来了!”

第三百四十章

王小石回来了!

以金风细雨楼三楼主的身份,用一枚石子击杀权相傅宗书, 一时声名大噪, 然后被迫逃亡的王小石回来了!

雷损身亡后不久, 蔡京看中他和自在门的关系,收买他刺杀诸葛神侯。他借机反将一军, 自此浪迹天涯,直到听说风雨楼变故,以及天衣居士等人的遭遇, 才急忙赶回, 准备帮助师父、师伯、结义兄长和正道一干朋友, 对抗奸臣恶徒。

他一向远离权力中心,无意插手苏白之争, 看似一个透明人, 地位却无可替代。当年, 不知多少人痛恨傅宗书, 最后唯独他暗杀得手。单凭这一点,他便可以稳坐英雄宝座。

如今英雄回归, 无疑是桩激动人心的消息。任你是老是少, 是男是女, 是否崇拜王小石, 均不能免俗。

颜鹤发一见这位三楼主, 掩饰不住激动之情,匆匆奔来通知苏梦枕。这实在是他近来获得的最好消息,让他心上的大石略微松动。他尚且忍不住, 显得精神焕发,红光满面,其他风雨楼子弟还用说吗?

苏梦枕尚未答话,屏风旁蓦地多出一块空地。他抬眼一望,发现苏夜已无影无踪。

她终日戴面具,着黑衣,装成老人模样,本来就是个非常奇怪的女子。这时,她居然不想会晤王小石,径直拂袖而去,简直怪上加怪,令人无法理解。

但是,这种态度由她表现出来,又不太奇怪了。

她掠出房门时,觉察到苏梦枕诧异的目光。它在她背后流连不去,似能发出无声呼唤,叫她回到屋子里面。

目光起到相反效果,她微微蹙眉,走得更加快了。她无意见证兄弟相逢的动人场面,也无意因王小石而绕路躲避,所以刚出院门,就迎面撞上了他。

这里的王小石,与她记忆中的完全相同。数年风霜岁月,未能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他依然年轻爱笑,讨人喜欢,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好感。

她能看出的唯一改变,是他的头发。乌黑发丝略显稀薄,发际线向后移了小小距离,使额头更加宽阔方正。除此之外,他五官、神情、举止均一如既往,既没有油滑气,也没有凶厉气,活脱脱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少侠。

两人乍然相逢,一个若无其事,一个犹疑迷惑。苏夜闷不做声往前走,王小石却吃了一惊。

他披星戴月赶回京城,找上诸葛先生,得知失踪了的大哥正在神侯府。那时候,诸葛先生见他焦急万分,遂叫他来找苏梦枕,再问详细情况。

他事先得到警告,知道苏梦枕身边有个麻烦人物,此时碰个正着,说惊讶也不怎样惊讶,只是诧异于她的气质和气势。

仅这么一面之缘,苏夜给他的印象,比十个傅宗书加在一起还强烈。他盯着她的铸铁面具,视线随她游移,灵动的超乎常人,深深透出探究之意。

面具没有表情,可他总觉得,她的神色穿透了那片铸铁,在他面前鲜活展现。这种感受十有八九不对,却很难修正,恼人至极。

他下意识张开嘴,想说话,至少礼貌地笑一笑,叫声前辈,打个招呼,感谢他救了苏梦枕。张口的一瞬间,那袭黑衣骤然放大,向前疾掠,眼见就要撞到他。

黑衣撞向他左侧,他斜身向右一缩。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而直觉总算恢复至正常水准。

幻觉并未产生作用。苏夜从离他约一臂远近的地方,幽灵般无声掠过,甚至没掀起哪怕最轻弱的微风。

王小石即将出口的“前辈”,错过最佳机会,遗憾地卡在嗓子里。他一愣,鬼使神差地转身,扬声问道:“你去哪里?”

他认为她不会回答,可她偏偏答了。那声音也像风,在人耳边停留一瞬,便飘飘荡荡地消失了, “我到外面转转。”

王小石聪明敏锐,机智伶俐,但做梦也想不出她的去处。她目的地竟是他的大本营——京城中心的“象鼻塔”。

举世皆知,苏梦枕平时住在天泉山的象牙塔。王小石为追随大哥,给自家地盘取了类似的名字。它号称是“塔”,其实是座细长破旧的八角木楼,平时开门做生意,卖杂货,日落关门后,一下子变成众多好汉侠客的聚集地。

这些人成分极其杂乱,有的来自桃花社,有的来自发梦二党,有的来自天机组,有的来自金风细雨楼。七大寇中的温柔、唐宝牛、方恨少三人,也是象鼻塔重要成员。无论出身如何,他们均与王小石交好,认同他的理念,同进同退,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江湖力量。

苏夜关注他们,盖因他们态度坚定,素来把蔡党当成敌人,喜欢坏蔡京爪牙的好事。他们不在金风细雨楼,立场却和苏梦枕一致,同为太师府的眼中钉肉中刺。

花枯发、温梦成等人可能受到报复,象鼻塔当然也有危险。擒抓人质、逼迫敌人就范,本就是江湖和官府的一式绝招。譬如说,温柔若入敌手,王小石就会方寸大乱;朱小腰被捉走,颜鹤发也未必能泰然处之。

她要防止坏事落到他们头上,与此同时,还想黄雀在后,诛杀那些奉命而来的走狗。

薄暮时分,天边尽是半染霞光的阴云,仿佛有人在五色斑斓中,调入了阴沉沉的暗色。八角木楼立在瓦子巷核心地带,被暮色一抹,笼罩着无法形容的浑浊颜色,看上去格外破旧。

它周围人员众多,均是些摆摊的小贩,挑担叫卖的货郎。货物全是便宜货色,和木楼一样灰扑扑的不起眼。天光渐暗,夜晚即将来临,大部分摊贩仍苦守摊子,希望客人继续上门。

苏夜遥望了它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选择人少的地方,一路躲闪他人目光,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楼外。她一旋身,跃上木楼屋檐,须臾间攀至楼顶,面朝外盘膝而坐。

楼顶最高处,原本立着一只乌鸦。它不停啄叩瓦片缝隙,寻找缝中虫子。苏夜自它背后出现,它竟无知无觉,待她坐好,偶然回头一看,顿时吓得双翅连拍,慌张地飞走了。

它振翅飞离,化作远方的一个小黑点。她回头眺望,目送它远去,恰好听到楼里有人大声说:“我不管!我非得去救朱姑娘不可!”

这个声音居然十分耳熟,是唐门外系子弟、七大寇之一、温柔的好朋友唐宝牛在说话。

唐宝牛像考试前一天晚上还没复习的学生,极其焦躁不安,在斗室中来回踱步。他每走几圈,就在椅子上坐一小会儿,坐也坐不住,只好继续起来绕圈。他铁塔似的身躯,和小房间尤其不搭,给人以拥挤不堪的感觉。

他平常脾气不错,喜欢笑,很少和别人计较,这时一反常态,动辄吹胡子瞪眼睛,连身边好友都不能幸免。

与唐宝牛相比,方恨少倒是沉稳多了,始终稳稳坐着。他是唐宝牛义弟,年纪只在二十出头,长的眉目清朗,朱唇皓齿,作书生打扮。天气寒凉,他手中仍摇着一把折扇。唐宝牛每走一步,折扇便摇晃一下。

他老大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坐着说话?你绕来绕去,把我绕得头都晕了!”

发党最不成器的弟子,“面面俱黑”蔡追猫也在。他站在两人之间,身处唐宝牛的必经之路上,劝道:“你又不知道朱姑娘被捉到了哪里……”

方恨少马上接话道:“对啊!所以你管也没用,不管更没用。”

唐宝牛怒道:“要不管你不管,我反正是管定了!”

方恨少一按座椅扶手,跳了起来,“我哪句话说过不管?你脑子本来就不大好用,一生气,更是蠢笨如牛。咱们得从长计议,否则你我一并搭进去,朱姑娘还有救吗?”

然而,唐宝牛不太喜欢从长计议,何况被带走的人是朱小腰。他之所以留在象鼻塔,原因正如方恨少所说——迄今不知是谁下手,谁在幕后操纵,应该向谁寻仇。对方临走前,特意留下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线索,似是有备而来,却不肯解释清楚。

他屁股一沾椅子,马上原地弹起,仿佛椅面长满了刺。老旧桌椅、藏污纳垢的地板、缺了几个小口的茶盅,平时无足轻重,现在怎么看怎么碍眼。别人说得很对,但都不是他想听的。他转完最后一圈,呼地一声转身出门,快步冲下楼梯。

方恨少、蔡追猫、何择钟几人大惊失色,怕他一时冲动,前往太师府门前挑衅,赶紧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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