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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不同情怜悯别人,从不感同身受。在他眼里,人只有可以利用和不可以的差别,大可不必建立情感联系。
他为人似有孟尝君之风,十分礼贤下士,客气谦和,常被人比作战国时期的公子。但他本质极其自私,没可能与第二个人共享权柄。
如果她贪图一时的爽快,真的当了什么“侯夫人”,给他等同于五湖龙王的权力地位,令他能够号令十二连环坞,那么风光过后,她应该就是下一个无梦女。最多,他害她的时候,比害无梦女多用点心思而已。
何况,她向来警惕捷径,担心它们通往万丈悬崖,宁可选取麻烦一点,却安全一点的道路。方应看拿好处诱惑白愁飞,或者可以产生效果,用来诱惑她,只能说选错了目标。
想到这里,她冷笑不止,面上却丝毫不显,古井不波地道:“很好,让我再想想吧。”
方应看像是足够满意,语气之中,透出说不尽的温柔体贴。他低声道:“没问题,你尽管想。无论你啥时候给我答复,我都会很高兴。”
然后他站起身,改用公事公办的口吻,“你这几天一定忙得很,我走了。若你有事,尽管叫人送信给我。”
他迈出正堂大门的一瞬间,苏夜眼神陡然意味深长。她往旁边一倚,变回肘尖抵住扶手,托腮沉思的姿势。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已经把事情想清楚,便动弹了一下,随口招呼一声,叫进外面的白虎堂守卫,让他们去请程英。程英以为她有事吩咐,急忙过来,结果发现她不是找她,而是要她去总舵后园,把许天衣带到这里。
许天衣一直被她软禁着。准确地说,这种软禁一半属于强制,一半属于必须。
他伤的太重,而且是先天真气无力修复的外伤。程灵素为他止血敷药,清理缝合创口,保住他的性命。他清醒之后,仍未脱离危险,被迫躺在床上,看着床顶,乖乖养胸口的那个血洞。
苏夜事先下令,严禁他走出那个院子。然而,就算她松口放人,他也没办法走出太远。
她之所以囚禁他,是为了防止秘密外泄。在白愁飞死前,她不希望任何人得悉血案真相。到了现在,一切都没关系了。她会放他走,也会让梁何赶紧离开。梁何的旧日好友孙鱼,倒是可以留在十二连环坞,直到不想干了的那天。
大约五六分钟后,她见到了许天衣。
事发当天以来,这是他们的首次见面。他了解过她的身份,极其惊讶,却没有不肯相信的意思,沉默地接受了这一事实。相比之下,他更好奇她为何不肯放他走,而非她有过什么奇遇,为何可以成功建立十二连环坞,并使它迅速崛起。
她是红袖神尼的二徒弟,温柔的二师姊。他是温晚的徒弟兼得力助手,照顾温柔的异姓兄长。有了这重关系,他们算不上纯粹的陌生人。
但,苏夜看着他时,表情相当奇特,有种轻淡的冷漠,还有种奇异的亲切。
他当然猜不出,她一下想起了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多指头陀和老林和尚,以及自在门里斩不断理还乱的恩怨。他面对她,是真真正正的无话可说,只能狐疑地瞥向程英,却见程英心事重重,径直坐到一旁,并无向他解释的意思。
苏夜持续看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似乎把他当作某个新奇的玩意儿,研究了好一阵,才开口说话,说道:“温师妹没事。”
许天衣一愣。
苏夜重复一遍,口气却变的很冷,“温师妹还在金风细雨楼。她很安全,有人照顾保护她。你可以放心,也可以走了。”
许天衣不明所以,奇道:“什么?”
苏夜嘴角稍微上挑,像是要笑,可笑容格外清浅冷酷,“我说的话,哪一个字你不明白?我的事已办完,不需要继续留着你。和长空帮、梅醒非相关的往事,英妹也已解说给你听,相信你可以分辨真假。你爱告诉谁,尽管告诉去吧。如今白愁飞和天下第七都死了,而我即将放走梁何。倘若有人意犹未尽,你就叫他们去找这个姓梁的。”
“你托英妹向我道谢,谢我的救命之恩,”她缓缓叹了口气,旋即又说,“这倒用不着。但我这里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许天衣一愣再愣,直觉她心情不好,且找不到插嘴机会,只能苦笑道:“请讲。”
苏夜问:“你要回洛阳吗?”
许天衣点头,答道:“我必须回去,向师父如实禀告血案详情。”
苏夜笑道:“好,那你替我带几句口信。”
许天衣只得又说一次,“请讲。”
忽然之间,苏夜眼里现出火焰般的慑人光芒,好像心里有团火烧起来,一口气烧到了眼睛。火在烧,敌意和战意也在烧。这绝非针对他,而是针对他背后的人。
她温柔地笑笑,一边思索,一边柔声道:“你……你去跟他说,我准备对付六分半堂,直到他们再也无力翻身。请他尽早带着他的人马,倾巢出动,来京城帮助他的老朋友,和他老友的千金爱女。我就在这里等他,盼他别让我失望。”
她说得很慢,很认真,接近于一字一顿,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说完后,她不假思索,伸手向外一指,笑道:“你去吧。下次再见面,我们便是敌人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杨无邪睁开眼睛。
他先看见屋顶,再看见墙壁, 最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躺在一间幽暗的小屋里。
这间屋子大小适中, 里面排满了用硬质木材搭建起的木架,显然不是日常起居用的房屋。许多匣子、盒子、小箱子, 以及一些玉瓶、瓷瓶、金银小瓶,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架子上面,并用草签标出名字。
他的床铺十分柔软, 却像是匆忙放进来的。有人先在屋里摆了张床, 再把他扔到上面, 随他昏睡到自然苏醒。他觉察到身下柔软的触感时,也闻到淡淡的草药气味。那种泛着清苦的奇异香气, 令人联想到病人, 比方说, 苏梦枕。
然后, 他又发现,嗅觉之所以如此灵敏, 只因视觉受到限制。小屋四壁萧然, 没有窗, 用几只油灯烛台照明。油灯火焰明亮稳定, 却无法与太阳相提并论。火光所及之处, 他能够看清楚,再远一点,他就得费力去看。
小屋里明显存在通风口, 所以他并不觉得憋闷,只觉空气相当湿润,犹如雨后的水气。不问也知道,这地方位于地底,是一间藏在地下的小黑屋。
他喉咙很痛,骨头、喉管完好无损,淤血却尚未化尽。他初醒时思维迟钝,误以为这是哑了的表现,心中一凛,下意识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声音,确认出声无碍后,才放下心来。
苏夜抓着他脖子,把他扔下遇仙楼。他直接晕了过去,再不记得之后发生的事。此时他醒来,只觉昏迷前的事情历历在目。
他第一担心苏梦枕,第二担心自己,第三……第三当然是苏夜。她的所作所为,堪称冷酷无情,伤透了苏梦枕的心,也让他莫名悲愤,冲上去自讨苦吃。
但现在,他人在哪里呢?
杨无邪试着挪动一下,见身上全无束缚,亦无人过来约束他的行动,心中大感意外。他赶紧坐起身,翻身下床,一眼看到床铺附近摆着一盏灯、一盆小小的花。他的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放在同一张小几上,连同他常用的袖中刀。
那盆花并无出奇之处,且因光线不好,辨不清花瓣的真正颜色。他本能地认为,这是一盆湛蓝色的小花,花蕊应该是红色或浅紫色,叶片颜色相当之浅,也许是因为长久未见阳光。
他看了它几眼,拿起刀,慢慢走向房间出口。等他推开“卧房”的门,才意识到,房屋分内间和外间。他睡在内间,而外间也有架子、台子、桌子,放着好些工具。
奇怪的是,东西虽多,却打扫的极为干净,近于纤尘不染的地步。可见这个地方本是仓库,常常使用,后来事出突然,才被临时当作囚室。
外间的门仍虚掩着,轻轻一推,随手即开。
仓房之外,竟霍然开朗。用“霍然开朗”形容地底设施,无疑十分奇怪,但外面的确比他想象的宽敞。
通常而言,帮派总舵都会掘出密道,让帮主、掌门及重要人物在遇险之时,有一条后路可走。然而,这地方不仅是四通八达的通道,也是一座规模有限的地底宅院。
每隔一段距离,旁边便出现一个房间。房间为数不少,全部房门紧闭,无声地拒绝外人来访。通道墙壁上,长明灯随处可见,从不熄灭,证明此处不会缺少空气。
他下意识抬头上望,看着甬道顶的接缝,始终未能找到通气孔。无论是谁负责修建,水平都十分可观,交出了一个耗费极大心血的作品。
灯焰依然明亮悦目,让他不至于陷进令人恐惧的黑暗。不过,那些紧紧闭住的木门,在长明灯照耀下,显得极其神秘诡异,仿佛门后关着怪物,门一开,便会扑出来吃人似的。
他张望的同时,听见细微的虫鸣之声。因此,至少他可以确认,其中一个房间里,必然存在会鸣叫的虫子。越往前走,他鼻端药气越浓,清淡中稍微掺杂着辛辣气味,好像有人把萝卜递到了他鼻子底下。
这里又诡异又安静,与地表截然不同,活像天外世界。即使他心中明白,这只是地下密道,与金风细雨楼密道区别不大,仍然产生些许恍惚,感觉进入了一个奇异怪诞的空间,远离尘世所有喧嚣。
附近只有虫声,没有人声。他定定神,选择离他最近的一扇门,拉了一下,发觉门闩并未搭上,亦不见门上有锁,遂放心拉开门,走进去。
这个房间与外头通道不同,放满了养着苔藓、菌蕈的木盒子。房中没有蜡烛,但那一片片苔藓,发出一片片萤火般的清冷微光,刚够区分光明和黑暗。
借着这点微光,他看到苔藓与菌蕈混杂种植。菌蕈五彩斑斓,是一种把颜料打翻,又未即使混合的杂乱彩色。菌蕈不会发光,只反射苔藓的光,让人觉得它流光溢彩,美丽而危险。
他微觉惊讶,下意识凑近去看,身体刚往前倾,鼻中陡然涌入一股清淡甜香。五色蕈的彩光忽地放大,变为无数旋转着的彩色光晕,使他昏晕欲睡,瞬间失去力气,全身都开始发软。
就在这时,他身后伸来一个瓶子。瓶塞已被打开,让他得以闻到瓶中药粉的辛辣之气。这一闻非同小可,不再是萝卜,而是生姜,像是这人把姜片塞进他鼻子,逼着他吸进去似的。
杨无邪全身一震,打了个喷嚏,打在菌子的彩色硬壳上。刹那间,光晕退去,黑暗涌了回来。他猛然回头,发现不知何时,背后多了一个人。
这人是个身量纤瘦的年轻女子,年纪与苏夜相差不远。她眼睛很大,很明亮,直直望着他,黑到惊人的地步,眸光深沉宁静,竟有点像苏梦枕的眼神。她并不美,容貌最多只能说清秀,却具有轻盈沉静的气质,不似俗世中人。
尤其在这样奇特的环境中,她突然出现,一言不发,提着灯默默看他,当真不太像人,更像山石花草化成的奇异精灵。
甜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身上一股百年松柏般的气息。她一定在草药当中浸淫过很久,才会散发这种味道。
她左手提铜灯,右手收回青瓷瓶,看了看无缘无故挨一记喷嚏的毒蕈,再上下打量他一下,淡淡道:“跟我来。”
杨无邪手中仍握着刀,却心知肚明,他绝不应该在这个地方,出刀攻击这位神秘的女郎。她看见刀,就像没看见,直接把背后空门暴露给他,无惧于他从后偷袭。这只能说明,她有足够强大的信心,自认可以在一招之内制住他。
两人一前一后,返回他走出来的小屋。
她指着床,要他坐回去休息,同时自我介绍道:“也许你已经猜到了,但我理应告诉你。这里是十二连环坞,十二连环坞的药王庐,我姓程。你睡了整整十二个时辰。请你稍等一会儿,会有人给你送水送饭。”
一时间,杨无邪无话可说。他用手抚着喉咙,感受那种火辣辣的刺痛,沉默许久,方道:“你是毒手药王?我听说,毒手药王所在之处,都叫药王庐。”
程灵素道:“没错。其实这是我师父的名号。师父去世后,只剩我和师妹有资格继承衣钵。”
直到这时,杨无邪仍未恢复平时的智慧聪明。他愣了一下,问道:“你还有师妹?”
程灵素淡然道:“有,你已经见过了她。她就是五湖龙王。”
五湖龙王四字一出,杨无邪心中立时浮现夜刀矫夭如龙,苏梦枕狼狈后退的画面。但紧接着,他想起苏梦枕是苏夜师兄,而面前这女子……竟是苏夜的师姐。
他迟疑地问:“那你和苏公子……?”
程灵素摇头道:“我和苏公子毫无关系。师妹离开小寒山后,又拜了我师父,如此而已。”
她自称和苏梦枕无关,没兴趣攀这个“高枝”。杨无邪却觉得,他们两人其实极为相似。
他们容貌都很普通,眼睛都很亮,气质都很独特,说话态度看似冷漠,却隐藏着内心深不可测的火热感情。幸好是师父挑徒弟,而非师妹挑师姐师兄。不然的话,他真会以为这是苏夜按爱好挑来的同门。
他再次沉默下去,而程灵素耐心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垂下的头、观察他低落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鼓足勇气,深吸口气,问道:“苏公子怎么样了?”
程灵素淡然道:“难说。”
杨无邪的心几乎提到喉咙口,咬牙道:“他没死?”
程灵素眼神忽然变的十分奇怪,摇头道:“他没死,雷损当然也没死。你何必问这么多。苏公子已回了金风细雨楼,你却还得留在这里。”
杨无邪坚持问道:“他受了很重的伤?”
程灵素道:“是。”
杨无邪想都不想,立即道:“我想见龙王。”
程灵素道:“可她不想见你。你耐心等一等吧,过几天,她或者会改变主意。”
杨无邪心绪起伏,再也按捺不住满心的郁愤,怒道:“那你为啥不把我关起来,为啥任我随便乱走?只要我还活着,就会想办法回金风细雨楼。”
他恼怒至极,伤心于苏夜的绝情,亦不敢相信自己成了苏梦枕师妹的囚犯。程灵素却笑了笑,笑容清冷而动人。
她依然极具耐心,从容解说道:“你是风雨楼的智囊军师,难道想不明白?这是我培育花草、豢养毒虫的地方。你千万不要随便乱走,否则到你咽气的时候,仍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
第四百三十六章
毒手药王此人,身份向来神秘至极。她通常在江南一带活动, 却鲜少有人知晓她的存在。
有关她的情报相当多, 综合起来, 情报透露出的“真实情况”屈指可数。她可能是孤身一人,也可能是几个人合用的称号。她可能来自任何一个家族, 也可能毫无背景后台。
别人只知道,她亲近十二连环坞,常常出手惩治五湖龙王的敌人。有些时候, 某些用毒高手行事太过分, 滥用致命剧毒, 做出破家灭门的恶行,也会把她引出来, 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后来某一天, 温家的几名叛徒合谋, 设下陷阱, 打算暗算围攻她,一举解决这个喜欢管闲事的对头。陷阱布置得很成功, 可以说太成功了, 因为踩中陷阱的并非药王, 而是龙王。
从那时起, 消息灵通的人才敢确认, 药王与十二连环坞确实有联系。虽不能就此断言,说她一定是龙王部属。但惹了她,就得做好准备, 迎接打上门的五湖龙王。
她身份成谜,行踪成谜,用毒功夫炉火纯青,医术更是出神入化。近几年来,她几乎是以一人之力,对抗温、唐、何等用毒世家。她尤为喜爱对付无药可救的毒,破解他人的独门药方,同时以牙还牙,让施毒者自讨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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