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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长吁短叹,他又能如何呢?
叹息声渐渐消失了。他容神静定,风度不减,沉声道:“师弟深陷魔障,我这做师兄的也责无旁贷。我向你保证,我将解决这件事。由我带走元十三限,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与你为敌。如此一来,你不杀他,也是杀他,而且令我欠下你一个人情。你……”
苏夜嗤笑道:“你是否想告诉他,只要他回心转意,自愿改邪归正,你的权势、官职、人脉、地位均可让给他?”
诸葛先生清亮的双眼里,陡然闪出两道慑人电光。苏夜一口叫破他的心事,令他吃惊至极。到了这时,他控制不住心中震惊,才露出一身夺天地之造化的武功,尽显他与地位相称的惊世本领。
然而,苏夜压根不在意。她面不改色看回去,冷笑一声,断然道:“鬼才信你的胡话。他逃了,你只会在后面扯着嗓子,求他回来,当我不知道吗?然后,他在京中耀武扬威,你熟视无睹,等他再来杀我,便说‘六扇门中人不该牵扯江湖争斗’。你回去吧,这件事没得谈!”
诸葛先生出乎意料,仍未动气,只问:“你为啥不杀他?”
苏夜收起容色中的讥诮,笑道:“给你一百次机会,瞧你猜不猜的中。”
诸葛先生没有笑,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平静地说:“你既不肯杀他,自然是想利用他。”
他毫无疑问猜错了,但这不是他的错。世上每一个人,都会产生相同想法,包括元十三限本人。
苏夜微微一笑,反问道:“蔡京也利用他,你又替他做过什么?”
诸葛先生沉静宁定,仿若寿逾百年的松柏,历经风吹雨打,依然巍然不动。他并不高大,年纪老了之后,容貌也算不得出奇。但他给人带来的压力,竟可超越形如天神的元十三限。
他淡淡道:“你若贪图本门武学,便是走了一步错到不能再错的棋。”
苏夜笑道:“那你带枪了吗?”
诸葛先生诧异道:“什么?”
苏夜笑道:“我问你,你有没有带那杆系着红缨的浓艳枪。为了防止我行差踏错,你应该马上出手。”
诸葛先生居然也笑了一下,摇头道:“我不应该。”
苏夜笑道:“那么,你毕竟比他聪明一些。”
桌上摆着茶壶茶杯,却无人去喝第二杯茶。每样茶具都十分精致,尽情绽放器具之美。茶水仍然滚烫,气氛却冷的像冰。诸葛先生看着它们,忽然又道:“你的眼睛里,总是带着一丝深深的嘲讽。你掩藏得很好,但我能够看出,你认为我很可笑。”
苏夜淡然道:“你今日的举动,难道不可笑?你真以为随便说几句话,我就会乖乖放人?”
诸葛先生笃定地道:“不,你笑话我,是另有原因,一个我猜不到的原因。”
苏夜讶异地望向他,想着想着,忽地恍然大悟,摇摇头道:“猜不到就好,你真的该走了。”
主人连续下了两次逐客令,客人当然得离开。她也许是近年来,唯一敢对神侯下逐客令的人。但是,像往常一样,她并不怎样在意,一直都是实话实说。诸葛先生走后许久,她还坐在原处,直到茶盘被撤走,棋盘被放回来。
他警告她,无非是怕她逼问元十三限,索取韦青青青的独门绝学。元十三限从来不肯服软,不爱低头,所以有可能因此受苦。另外,其实他非常忌惮她,明知她身受重伤,仍不想效仿米苍穹的举动,贸贸然试她一试。
苏夜见过了这位师兄,难免想起自己的师兄。她希望诸葛先生回去之后,专心致志破他的大案,抓他的恶徒,别去学朝中那些深谙权谋的蠢货,争抢半天,落得个宋室南迁的下场。与此同时,她忍不住惦记苏梦枕。
苏梦枕伤势发展,尽在她掌握之中。负伤之初,伤情将极为吓人,似乎伤重无救,让树大夫亦束手无策。接下来,阴寒死气与炽烈生气相互抵消,阴阳交汇,在长期的磋磨中,化为一团暖融融的先天真气。
他没可能完全痊愈,但身体状况将大为好转。在那之后,别人只能说他多病、易病,不该奇怪他为何还不死。到了那时,估计也轮不到她惦记他了。
她出神想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诧异道:“你刚刚才出去,怎么又回来了?”
程英手中拿着一封信,快步走近她,一边递信,一边蹙眉道:“雷姑娘住在湖北黄鹤楼附近。”
苏夜诧异道:“是啊。”
程英道:“掌握黄鹤楼一带的分堂堂主,有意归顺我们。”
“是啊。”
程英好气又好笑地道:“你先等我说完。他送来这封信,说雷姑娘听闻父亲受伤,于两天前动身进京,此时不再受他保护。”
第四百四十七章
夜久更阑风渐紧。
天上那轮皎洁明月,确实像一团明晃晃的银盘。但月边无云, 地上也没有负心人。月华如练, 一泻万里。今夜极为晴朗, 清辉铺满大地,铺在睡去的花苞上, 铺在清奇秀异的假山上,铺在每个赏月人的心里。
王小石抬头,看见夜色一清如水, 夜空漆黑如墨, 偶尔点缀几粒寒星, 低头时,又看见不远处葱茏茂盛的花木, 听到小溪叮咚流淌, 一路流出高墙之外。
这里是赫连侯府的别墅之一, 为老侯爷赫连乐吾所有。他应约而至, 立在回廊里极目远眺,心情原本非常烦躁, 看完园中盛景, 躁恼之意立减三分。夜风拂过池塘水面, 吹来丝丝水意, 洗尽了白昼热气, 堪称避暑纳凉的胜地。
然而,美景无法帮人解决问题。他终不能完全摆脱烦心事。
数天前,他好不容易找出空暇时间, 抽身进城,去打理风雨楼的城中产业。他走在街上时,一辆极朴素、极低调、极不起眼的马车,忽地停在他身边。车窗帘布掀起,露出两张人脸。
一张面皮泛紫,威严堂皇,是当朝丞相傅宗书。另一张面如冠玉,俊雅雍容,是罢相之后,受封太师的蔡京。
谁能想到,蔡京竟会亲自出马,到大街上拦住他王小石,屈尊与他攀谈。王小石见他行踪诡异,心知他必有重大图谋,遂忍住心中厌恶,把两人请到附近一处当铺,先坐下,再慢慢谈话。
蔡京城府甚深,语气甚为柔和,不断用言语试探他的志向,从诗词歌赋,谈到琴棋书画,从四书五经,谈到诸子百家,最后才谈及武功和能力。他夸赞他,欣赏他,还屡屡向他示好,绝无权臣特有的贵盛气焰。
王小石耐心等待,等了许久,总算等到他说出真实目的。
他们这一趟屈尊纡贵,终究是为了五湖龙王。蔡京想拉拢金风细雨楼,暂时放下双方间的仇恨,与王小石联手,共同对付十二连环坞。
王小石起初感到惊讶,联想到蔡党处境,又觉顺理成章。
迄今为止,苏梦枕深居简出,鲜少接触外人,连楼中兄弟都很难见到他。树大夫不辞辛劳,每天都去风雨楼为他诊病,诊病过后,脸上忧色一日浓似一日,却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不肯泄露他的病情。
众人耳闻目睹,难免猜测苏梦枕快死了,而王小石是他的唯一继承人。健康无病的雷损,已把堂中大权放给狄飞惊,一心静修养伤。苏梦枕体质比他差一百倍,情况必然糟糕一百倍。
王小石志大,才高,武功好,头脑聪慧心思敏锐,却不是合格的枭雄或豪杰。他就像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外表有些平凡,缺乏令人折服的魅力。直到承担重压、经受磨砺时,他才有可能焕发光彩,体现其美玉的本质。
蔡京看中的,正是这样一块美玉。
他日前再三忖思,认为情况尚未达到最坏。如果他左有六分半堂,右有金风细雨楼,仍可与十二连环坞一争短长,用江湖手段解决这个强敌。
苏梦枕一死,王小石将独掌大权。像他这样的青涩年轻人,直觉、阅历均比不得苏梦枕,亦无苏梦枕那种洞察世情的深邃眼光。苏梦枕能轻易看出的事情,他未必可以。同理可证,苏梦枕避开的陷阱,他可能会一脚踩进去。
而且,他失去了元十三限,失去了六合青龙与天下第七,倏地产生孤苦无依的错觉。他只能把龙八带在身边,作为临时的随身护卫,再去招揽其他高手。与他相比,傅宗书脾气比较暴躁,私下里把元十三限骂的狗血淋头,却掩不住心中恐慌。
元十三限傲慢至极,气势惊人,令人一见他便暗暗打怵。他整天摆出如此高傲的态度,自称武功高深绝顶,除了诸葛小花,天下再无敌手,谁知一出手便落败,居然胜不过负了伤的龙王。
不仅傅宗书,蔡京本人亦在收到消息时,面露惊骇之色,怔然呆坐半晌,然后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携傅宗书与龙八太爷,前来寻找王小石,确实有点心急,不符合他权倾朝野的身份地位。但这怪不得他,只能怪元十三限太无用,五湖龙王太狡猾。他是很想沉住气,又怕沉着沉着,把自己沉到断气,不得不放下身段,着意讨好这位即将继承风雨楼的青年高手。
因此,双方对话期间,能沉住气的人竟是王小石。他静静听完,确认蔡京甘愿放下仇怨,换取他出力刺杀五湖龙王,“为苏梦枕报背后偷袭之仇”,再把以往送给六分半堂的好处,分给金风细雨楼。
他说:“让我回去想想,让我先问问大哥。”
那时候,蔡京欣然道:“好,相信苏公子是有识之士,必定会心清目明,作出对贵帮最有利的决策。”
蔡、傅、龙三人离开之时,外面晴空万里,天穹蓝的像一大块无风海面。王小石却觉得,天上没有云,仅是因为阴云都压在了自己心头。他忽然发现,身为一个领袖,有时没办法随心所欲,即便是他讨厌的事,也得咬着牙、捏着鼻子,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勇敢地做下去。
这是六天前发生的事,今天恰好是第七天。昨天晚上,苏梦枕终于把他叫去,说出今后打算。
此时,王小石面对别墅后园,发出的叹息声,比蔡京的还要漫长。他宁可去刺杀雷损,也不愿搅进风雨楼和连环坞的恩怨。然而,他毕竟是个有觉悟的人。进京刚满一年,他幻想中的热血江湖已经水泡一样碎裂。
除了认识的好朋友、好兄弟,他简直一无所有,所以他愿意尽力一试,哪怕只是为了苏梦枕。
他清明的目光,从清明的满月上移开,移向身边之人。温柔,美如幻梦、皎若月华的温柔,正嘟着嘴站在那里,见他看向她,便小小声道:“我不想去。”
她真正想说的是“我不敢去”。但温大小姐从不肯示弱,话到口边时,硬生生把“不敢”换成了“不想”。
王小石自然明白她的心思,苦笑道:“咱们都来了这儿,哪有退缩的道理?”
温柔向后迈了一步,愤愤道:“那我退给你看!”
王小石赶紧道:“你不能走。”
温柔奇道:“为什么?”
王小石深吸一口气,再度苦笑,“你忘了吗,你是我的护身符。你一走,我怎么办?”
后园近在咫尺,风中尽是花木清香。园子里流萤处处,虫鸣声不绝于耳,实在怡人至极。温柔一双明眸映着月光,亮闪闪的。她似乎被王小石说动,体会到此行的重要,迟疑着站住了。
就在此时,曲廊另一侧分花拂柳,走来一位娉婷袅娜,同样美的像梦中仙子般的女子。她身着长裙,外披轻绡,身畔如同笼着一层轻烟,兼之身姿轻盈,行走时踏地无声,透出一股弱不胜衣的风姿,让人怀疑她真是神仙。
王小石不熟悉她,只熟悉她昔日的情人戚少商。戚少商脱险后,各处漂泊不定,至今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息红泪息大娘,则去寻找毁诺城的姐妹,一一确认她们的安危。直到上个月,她应赫连春水之邀,进京小住,并与其订下婚约。
温柔之前见过她一面,当即情不自禁,自惭形秽,觉得她极具风情,把自己衬的像个村姑。这时两人再见,息红泪眉蹙春山,眼凝秋水,悄无声息地走近。萤火照亮她素洁的面庞,愈发美不胜收。
温柔怔怔瞧着她,咬咬唇,不再和王小石胡扯蛮缠,安静地站立不动,希望尽可能显得温婉、妩媚一些。
息红泪见她这模样,不由未语先笑,笑容如同微风,吹皱了一池春水。她没有说话,走到两人身边,往后园方向打个手势,示意他们赶紧过去。她那只纤纤素手,轻指向花木深处,却像指着刑场,只等他俩去慷慨就义。
王小石扯动嘴角,极勉强地笑笑,拱手一揖,向她表示感谢。之后,他在前,温柔在后,带着两枚砰砰乱跳的心,正式踏入别墅园林。
他们沿园中通幽曲径前行,足下踩着碎石,两旁尽是青苔和贴地生长的小花。他耳边水声渐近,水气渐浓,等绕过一座雄奇假山,眼前登时豁然开朗,出现溪上小竹桥、桥边小凉亭。
苏夜正独自坐在亭子里,冷冷看着他们。
王小石举起手,去摸了一下发髻,像是最后一次摸到长在脖子上的头颅。温柔反倒挺胸抬头,面无表情,用那对充满气愤的大眼睛,瞪着这位突然变成陌生人的师姐。
苏夜冷笑道:“息大娘说,她去拿件侯府收藏的奇宝给我看,竟是你们这两个活宝贝吗?”
王小石蓦地叹气,叹的很大声,“你硬要把我称为宝贝,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不过,请你不要怪罪息大姊,是我死缠烂打,她才同意给我这个机会。”
苏夜冷然道:“我不会怪她,我只会怪你们。”
第四百四十八章
三个人,三双眼睛, 六道目光。目光交汇之处, 正是亭子里的石凳和石桌。外面亭柱上, 挂着两盏鎏金宫灯。灯光透出纱幕,尽显侯府气派, 亦把小亭照的明亮清楚。
苏夜双眼倒映灯火,也反射月光,灿亮如两点寒星。她不动声色坐着, 好像还没决定怎么对待他们。
王小石看了她几眼, 慢慢走上石阶, 坐到她对面。温柔跟过来,坐在他左边, 身子挺的笔直, 显然又开始紧张。
赫连春水早已作出安排。只要苏夜还在这里, 园子里就不会出现其他人, 而息红泪已主动回避。也就是说,附近仅剩他们三人。
温柔紧张, 王小石也一样。他嘴里发干, 用舌头小心舔一下, 才发现完全不干, 只是因紧张而生出的错觉。苏夜一言不发, 轮流打量他和温柔。那种无形的压力,更令他难以恢复平静。
他来找她,自然应该主动挑起话题。因此, 他赶紧轻咳一声,解释道:“我拜托息大姊,并没别的意思,只因想和你见上一面。我若直接去十二连环坞,大概会被拒之门外。”
苏夜颔首道:“的确有可能。”
王小石松了口气,笑道:“你看,我这是没得选。”
苏夜瞟他一下,淡淡道:“你能想到请息大娘帮忙,也算不容易了。若非她亲口相邀,我并不愿离开总舵。”
息红泪住进侯府别墅后,没过几天,便遣人送信给苏夜,请她过来做客,顺便问问她怎么成了五湖龙王。
两人相识于毁诺城,共同对抗围城的官兵,度过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交情当然非比寻常。她请她,她便来了,原本宾主尽欢,却不想王小石忽然出现,把她堵在这夏夜的小亭里。
王小石本人倒是无足轻重,绝不可能是她的对手。但他执意见她,肯定有话要说,将会带来一些麻烦。她最没心情应付的,正是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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