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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着而过的山风,带着他不断坠落的躯体,闭上眼,是那个人在山崖边上毫不犹豫的转身。
突然睁开眼,面前是他的十五岁。
那年生辰,姨娘用偷攒的布料给他做了一件过冬穿的披裘,密密缝制的针脚里,都藏着生母对他的心意,他在无数个当值的夜晚瞧见姨娘借着厨房里的一点煤灯为他穿针引线。
他很喜欢那件披裘,却不敢轻易在人前穿它。
姨娘问:尧儿怎么不穿它?不喜欢吗?
他认真地点头说:喜欢,所以不敢穿。
姨娘红着眼眶,哽咽地不语。
披裘保管的再小心,还是被他名义上的大哥从房里搜出来,剪破了挂在他的窗前。
棉絮被寒风吹地散落了一地。
母亲抱着他,求他别去。
他死死地忍住,握起的拳头也只敢发泄在墙壁上。
来年临春,他从几名庶子的闲聊中得知禁卫军要从各大府里选人。翌日他们便被父亲送去了卫戍部队,成为了天子校猎时才能随行的最普通的一名扈从。
扈从是军营里最下等的仆役。
他的一天从擦亮将士们的装甲和兵器开始,从睡在将士们的门口作守卫结束。
他守在营帐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等着几个时辰后那些女子的尸体从营帐里被拉出。
夜夜如此,月月如此。
那些被血污遮目的女子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因为父兄犯事被充作了军妓,她们许多的人一生,未有真的开始便停留在了最鲜活的年纪。
她们奢望着有人能带领她们离开,她们曾求到他的脚下,她们又当着他的面被一只脚拉进去,伸出的双手试图抓住他的裤腿,最终只留下黄泥地上两道不甘的痕迹。
哀嚎,求饶,哭泣,充斥着他的耳膜。
那年他二十岁。
军营的训练永远是暗无天日中又伴随着生机,他因武功出众,沉默寡言,被选中去宫外当值。
一个月能有一天休沐。
时隔几年,他在深夜回家,却看见府中管事偷偷摸摸地从姨娘的房里出来。
房里,是姨娘气若游丝的嘱咐丫鬟不要将此事伸张,又让丫鬟仔细将东西收好。
那不过是几两碎银。
她说横竖躲不过,不如攒着些许,也好为尧儿以后防身。
他不敢再听,冬日的井水毫不犹豫地倒灌在了身上。
刺骨的冰凉,凉透了心肺。
他所有的血性在那刻被激发,不甘,屈辱,如山崩一样,瞬间全向他倾轧而来。
幼年时,他最爱跟在姨娘身后,做她身后的尾巴,为她干着力所能及的活。他最爱看姨娘织布,看她绣起蝴蝶,那蝴蝶色彩斑斓,仿佛会飞,他经常凑上前看绣了几只,如果有特别好看的,他要不依起来,想问姨娘讨要这只蝴蝶。
而这时的姨娘轻轻笑弯了眉眼,摸了摸他的头顶。
喊了声,尧儿乖。
那段时光,也许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好景不长,姨娘病了,需要很多银两医治。
她带着他去找父亲,他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男人面露不悦,依旧点了个头。
他看着姨娘露出苦涩的笑容,吐出的话却是什么门第之别,什么尊卑之分,他渐渐的……忘记了小胡同里的姨娘,曾经多么的快乐。
她还是在织布,却不再绣蝴蝶。
他还是她身后的尾巴,却不敢轻易与她说话。
他们是府里最卑微的两个人,他们是谁都可以欺辱的两个人,他们只敢在夜晚抱团取暖。
姨娘喂他吃偷藏起来的糕点,红着眼看他手心里的伤痕,眼泪落在他的掌心,是细细的疼。
他说一点都不疼。
自进府以来,这是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他和姨娘说想念那只色彩斑斓的蝴蝶。
想和它们一起飞走,想离开这里。
再后来……
姨娘绣了一个荷包给他,上头是一只大蝴蝶带着小蝴蝶,摇摇晃晃地,似要飞去蓝天。
多像他们。
那时候他也以为他们能飞走。
这些年以来,他总是相信,有一天他能带姨娘离开,回到胡同,回到昔日的家,回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生活。
那一次,他在宫中当值,对面而来的年轻官员,手一指他,对着身旁的贵公子说:“就他了,站得最直。”
那清冷的声音里带着漫不经心,轻易地将他打入了地狱。
他没有任何选择。
他的人生经常没有选择。
除了——
若有朝一日,你能选的时候,你可以选我。
她的声音,温柔又坚定,剖开了他深可见骨的伤口,以为撒下的是能救他出水火的良药,却不料——
他抬起头,晃动的烛火照亮了他刚毅却阴沉的脸。
——燕云歌。
*
春藤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
萧和忍不住拢起了手,穿过回廊时,路过的婢女躬身叫了声‘萧先生’,他点点头,问:“大人可在里头?”
“在的。”
他撩起厚重的布帘而入,里头烧着无烟的银碳,房间的主人正从脸上拿下吓人的獠牙面具,他的左脸上有一道骇人的长疤,疤痕从眼角而下,没入了下颌。
比起面具,他脸上的疤实在不值一提。
萧和在他对面坐下,“都准备好了,只是大人确定要这样做?”顿了顿,他有心想解开他的心结,叹声道:“据我所知,那位小姐并不是那等肤浅的女子——”
“她只是心狠。”
萧和要解释,却在看见他冷漠的一个抬眼后,想起当日燕云歌的良苦用心,不由作罢。
萧和虚咳嗽了声,想起正事,说道:“喜堂布置好了,吉时也快到了,大人何时过去?”
魏尧沉默着,许久后才问:“我母亲来了么?”
萧和颔首,“派出去的人已在回程路上,令慈的骨灰罐——”他想到了稳妥的措辞,才回道:“已经从魏国公府请出。”
魏尧缓慢地站起身,“我去更衣,容先生稍候……”他走了几步,倏地转过身,声音低沉,里头的威严不容人忽视:“先生,你我下个赌局如何?”
“赌什么?”
“赌除非我愿意,否则她永远逃不出这里。”
萧和哑然。
望着魏尧离去的背影,他突然想起这位青年半年前的一句话。
先生,我今年二十有五,该成家了。
小丫鬟提着红灯笼从廊下远远而来,还未到喜房,就见门口的婆子直摇头。
“这可怎么使得,吉时到了呀。”小丫鬟吃惊上前,手上的灯笼在寒风里摇曳,里头的烛火时晃时灭。
婆子穿着喜庆的袄子,面露愁苦道:“那位姑娘身上带着伤,她不肯换衣,咱们也不敢使强,而且她让大人先去见她,再提成亲的事,可未有拜堂,新人哪有见面的理……”
“我去喊大人。”小丫鬟噔噔地就往回跑。
“欸,等会等会……”婆子急地哎呀直叫,偏唤不住她,再看身后贴着喜字的房门,察觉这喜事实在诡异。成亲之日新娘子带着伤不说,还寒着一张脸要杀人似的,再回想半年前大人突然让她们准备嫁衣的情形,这件喜事可真是里里外外地透露着古怪。
婆子闹不懂,摇摇头进了新房。
喜房内,往日吊挂官服的朝服架上,此时二端出挑,精致繁冗的嫁衣正傲气地悬空挂在那里。
那嫁衣是城里最好的两个绣娘一个用五彩线连绣牡丹,一个擅用金线翻勾祥云,紧赶慢赶费了三个来月的工夫才赶制出来的,哪想新娘子连个正眼都没瞧。
婆子见嫁衣还吊挂在那,不由急了,才上去两步,便被身旁的另个婆子扯住袖子。
那婆子嘴角动了动,无声地说,别去,新娘子刚烈的咧。
一室静寂。
燕云歌脸色苍白,双拳握起坐在梳妆台前就是不动。她冷眼看着这一屋子的人,嘴边的一个滚字,几度要吐出,为着大局又必须咽下去。
后背的伤口看着骇人,实则慢慢结痂,开始刺痒。
也幸好有这伤,一屋子的丫鬟婆子面面相觑,倒也不敢为难她。
余眼瞧见那嫁衣刺目的红,她心中滔天愤怒无法压制——好得很,没想到昔日的这条家犬出息了,竟然敢露出犬牙狠狠咬她一口。
成亲?一个卑微的庶子也敢想娶她,她真是戏做的太过,给了他痴心妄想。
说到做戏,向来灵活的脑子忍不住算计。
华阳公主大婚,她是送嫁官先行并无不可,可是当送嫁队伍到达春藤盛京城下时,她必然要身骑高马,处在队列最前方。
魏尧有心困她在此,除了与她一算昔日旧仇,会不会有春藤其他势力掺和在内?毕竟两国联姻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其中若出了岔子——
燕云歌分析着事态发展的得失,当即一捶桌面,恨自己失算,以为只要引出暗中的人就可高枕无忧,未想会有魏尧这出在后头等着自己。
送嫁不是小事,办得好嘉奖不小,若办不好——再联想陛下对出兵南缅如此志在必得,心中生恼。
她转过身不去瞧那群烦人的丫鬟妈子,反观起镜中的自己。
镜中女子赛雪欺霜,薄唇失色,若非眼神太过凌厉,适当柔和下来,并非不能打动人心。
思及此,她有了应对魏尧的主意。
一切静默。
燕云歌还在想,一粉色丫鬟掀帘子,匆匆喊道:“嬷嬷,大人执意要进来……”
一群人微愣,有婆子已经喊着‘使不得使不得’出门阻人去了。
燕云歌冷眼听着外头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一双黑色武靴就在她眼底下。
她抬头看她,眼神不闪不避。
来者红衣夺目更逆着光,高她半个身不说,气势竟也压她。
昔日柔和的目光已能令人畏惧。
想起还要脱身,她的语气柔和下来,垂下眼道:“你让她们先出去。”
魏尧未有发话,只是一个抬手,一群人心神一凛,鱼贯而出。
人走了,她哑声唤了几声。
“阿尧……”
此时阴影直直压来,沉重的呼吸突然响在耳侧,那冷冽气势竟使她睁不眼,开不了口。
突然,那唇已压在她唇上,她往后躲去,背部撞上身后的梳妆台上,传来剧痛。
刚结的痂崩了。
伤处淌出血,火辣辣地疼。
燕云歌勉强睁开眼,看到的便是一张冷漠刚毅的脸,以及那道骇人夺目的疤。
“是谁伤得你!”她惊讶,手更已抚上他脸颊。
那疤显然是被利刃从上自下割伤,以他的武功要想躲开不难,除非是替谁挡了这么一下。
才这般分析,却见魏尧退后一步,燕云歌手怔愣在半空一会,眼泪夺眶而出,表情愧疚难当。
“阿尧,我……”才一开口,又是一串泪下来。
那模样好不可怜,魏尧面不改色,布满伤茧的手突然伸去,为她眼角擦去了泪。
“小姐的眼泪是真的么。”
燕云歌微愣,眼泪掉的更凶。
门外婆子叩门提醒,说吉时到了。
“不好叫母亲久等,你我先过去。”魏尧转身就离开。
“阿尧……阿尧……魏尧你站住!”
她甚少如此失声、失态。
魏尧终于停住,面阴如水地回头看她,话一出口就教燕云歌心惊。
“小姐便是拖得这一时,这个月吉日吉时也多的是,左不过是再择日成亲。”
声音再平淡冷静,让他恼恨的是,他刚毅如刃的心因那两行泪,开了一丝口子。
魏尧皱眉,燕云歌已经朝着他走来,拉起他的手,眼泪嘀嗒地掉入他的手心。
温热的泪珠分明有了重量,直往魏尧心中坠落,沙场男儿自然也有柔情,何况是曾真心爱过的女人。
魏尧要将手抽回,反被那双冰冷的手紧紧抓住。
细白的手尖带着颤,想将他的大手整个包住,可她的手实在纤细,堪堪他手心大小。
“我没想过此生还能见到你……”她话中已哽咽,抬起双目里全是懊悔与自责,“当日我保不住你,又想你能对我死心,我……我只能牺牲你……”
她闭上眼睛,似狠下心道:“我非处子,又与别人成过婚,魏尧,我宁愿你杀了我,也不愿嫁你去折辱你……”
折辱二字勾起了他很多往事,于他来说,真正的折辱是曾跪在嫡子脚边如丧家之犬听他奚落,折辱是他费尽心机想帮那些女子逃出去,被发现后反被攀咬一口,熬下了三十道鞭子,折辱是他以为有能力与那人抗衡,能将生母风光地接出那吃人的地方,得到的是她早已病去的消息。
他见识到太多折辱,至亲之人的冷漠,同营战士的嗤笑,唯独没有她口中这般全心为他的折辱。
他尚无能力时,曾想做她头顶的天,为她遮蔽,为她掩护,他想看她走得更远,他想做能送她扶摇万里的清风,可当他羽翼日丰,他更想折断她的翅膀,将她囚禁,将她一辈子困于后宅,余生只看得见他一人。
谁说他魏尧纯良无害,那便是不识他之人,他见识过权利的厉害,享受过权利的滋味,他肮脏的心思开始膨胀,他想娶她,为情为利更有不可告人的私心,此刻在她推心置腹前竟无处躲藏。
魏尧心中苦涩,竟不敢看她。
“阿尧。”她叹息着,突然柔声唤他,他已许久未听到她这么唤他。
魏尧心中一动,却还记挂着吉时,想要离去的步伐被她生生拉住。
“我不能嫁给你……”
她看着他错愕的表情突然沉下来,依旧凑近他身,环抱住他。
“我不会嫁给任何男子。”
她感受到他的身躯变得僵硬、紧绷,倔强地坚持不放。
她不该在此时挑衅他,然而与人拜堂成亲就如雪崩前的最后一片雪花飘落。
她不会,也不愿,让任何人有机会能绑住她。
“阿尧……”
许久,只听得他深深长叹,“小姐何苦逼我……”
燕云歌想逃来不及。
魏尧手掌为刀,一下就击昏了她。
他将人拦腰抱起,抱至床上,高声唤来外面的婆子。
“速来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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