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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上一顿,搁下书,却是答非所问,“你方才瞧着,爷是叫谁到那边儿院里去传话?”

音书半怔,如实答来,“是叫她们那边儿的彩燕,但是我后瞧是玉翡姐提了灯出去的。”

两片红粉绡帐映着周晚棠满意的笑脸,她再度捡起书闲翻了两页,“音书,我是庶女,自幼瞧惯了那些后院相争的把戏,长这么大,我就懂一个道理——一个男人深情起来,是真的可以从一而终的,若要变,也得是再过几年两看相厌。呵……,可哪个女人等得起几年?你以为我这些日子往那边儿跑,真的是去勾引爷的?爷现在一时半会且不会移情呢,那不过是做做样子给玉翡瞧罢了。我去,是要在他夫妻二人之间埋下一根针,等哪一天这根针扎破彼此的皮肉,他们就会离对方越来越远。若无这根针,哼,你且看着吧,正屋里那蠢货,别说吃个饭,她就是把自个儿当做金馐玉脍端到爷面前,爷也不会拿她当盘菜。”

伴着灯花一跳,音书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小姐这是使离间计。”她两个眼球转一转,随即消沉下来,“可是小姐,你这见天儿跑过去,也没见明珠和爷绊一句嘴的,还怎么个离间法啊?”

窗外遥遥传来零星几丝娇笑软语,和着周晚棠脸上的一缕笑意,稍纵即逝,“你瞧明珠,最是端得个菩萨的样子,又懂事又贤良,怎么会为了我这个姨娘同爷过不去?我不重要嘛,别说我,连正屋那个在她心里也不重要。可是她会为了她觉得重要的同爷相争,争着争着,就会心存芥蒂,稳若金汤的城池一旦出现裂痕,就再难挡住大军一举进攻。”

“那我就不明白了,”音书锁疑万千,颦眉切探,“我瞧明珠这个人,明看着市侩,心里却十分清明,既不看中金银,也不看中名位,她会觉得什么重要呢?”

周晚棠眉角剔高,望像纱窗上高悬的月影,“她那些丫鬟。青莲、绮帐、侍婵、侍双,每一个人,我相信,必要时候,她会为她们放弃自个儿拥有的一切。我太知道她这种人了,遇恶良多,遇善太少,别人一分好,她定要千金还。”

一双坚定不迫的笑眼在灯下半隐,浮起窗外浩瀚的浄泚夜空。月儿虽残,星儿却满,似一颗颗碎珠闪在一匹丝滑锦缎上。

缎子轻轻一抖,抖起满室欢欣笑声,珠光在流溢一壁萧墙上,如阳光下的泉洌,映照在崖石上斑驳的碎金。众丫鬟由摆好的饭桌边簇拥过来,争相扯着这匹浮光锦的延边细看。

“奶奶,”绮帐横波流转,一脸喜气洋洋地望住明珠,“这料子真好看,要做成裙子穿在身上,岂不是一步一星辉,夺目得很。这付夫人真有本事,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这匹料子?”

两侧的高釭照着明珠同样喜气洋洋的眼,“付夫人娘家在江宁,认识个早就不织缎子的老师傅,这料子是她写信回去叫她娘家父母托那位老师傅织的。她今儿来瞧我,非要送我,实在推脱不过,我瞧着也蛮好,又不能白要她的,按市价折了一百两黄金给她。”她弯着眼角,捧起一盏龙团胜雪呷一口,“回头等我裁完衣裳,你们将剩下的拿去分了吧,或是做个小衫、或是绣个帕子,都蛮好。”

众人纷纷福身,“谢奶奶、奶奶千秋万岁!”

下首坐着青莲,瞧着没大没小的丫鬟直叹气,又懒得再说,只将眼上挑向明珠,“你就老是惯得人没规没矩的,我教千日好,也抵不过你一日纵。成了成了,我瞧少爷估计是在哪里耽误住了,你且别等他了,先将饭吃了吧。”

“嗳,”明珠且答且笑,牵裙拔身落到案上,“早上他出去时还说今儿要晚点回来,我还故意晚摆了饭,没成想这个时辰了还不回。算了,我饿了,我不等他了。”

正要执筷,忽见窗外花间有人秉灯而来,走到廊下才瞧清,原来是玉翡。她复站起,笑迎上去,“这么晚了,玉翡姐怎么亲自来了?是奶奶有什么事儿要吩咐的?不知玉翡姐吃过晚饭没有,要是没吃,坐下来一起吃些。”

“免了,”玉翡微昂起下巴颏,将满室丫鬟们一众睃过,面露鄙色,唇上含笑,“姨娘回回都这样客气,我却要不好意思了。我来是传爷的话儿,爷说叫奶奶自个儿吃饭,不必等他,他与我们小姐在那边一齐用过,噢、让姨娘先睡,也不必等。”

103. 争吵  肝火旺,吵个架

锦缎还搁在案上, 淌着破碎的星火,与满室灯火罩住玉翡微挑的眼,她几乎是看戏一样追逐着明珠脸上的表情, 期待她眼中的金灯盏跌碎。

可遗憾的是, 明珠垂下的睫毛再抬起, 笑意仍旧不灭不熄,坐回圆凳上, “我晓得了,就这点子事儿,怎么还麻烦玉翡姐亲自跑一趟?”她手执象牙银箸, 朝卧房里指一指, “侍婵, 去把我那个凤头钗给玉翡姐。玉翡姐,你别嫌弃,我的东西自然比不上奶奶的东西精贵,多少是我的意思,你收着吧。”

很快, 侍婵拿了镀金凤头钗出来递给玉翡, 背过身去狠剜一眼。玉翡自然没瞧见,握着钗跨近案前, 一片泥金水裙扇着风、点着火, “爷昨儿在你这里、前儿在你这里, 日日夜夜都在你这里。可从今往后, 风水轮流转, 也得轮到你等了!我倒要瞧瞧,你还能稳得住多久?!”

未及明珠开口,绮帐捉裙上来, 挺直了小腰,“你这是什么话儿?少爷日日在我们这里,轮麽也该轮到你们那里去了,我们奶奶有什么稳不稳的?难道你以为是我们奶奶平日里拦着少爷不让他往你们那边儿去?这就是你多心了,我们奶奶天天劝呢,少爷不爱去,有什么办法?我们少爷的衣物在这里、公案在这里、书房在这里、一并全副家私也在这里,甭管他人到了哪里,早晚都得回来!”

一番话儿反将玉翡怒火挑起,一指直对上绮帐鼻尖,“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要我的强?!哼,怪道了,一个低贱的野丫头,能教出什么好丫鬟来?”她将腰一别,略微狰狞地对着明珠笑起,“一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也敢霸着爷不放?你能耐,倒是替爷生个儿子啊!天长地久,我看你那不争气的肚子还能替你栓住爷多久!今儿爷不就到我们那边儿去了?这会子,饭也八成用完了,只怕就要跟我们家小姐宽衣就寝了吧?”

案中间墩着口小铜锅,咕嘟咕嘟滚着浓汤,边儿上围着七八碟子肉片肉丸。明珠气定神闲地由锅里挑起一片羊肉,笑对过来,“我又不是老母鸡嘛,自然不会下蛋了,谁会谁下吧,我何苦要抢这个活计?玉翡姐,坐下一块儿吃点儿吧,夏日屯火,吃点儿羊肉发发汗、散散火。”

眼见玉翡面色更加狰狞,又要发难。青莲拔座而起,拈一条帕子蘸一下颊腮上的薄汗,“你要是不吃,话儿也传过了,怎的还不走?你这一身肉腥味儿站在这里,再不走,可当心我们哒哒把你当哪里来一块烂肉,咬你一口可就怪不着我们了啊。”

玉翡正纳闷儿,欻然见案下钻出一只凶神恶煞的狗,耷拉着脸、涎液滴答,抖一抖毛,振动一身横肉将她望住。她心内一跳,夺过手边案上的灯笼,狠掷一句,“你现在得意,往后有你哭的时候!”接着旋裙而去。

目送她落荒而去,丫鬟们东倒西歪,你靠我的肩、我挽你的臂,笑作一处。一片鸾歌凤舞、燕语莺吟,喧得满室。明珠围坐当中,捧着碗同笑同欢,却分明觉着一颗心好像掉落在冷冷戚戚的某处,繁华晓梦似惊回。

斜月孤影,四扇槛窗大大敞着,迎接着桂叶飘零。明珠肘撑在窗台,瞧着满院花事狼藉。

白日一阵乱雨拍得红粉嫣瓣尘归尘、土归土,可她的心要如何收拾?她懂得,在这件事儿上她不能怪宋知濯,也没有立场怪他,他没有选择、他有资格、他理应这样做、那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一个荣耀的恩赐。万般道理、诸多缘由压在她脑中,条条符情合理,可仍旧压不住她心底升起的一丝酸楚的好奇: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或许是芙蓉帐暖,久困余欢……

旖旎的想象仿佛正一寸寸杀着她,其痛渐明,幸而下一刻,有人推开院门,救了她。

宋知濯在灯影下款步而来,远远地冲她笑起,“小尼姑,又在窗台上晾头发呢?”

眼泪随他的尾音一齐滑落,明珠怔一瞬,片刻离了窗下,一路萦纡飞奔,终于在长亭下扑进他怀里,感觉到他切实的体温,才睁圆了眼半信半疑地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住在那边儿?”

他同样睁圆了眼,“谁说我要住在那边儿了?就是吃个饭,吃完就回来了。”旋即,他看见她面上亮晃晃的一条泪痕,像一条走过千百里的荆棘曲径,心上一悸,万恶一笑,“你哭了?以为我丢下你不回来了?”

躁晚蝉蟾中,明珠搡他一把,挂下脸独自旋裙而去,像是不高兴。宋知濯了然地暗笑,背着手,紧随其后,将头摇向一轮玄月,嗓音念诗一般抑扬顿挫,“不知道是谁,前些日子还装贤惠,劝我去这里去那里,我真去了,人家又自个儿在这里偷着哭。”

“谁哭了!”裙下的绣鞋狠狠一跺,一旋回来就对上他一脸的坏笑。明珠紧盯着这个笑,脸上的恶色渐渐与一片凄凄的月色融在一起,“宋知濯,你别对我太好了,否则会助涨我的贪念,我会觉得你是我的、只是我的。”

或许她的神色太落寞,以致他心头一个绞疼,不计后果地脱口而出,“我自然是你的。”

立时被风一刮,散落天涯。

天涯一隅,永远是孤灯一盏,常伴着童釉瞳,照不清她脸上一重一重的泪痕。

她本以为,她是满足的,宋知濯能留下来陪她一齐吃个晚饭,能与她多说几句话儿,她该就满足的。不曾想人的贪欲就是由一个一个小小的满足里不断膨胀起来的。

所以当他握着绢子揩了嘴站起来说“你早点歇着吧,我回去了”时,她一霎便新愁万叠,闷恹恹又似旧年夜,芳心雨碎。

濛濛眼底,瞧见一方折枝纹白绢,循手望去,是玉翡一张无可奈何的脸,“这会子又在这里哭什么呢?方才求爷几句,他不就留下来了?”

腮上泪一滑,她撅起嘴,夺过绢子蘸一蘸,“我已经求他留下来吃饭了呀,再有别的,我可说不出口了!”她眼泪婆娑地剔过来,又恹恹垂下,“你到明珠那边儿去,瞧见她、她可好啊?”

“提起那贱人我就生气!”玉翡狠狠拂一下裙,拂掉夜露尘埃,捡一根凳自坐,“我去时,人家正在看料子呢,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官眷送的!她那几个丫鬟,一人呛白我一句,倒比主子气焰还高,我早说了,你要是能拉下脸来跟娘娘诉诉苦,哪里还容人欺负成这样子?”

“玉翡姐,你别说这个了,以后也不许再提!”

弥留的泪如水晶剔透,割开黑暗的夜,即露出藏起来的,另一片天明。

已进暑中,夏蝉喧喧,黄鹂呖呖,闹着这锦绣繁华地。自那日起,宋知濯再未到过千凤居,偶时音书过来,他不过随口过问一句周晚棠的脚伤,听说已好,便不曾挂到心上。童釉瞳的声息更是沉寂在蝶倦莺飞的夏日里,二人均不怎么提起她。反之,明珠身怀有疾、不能生育之事却如毛絮,洋洒得府里遍地都是。

这日午后,明珠用罢午饭,困恹恹正欲午睡,慢摇着一把葵口纨扇,刚倒到床上,就瞧见侍蝉进来,嘴角下撇着,像是不高兴,“奶奶快起来吧,那位陶夫人又来了,人现就在斛州轩厅里等着呢。”

银帐似一片水波,潺潺地流动在明珠的鹅黄连枝裙面。她打着扇,眉心打了结,万千无奈,“不是说她要来,就寻个法子送客吗?一准儿是为了她家夫君升迁之事。嗳,宋知濯说了呀,他家夫君韬略不足,做个校尉已是将就,怎么他们自个儿心里没个数?来找我我也没办法啊。”

一厢嘟囔,仍是抬裙下了床。侍婵亦到柜子里翻出件鹅黄蝉翼纱掩襟褂、一条羽纱水蓝留仙裙替她换上,一并重挽云髻,飞簪梳鬓,对镜一照,好个清荷袅婷的身段。

槛窗大敞着,明珠探眼朝院外一望,只见满院清幽,无人喧闹,“丫鬟们呢,怎么连姐姐与绮帐也不见?”

“哼,”侍双俏生生地抬了下巴,“她们去烟台池捞莲子去了啊,且回不来呢,奶奶,我伺候你过去见那陶夫人吧。”

芍药未见,但看一片粉紫相缠的紫罗兰,艳而无声地缀在厅外。陶夫人在厅中兜着条帕子踱步,情状似喜似急,远眺时晃见明珠,登时眉目含巧地迎出去,一片赤色裙面摆得风风火火。

走到根前儿,急就去拽明珠的手,“哟,今儿见奶奶的气色可比往常好些,出水芙蓉似的!”

莞尔一笑,明珠执扇的手递出一寸,在她胸前摇一摇,“大暑天的,夫人不在里头等着,还迎出来做什么?是我失礼,原在午睡,不想夫人来,现换了衣裳,耽搁些时辰,夫人不要见怪才好啊。”

且行且笑,二人落入厅内,方坐下,明珠便后仰几分将她一个枯瘦的身子、蜡黄的脸细细扫量,挂住几分嗔笑,“我瞧着夫人的气色才是好,夫人反来夸我,我倒要不好意思了。咱们相识这些日子,夫人别跟我客气,可用过茶没有?侍婵。”

未及侍婵跨上前来,陶夫人急挥着绢子,“用过了、用过了!可别再劳动奶奶贴身的人。”眼角的纹裂条条叠起,笑得用力,回首身后,由她自个儿的丫鬟手里接过一个檀木盒搁到案上。笑容渐逝,换作浓墨一叹,“唉,咱们做女人的,都不容易,嫁了位郎君,身家性命都压在他那里,还有什么七出之条忤逆之款摆在那里,就算千言万行都妥帖吧,没生个孩子也是罪大恶极。”

说话儿间,细窥一眼明珠面色,见她无异,便又大胆揭开锦盒的盖儿,“我仿佛听说,奶奶身上有什么隐疾不易有孕。哦,都是外头瞎传的,甭管真假,我一听见,这颗心就揪了起来,只想着奶奶这一生之苦,真是千万个艰辛……,”

凄凄嗟叹,竟握着帕子蘸起泪来,“眼瞧着嫁到这样的人家,原该是享福的,谁知、谁知还有这等子难在前头等着。我想着这些,便一连几日睡不着,又想起我从前一位闺阁故交,头先也是久不能孕,后来请了个大夫,吃了他开的药,不过半年就有了身孕,如今两儿一女在身侧呢!我特意求了她,让她将那位大夫引荐给我,那大夫替我开了个药方,又专门拿了将药引子给了我,我这不就忙着给你拿来了?”

垂眸一瞧,盒内嵌着一块握拳大小的石头,与一般石头无二,就是略微剔透些。明珠只在心内讥诮,面上一派诚然肺腑地笑着,“多谢夫人惦记我,只是太医说,我是幼年时,……摔了一跤,受了伤,不是吃什么药就能补得回来的。不过夫人的大善心,我这里心领了,以后切勿再为我操那些心,没得浪费了夫人的心神。”

“奶奶方才还让我不要客气,现如今又自己客气起来。”她嗔一眼,拈着帕子的一个胳膊搭在案上,作势欺身几分,想来又什么密言要讲。

侍婵心会明珠怕拂了她的脸面,不好明拒,又见她实在难缠,便轻挪了裙,上前一步,“倒不是我们奶奶客气,夫人不晓得,太医原先说过,不好乱吃东西,且先红参燕窝的滋养一阵子。我们奶奶现就吃着这些东西呢,连家中膳食菜谱都请了太医过目,就怕吃了别的犯冲。这里先谢过夫人的好意,只好等回头我们问过太医了,再受夫人的恩吧。”

那陶夫人面露尴尬,紧着陪笑两声,“也好、也好。”

炙热的太阳烤得人心内躁气不平,那陶夫人一方绢帕遮着前额辞出府门,回眸一望悬得老高的红描绿匾,将脚一跺,“哼,这个不要那个不要,难不成是瞧不上我送的礼?灶台里滚出来的贱丫头,也敢来瞧不起我?我就看你今儿小人得了志,明儿又能笑到何时去!”

一名杏桃嫣然的婢女将她一个胳膊搀住,怯生生地轻劝,“太太别动气,我看,咱们来了这么多回,这颜奶奶就是什么也不收,就是收了些东西,也是按原价回礼给咱们,想必是得了小宋将军什么话儿。”

“什么话儿?!”陶夫人将身子抖一抖,抖得两个金耳坠子晃得汹汹,“还能什么话儿?不就是左右看不惯咱们爷?我倒是不明白了,我们爷做得了二十万禁军校尉,就做不了一个小小都虞侯?他宋知濯年纪轻轻就能做得了殿前司指挥使,哦,我们爷反倒不行?!”

一行满腹怅恨地抱怨,一行正要登舆,却见行来一辆马车,只见一位身着朝服的年轻公子跳下车来。

高织艳阳下,宋知远抖抖衣袍,将官帽摘下交给浴风,正要跨蹬而去,瞥眼瞧见一位如枯枝败叶的妇人,心上一动,忙上前拱手,“这位是陶夫人不是?”

那陶夫人一见即知他是宋府公子,只是不知是哪一位,忙福身问安,“您是二公子还是三公子?嗨,您瞧我,没个眼力见儿,大人千万恕我眼拙!”

“夫人多礼了,”宋知远迎着日头笑一笑,剔过眼角,再深行一礼,“您家大人可好?我正要备了礼去贵府拜访大人呢,没想到却在我家门口见到夫人,正巧请夫人回去带个话儿,过两日,我宋知远定要登门拜访。”

受这国公府封官拜职的三公子如此重礼,陶夫人心内十分受用,越发的瞧不上明珠,眉梢挂喜地理理云鬓,挥开绣帕,“欢迎欢迎!妾身回去跟我家老爷说一声儿,阖府上下必定扫榻相迎,大人可一定大驾光临啊!”

目送一程,太阳在宋知远脸上劈开一片阴影,一抹冷峭的笑意蕴在其中,使他尚含少年稚气的脸上有一种超乎年纪的稳重阴沉。

暑重炎天,碧空无尘,连过径清风都捎带了热气,明珠孔雀南飞的扇面险些扇出火,即便如此,鬓角额间也是浮汗霪霪。

香珠甫归,仍见院中空无一人,明珠赶着去换衣裳,进得外间,绕过细廊,见宋知濯已经坐在书案上,一手翻看案贴,一手猛打着一把江南艳景的折扇,衣襟斜扯,额上布汗,难得有些躁不可耐的模样。

晃见明珠,他将扇一扔,颇有些不快,“这一院儿的丫鬟都跑到哪里去了?你也不管管?我回来至今,一个人影没见着,连口茶也未喝上,衣裳也没换!”

乍见欢喜的笑容在明珠脸上缓缓褪下,更唬得侍婵一脸惧色,上前福身,“不知道少爷今儿回来这样早,她们、她们都到外头……。”

话儿还未完,便听“啪”一声,宋知濯另一手上的帖子狠扣上,冷峻的眼直睨着侍婵,吓得她肩头一抖,“成日家没个规矩体统!你们就是这样儿伺候的?主子回来,要喝盏茶也没有!”

侍婵正欲伏地认错,却被明珠执扇一挡,“爷今儿火气大得很,你去,给他冰萃一盏龙团胜雪降降火。”

在他二人间谨慎复睃几眼,侍婵到底捉裙而去。室内镇着一盆冰雕,却像难消暑热,仍旧流着满室炙燥的空气。

隔着几尺宽的乌木漆黑书案,明珠乜来一眼,声音拖着几分讥诮,“若说天气热惹得少爷动了肝火,谁又不热呢?也没见别个跟少爷似的,一回来就发这样大的脾气。我的丫鬟不好,你就往别处找那好的去,在这里甩什么脸子?我的丫鬟们没规矩嘛,头一个就得怨我这主子,哼,我自个儿也是个野丫头,又不如人家那些千金小姐知书达理的,哪里教得出好的来啦?”

也未知这无名火到底是打哪里蹿起,或许真是这炎天暑热,横竖就点着她说了这一番话儿。话音甫落,自个儿心内也泛起悔意,可话已出口,面上也难下,只仍旧摇着扇,作出那云淡风轻的模样。

瞧她如此,宋知濯愈发觉着心躁不平,顶着一脑门儿的汗随手捡起一只笔掷到地上,溅得细墁悠光的地面满地的墨点,“你安心气我是不是?朝廷上一堆事儿还不够我烦的?你还要来顶我?我早说过,管管这些丫头,别纵得她们失了规矩,你拿我的话儿尽当耳旁风!”

垂首自视,一片水蓝的裙也溅上不少墨,一颗颗仿佛是鼙鼓的鼓点,催起一阵剑拔弩张的对峙。

明珠亦是随手由靠墙的高案上抄起个什么,“咣当”一声,碎得遍地冰裂纹瓷片,“不就是摔东西嘛,谁不会呀!我头一个没规矩、你要做法,就先拿我开端!哼,敢情就您一个人心烦?我就是日日闲吃闲喝闲睡的,你看不过眼,你就甭回来,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回来就别给我摆这些臭脸子,我不稀得瞧!”

“成成、我怕了你成吧!”宋知濯拔座而起,朝服里头斜开的中衣襟露出颈上条条经脉,“我惹不起你,好好好、我躲出去!”

言讫,衣摆带风地踅出松绿帷幔下,眼瞧即到门口,明珠执扇追出,桃红玉兰绣鞋狠狠一跺,振得髻上一只珍珠攒珠花颠晃连连,“你给我滚得远远儿的去,再踏进这里一步,我就烧了你那些藏书公文!”

宋知濯身影一顿,更是个昂首挺胸地踏出门去,正在廊下撞见侍婵,托一盏冰凉的龙团胜雪,怯懦懦地埋首,“少爷,您喝茶。”

“不喝!”宋知濯斜睨她一眼,狠一甩袖,“去给你们奶奶喝,让她降降火!”

蝉闹莺喧的一片天里,侍婵捧着盏,眼瞧他直踅出院门,便急忙端了茶进屋。瞧明珠坐在榻上狠摇着扇,掩襟斜扯,香汗浮霪,气喘吁吁,显然是气得不轻。

倒是头一次见她发这样大的火儿,侍婵心内踞蹐,到底将茶端到案上,垂低了头认错,“奶奶,都是我们不好,我们也太不懂规矩了些,才引得您跟少爷吵架,回头她们回来,奶奶一并罚过吧,或许少爷见了气消,晚些时就回来了。”

闻听她软绵绵的细嗓仿佛带了哭腔,似一场春雨,渐浇息了明珠的怒气,扇也轻摇,“不怨你们,天气大,日头也毒,晒得他火气大,我也火气大。没事儿,你去歇着吧,一会儿少爷回来,我们说说就好了。”

千般无奈,侍婵只得旋裙出去,拿了笤帚一应家伙儿,将屋内的瓷片细细扫过、墨点子一一擦过。

104. 求和  面子重要吗?

玉人一别, 空出孤馆,只见万里翠空楚云台,菡萏连枝洞水天, 才过柳迷亭, 又至太湖廊桥院。只见石竹具节、双喜爬架、金露遍地、夏菊狂撒。连绵的凤仙、紫薇、茉莉、黄桷兰穿庭掠径, 纷纷摇叶招枝,将宋知濯瞧了个遍。

他从三门穿到二门, 在二门处逛得一身浮汗也不知该往哪儿去。想起千凤居雕梁画柱的宽敞院落,才旋了身,又想起明珠一双顾盼生情的眼, 仍旧挪回了脚。举目夏景喧嚣的园中, 竟然无处可去。

眼瞧着日渐沉西, 想调头回去,可他到底是堂堂镇国大将军,在属下面前向来是不轻不浮的一个威武男人,打小还没被人这样儿指着鼻子当面骂的,一时也拉不下脸面。但听见阵阵蝉鸣莺声, 他脑子里总浮起屋里的冰雕、床上的象牙席, 还有怀中香馥馥的小尼姑。

若是不同她吵架,恐怕现时正搂着她香梦沉酣, 慵慵午睡吧……。正是个万般懊恼之时, 倏见明丰傻兮兮撞上来, “少爷, 穿着朝服, 这是要往哪里去?要去哪里少爷说一声儿,我叫明安去套车,您先回去换身衣裳吧。”

“呃……, ”念及脸面,宋知濯一双眼避走左右,慢盘着步,“哪儿也不去,我掉了个东西,在这里找找。”

睃一眼四下花间,明丰躬着身子笑一笑,“少爷丢了什么?告诉我什么样儿的,我帮少爷找吧。”

热风袭过,宋知濯相思难忍,眼角瞥着明丰一张可恶不自知的笑脸,恍作个漫不经心地提起,“你奶奶出门儿,一向都是你跟着的,我好像听她说,北远大街上新开了个什么扬州风味儿的馆子,你晓得吧?”

“晓得晓得,”明丰忙将下巴颏点起,“还是我领着奶奶去的,奶奶近来爱吃他家的东西,说是味儿同家乡是一样的,尤其爱吃那个‘大官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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