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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悔了然地点点头,官员外任,何时能够回京天子说了算,莫说几年,一辈子回不来也是有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想当日若是大皇子即位,钟禅作为太子少傅必然是执钧之士,可世事如白云苍狗,朝夕之间天翻地覆,钟家如今门庭冷落,实在惹人欷歔。

姜悔送走了卫琇,想起今日还未去探望过二娘子,便直接去了她的院子。照例问了问二妹的伤势,扯了会儿闲篇,将卫十一郎邀他入钟氏家学之事说了,钟荟自然是喜出望外,阿翁和阿耶的性子她是最了解了,若姜悔自身才学平庸,他们断不会只看卫琇的面子破格收下他。

“我早说了阿兄你才华过人,必定不会一直埋没的,看,叫我说准了吧?”钟荟兴高采烈道。

“哪有这回事,都是托赖卫公子大力举荐。”姜悔忙摆摆手谦逊道。

“阿兄莫妄自菲薄。”钟荟笑道,“阿妹虽不学无术,却也分得清好赖,钟氏家学久负盛名,断不会自砸招牌,定是你得了钟老太爷和钟大人的青眼。”

姜悔心下纳罕,他这二妹倒是和卫十一郎所见略同,听她越夸越没边,忙红着脸扯开话题,将钟大人与夫人去外州赴任一事说了。

钟荟脸上的喜色一瞬间消失殆尽。姜悔眼见她看着像要哭出来了,忙关切问道:“是伤口疼么?”

钟荟摇摇头,眼神依旧有些发直,半晌叹了口气,他们原先都以为先帝对三皇子宠爱有加,却都猜错了,他对二皇子的舐犊之情才是真的殷切,因君王一念,她父母便要在那湿热瘴疠之地待上数年,再想想曾经盛极一时如今庭生荒草的荀卫两家,只觉浑身发冷,仿佛血都凝成了冰。

***

钟荟心中忧愤,伤情时有反复,到了五月头上才完全愈合,能下地活动了。

姜老太太见她能跑能跳,越发不给她好脸色看,钟荟陪了无数个笑脸,才算把她的气顺了过来。

这日钟荟与大娘子去给老太太、曾氏请了安,时辰尚早,大娘子便提议去园子里逛逛,钟荟早惦记着园子里的桃子熟了不曾,自然无有不应。

两人带着婢子看完桃子,沿着七拐八弯的曲廊转悠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到了园子西北角的一处院落前,院门半掩着,可以望见里面墙根处盛放的锦葵和几株夜合,那庭院不大,却打理得很有画意,姊妹俩不由驻足看了一会儿。

钟荟好奇地问阿枣:“这小院子倒风雅,是谁住在此处?”

阿枣露出有些莫测的神情,压低声音道:“是白姨娘。”

钟荟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原来是蒲桃,良久对大娘子道:“阿姊你先回吧,我进去看看她。”

他们主仆的事姜明霜略有耳闻,点点头道:“你仔细着伤,莫在外头待太久。”

当日贼人潜入姜府,蒲桃护主有功,随后便提了姨娘,却也因此动了胎气,产下个不足八月的男婴,曾氏以她亏了身子为由将孩子抱回自己院里养,月逾便夭折了。

钟荟回来之后一直躺在院子里养伤,蒲桃着人来送过些温补的药材,两人一直没见过面。

钟荟和阿枣推门而入,一个伶俐的小婢子迎上前来,殷勤地将他们请进屋去。

蒲桃身着一件雪青色的软罗衣裳,妇人髻上簪了根素银簪子,胸前璎珞上挂着珍珠串和白玉坠,大约是生产亏了血气还未恢复,脸色白惨惨的,比起上回见她又消瘦了一些。

见到钟荟主仆,蒲桃搁下笔道:“小娘子清减了。”

钟荟向她笑了笑,探身过去看她案上的花样子,绵纸一株形神兼备的菖蒲,有叶无花,只差最后一片叶子便画完了。

“画得真好!”钟荟由衷地赞叹道,“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绝技。”

蒲桃淡淡一笑:“不过是无聊,画着顽消磨时间罢了。”又对在旁待命的小婢子道:“带你阿枣姊姊去西厢吃果子吧。”

阿枣对蒲桃始终是疙疙瘩瘩的,既鄙夷她自甘堕落,见她形貌憔悴,又念及昔日的情分有些可怜她,紧紧抿着嘴不答话。

钟荟也道:“去吧,我与白姨娘说会儿话。”

“你有什么打算?”钟荟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拿他去搏前程的时候,没怎么想过他的安危,”蒲桃答非所问地道,“生下他时也未觉怎样,那么小一个,皱巴巴的,很是难看。”

钟荟这才意识到她话中的“他”指的是那早夭的孩子。

“我只给他缝过一件衣裳,是为了拿给大郎看。他在的时候我也不爱抱他,他只认乳母,我一抱便哭,”葡萄自嘲地笑了笑道,“我当日不顾他死活去搏富贵,如今又要拿他作筏与曾氏斗,你说他前世作了多大的孽才托生到我肚子里?”

钟荟默然地看着她眼睛里慢慢沁出水光来,叹了口气道:“你莫说赌气话,好好将养身子,自苦又有何益呢?”

蒲桃噗嗤一笑,静静地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道:“你看,你终究与我不是一路人,若是换作我,巴不得你和曾氏斗得死去活来,哪里会劝。”

钟荟翕了翕唇,蒲桃抬起一手制止她:“我知你在想什么,即便曾氏没把孩子抱走他也不一定能养住,我知道,可我不认,我就要把我孩子的一条命栽到她头上,我要她不得好死。”

她含着笑,轻柔地吐出那几个字,脸上也不见什么戾气,仿佛在开玩笑,可钟荟知道她心意已决,只好道:“你要对付曾氏,我不拦你,也不会帮你,只作壁上观,但是三娘子和八郎是我手足,若牵扯到他们身上……”

“有你这句话便够了,”蒲桃道,“我只要她一个人偿债,与旁人无涉。”

钟荟无言地点点头,两人相对着静坐了一会儿,蒲桃在那株菖蒲上添了几笔,双手拎起来晃了几下,待墨迹干了捧给钟荟道:“我这里也没什么能入你眼的物件,你若不嫌弃便拿去吧,叫阿枣绣衣裙上应个景。以前做女孩儿时姊妹们常叫我描花样子,如今那些人也不知道流落到哪儿去了。”

***

荆门渡外,平野苍茫,江流初纵,水天一色。

一叶扁舟破开如镜的水面,一人立在船尾,目送楚蜀群山渐渐远去,他年近不惑,脸上已生出些细纹,但却有一双极年轻的眼睛。

汝南王司徒徵叫舟人停了棹,任小舟在秋水中随波逐流,仿佛漂浮在画卷中。

“外面风凉,酒温好了,进来暖暖身子,”虚云禅师紧了紧夹棉的僧袍,见司徒徵不动,又道,“一把年纪了,还把自己当二十啷铛岁的年轻人呢?一会儿染了风寒莫怪我没提醒你。”

司徒徵笑着低声骂了句,弓腰进了船舱里,解下鹤氅,从禅师手中接过个缺了口的粗陶碗,一仰头,一口热酒入喉,皱着眉道:“好赖也在崇福寺趁了几年香火钱,怎么比当道士那会儿还穷酸?”

“罪过罪过,香火是佛祖的,与我何干,阿弥陀佛。”虚云禅师笑道。

“你这假和尚还当上瘾了,”船舱狭小局促,司徒徵便佻达不羁地盘腿而坐,“酒倒没少喝,臊也不臊?”

“这能算酒?聊以驱寒罢了。”他脸不红心不跳地喝了一口,被辣得龇牙咧嘴。

“再这么下去我俩怕是等不到京城就叫这劣酒毒死了,”司徒徵一边抱怨一边毫不含糊地示意禅师满上,“不过毒死了也好,是社稷之福。”

“你倒颇有自知之明。”禅师揶揄道。

“我没什么旁的,只剩这点好处了,”司徒徵摇摇头,“不过有这也够了,已经强似我二兄一大截了,他设了那么个局将荀、卫、杨三家一锅烩了,还搭上两个亲儿子,恐怕到死还在自欺欺人,见己之不明可见一斑,可怜啊可怜。”

“当日你如何知道是先帝做的局?”禅师饶有兴味地问道,“得意了一年半了,还不说与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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