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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溧阳回往建康, 数百里路, 沿途经过的大小郡县、村落, 早已没了往日的祥和与宁静。
天师教和许泌叛乱引发的实际战乱, 因为军队的阻挡, 还没有蔓延到靠近都城的这片地方, 但这里的人的原本的平静生活, 却早已被打破了。
道路两边的田地,一望无际,还不是农闲, 却只有零零星星在里劳作的人。城门口,巷陌间,田间, 村头, 全是聚在一起议论时局的人,人人愁眉苦脸, 长吁短叹。路上, 甚至已经到处可见带着家当, 拖儿带女往建康方向逃去的人的队伍了——在他们的眼里, 那座住着皇帝的城池, 应当必定是牢不可破的。
早在天师教刚生乱时,便传言不断, 说天师教众有护体,战无不胜, 无往不利。所经之处, 如同蝗过,但凡有点余粮家财的人,稍有不从,便被开膛剖腹。本就人心惶惶,如今又加上许泌乱军,到处传着不日便要打过来的传言,更是火上浇油。
越近建康,这样的传言和随之而生的恐惧与动荡,便越是蔓延。
路人变得敏感无比,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叫他们胆战心惊。
这一路上,高峤已经无数次看到因了遇到自己这一行人而恐惧四散奔逃的路人,在终于认出疾行而来的军中人是朝廷军之后,才终于停下仓皇脚步的一幕。
他的心情,沉痛万分。
从地理而言,建康向北,长江是为天堑,但遇到如今这样的内乱,便成了三面平坦,无势可守。
先天的不足,决定了一旦有强敌沿江而下,或是从腹地进犯,它便彻底失去防御的价值。
从兵力上说,哪怕加上了先前归入的陆氏军队,如今也是完全处于下风。
作乱的天师教众,据地方上报,扬州一州,已经涉及的十六郡七十多县,便有二十多万乱众,这些人如同中蛊,被煽动着攻城略地,状若疯狂。和派去围剿的朝廷军遭遇作战时,论残忍不要命的程度,连高峤手下几个久经沙场的老将,见了也是为之心惊。
人数还在滚雪球般地扩大,更不用说,如今又多了许泌这支叛军。
宣城叛军的攻势,虽然已经暂时被打压了下去,给建康获得了一个喘息的机会。但这仅仅也只是一个喘息之机而已。
高峤心里明白,自己接下来要面临的,是一场更加艰难的作战。
面对荆州而来的那支叛军,武昌郡是守不了多久的。这个方向,他能分去援守的兵力也是有限。全部布防,是个根本不现实的幻想。
他择在更下游的望江郡一带布了重防,以期利用坚固的城防和地势,最大可能地阻挡叛军攻向建康的脚步。
关于建康,他也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
做出如此决定,于他而言,是个极其艰难的过程。
但他心里明白,在许泌叛军和天师教相互呼应的前提下,以广陵军目下陷入的被动情况来看,这样的安排,是完全有必要的。
在明知建康完全无险可守的前提下,与其抱着侥幸之念不动,万一到了最后不可收拾,不如提早计划,以退为进,为这场不可避免的保卫之战,获得更多的时间和机会。
他更不可能会将希望,完全寄托在援军之上。
尽管在得知许泌也趁乱来打建康的第一时间,他意识到了形式的严峻,当时就给如今还远在陇西的李穆发去了急召。
但李穆会不会立刻应召而归,他并不确定。
他知道李穆在陇西的局面大好。一旦定了陇西,趁着高涨的士气,一举出关,谋定洛阳,这样的诱惑,和应召,长途行军归来援助建康,在朝廷对手握实权的臣子的羁縻早已可以忽略不计的前提之下,对于李穆这种身份特殊的外臣来说,哪怕换成是自己,恐怕都要费一番思量。
何况是他。
对于自己这个女婿的心思,坦白说,高峤至今,还是觉得有点无法捉摸。
所以他不敢把守住建康的希望,寄托在救援之上。
南朝的这个都城,哪怕再势单力薄,高峤也不会轻易放弃。
但在这之前,他需要安排好一切,以便能够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做这件事。
他已几日几夜未曾好好合眼过了,骑在马上,酸涩得已经无法顺畅眨动的双目,被迎面扑来的风,吹得几乎就要流泪。
他分明已是疲倦至极,但整个人,却被一种绷紧了的情绪从里到外地控着,根本已经感觉不出来自于自己身体的任何疲惫了。
在溧阳之战结束后的第三天的中午,高峤一行人,终于赶回了建康。
他纵马,穿过了建康的南城之门。
他已多年未再披过战甲。建康城里的民众,也更习惯他们的高相公那一身白衣的名士风范。以至于刚看到他骑马入城的时候,附近的人并没有认出来,只是用带着几分茫然的不安目光,打量着这一行仿佛刚从战场归来的军中之人。
“是高相公!高相公回了!”
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周围的人,终于也跟着认了出来,情绪变得激动起来,纷纷唤着他,朝他涌来。
南城门的附近,起了一阵骚动。
那些因了漫天的可怕传言而发自他们眼底的对于建康的未卜明天的担忧和惶恐,在看到身披戎装的高峤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这一刻,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充满信任和依赖的兴奋与激动。
生平第一次,高峤却不敢直面建康人投向于自己的这种目光。
他压下心中涌出的愧疚之感,骤然催马,将身后那群追随自己的人群抛下,行到那条分别通往皇宫和自家的岔道口时,迟疑了下,随即往皇宫而去。
他径直入了皇宫,毫无阻挡。宫人看到他,露出感激万分的神色,犹如见到了救星,险些没有哭出来:“高相公,你可回了!陛下这几日,天天都在望你——”
“陛下!陛下!高相公回了!”
宫人似乎连宫规也忘记了,引着高峤匆匆入内,还没行到殿内,便朝里奔去。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高峤抬头,看到一道身影从内殿的帷幕之后出现,向着自己急奔而来。
“相公!你可回来了!”
年轻的皇帝,仿佛生了病似的,脸色蜡黄,眼睛浮肿。
他失去了往日清雅的气度。奔到高峤的面前,在高峤要向他行跪礼的时候,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城里到处都在传言,叛军和天师教就要打来建康了!大臣们上书,溧阳虽守住了,只怕也是不长久。他们要朕出宫,免得建康万一沦陷!”
“高相公,你看如何是好?”
高峤凝视着面前这个向着自己发问的皇帝。
他在皇帝的眼睛里,看到了发自于他内心的充满了渴望的焦惶目光。
他的心底,忽然涌出了一阵无力之感。
这些日,作战、奔波,那些堆积出来的疲倦,在这一刻,仿佛突然向他袭了过来。
他一时沉默,没有应答。
“相公你等等,我去把那些折子拿给你看!”
皇帝那双保养得极好的五指修长的优雅的手,松开了高峤的甲袖,转身,匆匆要去拿奏折。
“陛下!”
殿后突然又传出一道声音。声音里,仿佛透出一丝隐隐的不快之意。
皇帝回头,见高雍容来了,迟疑了下,终于停了脚步。
高雍容阻止了皇帝的举动,急匆匆地来到高峤的面前。
“伯父,我刚听闻,溧阳之战,伯父打退了叛军。伯父一切可好?”
高峤的视线,从皇帝的身上,慢慢落到自己侄女的脸上,注视着她。
“我无事。”
片刻后,他说道。
高雍容松了口气,感激地道:“全都仰仗伯父,力挽狂澜,保了建康。否则,若是叫宣城叛军打来,这里此刻还不知道怎样了。这些日,伯父不在,大臣们天天上书,道建康非可守之地,劝陛下暂时迁出。陛下被群臣恐吓,这才失态。走与不走,一切听凭伯父之言。”
高峤定了定神,再次看向皇帝,神色已恢复了他一贯的沉静。
“建康皇都,臣必誓死固守。大臣的顾虑,也不无道理。臣回来,也是为了此事。为保稳妥起见,陛下可先迁至曲阿。那里地势可守,城防坚固,是个安全之地。臣会派人护送陛下,陆柬之接应。陛下放心。”
皇帝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刻,简直可以用喜出望外来形容他的感受了。
从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东阳王变成这个国家的皇帝,于他而言,至今仿佛如同做梦。
比起如今做皇帝,他能得的享受,其实并没比当初做东阳王时多了多少。相反,他要时时刻刻地听着来自于高峤的耳提面命,这叫他感到无比的心累。
他已经被汹汹的叛军和四面的传言给吓破了胆。
本以为高峤会坚决反对他离开建康,要他留下,和建康共进退。没有想到,高峤竟已为他准备好了退路。
他简直感激万分。倘若不是一旁还站着高雍容,他就要拉住高峤的手,落下感激的眼泪了。
高雍容道:“伯父,为国体之计,陛下可以先走。倘若伯父有需,侄女和太子,可与伯父一道留在建康,与建康共进退!”
高峤微微摇头:“不必了。你们全部走吧,我留下便可。城中居民,我也会安排撤离。”
“伯父——”
高雍容仿佛还要再劝他。
高峤摆了摆手:“你和陛下先做准备吧,等我安排好,便可以走了。”
他出了宫,朝着高家的方向,步履匆匆地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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