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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叛军虽然在当涂和建康遭遇接连两次的失利, 但李穆当时作战的目的, 更是为了驰援和救城, 所以并未穷追猛打。叛军虽败, 但依然保存了实力。

许泌逃到宣城之后, 立刻重整旗鼓, 纠合人马, 试图反扑。

随后,在宣城之外的野地里发生的那一场大战,才是双方真正意义上的较量。

许泌败, 带着最后的残兵败将,沿江西逃,建康压力顿时减轻, 朝廷得以将重心重新放回到天师教乱之上。

很快, 毗陵也被夺了回来。

一度形势曾危如累卵的京师和周边地带,那宛如乌云压顶般威胁, 终于就此得以彻底消解, 疏散出去的民众, 开始迁回建康。

这个消息, 伴随着那些关于李穆如何从遥远的长安回兵江东, 力挽狂澜,在千钧一发之际拯救帝后、京师免于危难的绘声绘色的描述, 也传遍了京畿,传到京口。

京口民众无不蹈舞, 举手相庆, 更深深地与有荣焉。这些日,从早到晚,庄园外跑来打听李穆是否回来,何日归来的人,络绎不绝。

人人都盼望能见到他的面。

洛神更是如此。

从她那日被高胤在半道拦截送回京口避乱的那一日算起,到这一天,又过去了两个多月。

而和他分开,更是已经长达大半年了!

她无比地想念着他。

阿娘如今应该早已生产了。

但是先前,或许因为战事的缘故,她一直没有和自己通信。

她到底替自己生了阿弟,还是阿妹,近况如何,洛神到现在还没有半点消息。

还有阿耶,大兄他们,洛神可以想象,在李穆回兵之前,面对着来自于叛军和教乱的双重压力,他们的境况是何等的艰难。

所有这些,都叫洛神感到无比的牵挂。

所以京畿一带趋于平稳的消息一传过来,洛神就等不住了,这日去寻卢氏,想请她暂时继续留在庄园里,自己准备动身回建康,到了,却见谢三娘也在卢氏的跟前。

谢三娘仿佛正要告辞,人已是起了身,看见洛神来了,唤了她一声“阿嫂”,向她行了一礼,态度很是恭敬。

洛神想起前些日京口被围时,她和沈氏等人一道在庄园里帮了很大的忙,面露笑容,留她再坐。

谢三娘微笑着婉拒,道还有事,退了出去。

洛神叫人送她出庄园。卢氏随即招呼洛神坐到自己身边,笑道:“阿弥,你可知三娘方才寻我说了何事?”

从昨日开始,李穆回兵解了京师曲阿之围的消息传开后,洛神知这两日,时有从前那些和阿家往来的街坊妇人来这里,向她打听李穆的消息。

但谢三娘似乎应该不会特意为此而来,迟疑了下,道自己不知。

“是好事呢。”卢氏显得很是欢喜。

“三娘道前次,她收到了孙放之托你阿弟给她带回来的信。她已是想好,等下回蒋弢派人来接沈氏时,随她一道过去。”

卢氏笑道:“她终身有靠,我也是放心了。等日后她成婚,我必当女儿一般地将她出嫁。”

洛神听了,心里彻底地吁出了一口气,也是为她感到由衷地高兴,附和称是,随即就把自己想要去建康的打算说了出来。

卢氏自然答应。

“路上既平安了,你早些回吧,多带些人同行。阿家这里尽管放心,阿家还是住在庄子里,暂时不回镇上。”

洛神回去,便命人收拾东西,打算次日动身。

至晚,行装全部打点完毕,洛神也早早地歇了下去,想养足精神,明日早早出发,但想到就能回去了,反而又睡不着觉。

李穆此刻大约也在建康。想到回去就能见到他,高兴之余,甚至有些激动。

但转念一想,许泌叛乱还没有彻底平定,天教师更只是被赶出了京畿一带,东南腹地的许多郡县还是落在教乱的手里,形势依然严峻。

所以她又猜测,他也有可能并没有在建康停留,而是马不停蹄地继续忙于平叛去了。自己便是回了建康,也未必就能见到他的面。

心里一阵期待,又一阵的失落。到了深夜依然辗转难眠,简直有些等不到明早动身了,恨不得插翅,立刻飞回建康去看个究竟才好。

实在睡不着觉,索性披衣而起,点了灯,走到那扇窗台之前,推窗,望了出去。

昨日下过一场薄雪。地上的积雪,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在瓦头的缝隙之间,还留了一层残雪。在月光的映照之下,残雪晶莹,宛如白霜。

她的视线,又一次地看向自己住的这座小楼旁的那株树上,忆那夜他爬树来见自己的一幕,盯着婆娑树影瞧了片刻,感到一阵冷风吹来,打了个哆嗦。

她搓了搓手,正想闭窗,视线忽然定住了。

就在小楼大门通出去的那条步道之上,立着一道男子轮廓的身影。

那人也不知几时进来的,竟然立在自己住的这座小楼的门阶之下,微微仰面,默默地一直就在看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洛神搭在窗棂上的那只手,蓦然停顿了。

纵然那人脸庞被夜色所掩,但她怎可能认不出来,那人影勾勒而出的熟悉轮廓?

她猜测他或许人在建康,又猜测他或许离开建康,去了别地平叛。

唯独没有想到,如此之快,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他就来了京口,来寻自己了!

在这个带着南方冬天所特有的阴冷入骨的寒意的深夜里,还有什么惊喜,比想着一个人,那人突然就出现在了面前还要来得叫人措手不及?

洛神全身的血管瞬间热了起来。

她惊喜地尖叫了一声,俯身探出窗口,朝那人用力地挥了挥手,随即转身出屋,飞快地跑了下去。

她的双足落在木质的楼梯之上,蹬得楼梯咚咚作响,一口气奔到了门后,拉开门闩,打开了门。

李穆快步上了台阶,站在门外。两道目光,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郎君!”

洛神唤了一声,整个人便扑到了他的怀里。

李穆张臂,将那具投入自己怀中的柔软身子,紧紧地搂住。

就在搂住她的那一瞬间,他感到胸腔之中,一阵气血激荡。

建康一俟平稳,他便放下了一切亟待处置的事务,第一时间赶回她所在的京口。

他早已从高桓口中得知了前些时日她在京口遭遇过的那一场惊魂经历,迫不及待,想要立刻见到她的面。

但是就在片刻之前,当他终于回来,叫开庄园的门,到了她所居的这座小楼之前,他却又踌躇了。

那件已然发生了的事情,他怕她无法接受,怕她悲伤欲绝,但是又不可能将她一直隐瞒下去。

这也是他为何,无论如何他也一定要第一时间来京口亲自见她的另一个原因。

但这一刻,在周遭那昏暗的夜色里,李穆听到怀中人不住口的一声声充满了惊喜的“郎君”“郎君”的低低呼唤,这大半年间所积聚出来的对她的所有渴望和思念突然汹涌而出。

他再也忍耐不住,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楼下的侍女们被洛神方才下楼梯时弄出的声响给惊动了,纷纷起身,执灯出来,看到这一幕,顿时愣住了,急忙避开。

良久,李穆终于放开了她,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抱着上了楼,入了她的屋。

他将她放在床上,转身要去点灯,手却被她给抓住了。

她撒娇般地将他强行拽了回来,不让他走,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跪到了他的膝上,双臂绕住他的脖颈,香软的双唇,又朝他贴了过来。

终于再次结束这个充满了相思甜蜜的亲吻,李穆已是被她彻底地压倒在了床上。

洛神趴在他的胸膛上,余喘未平,柔软的手抚着他的脸庞,带了点撒娇地埋怨他:“你何时回的?怎的站在外头不叫门?昨日刚下过雪,夜里冷,也不怕冻着了……”

语气中又带着几分心疼。

李穆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竭力平复下自己被他这个已有大半年没有见的小妻子给勾出来的加快的心跳,一时沉默了。

他真的不忍叫她知道那件事情,但却又无法隐瞒。

“哎呀,我都忘了——”

她忽然想了起来。

“你这么晚到,一定又饿又累。阿家很好,你放心,她已睡了,你明早再去见她也不迟。我先去给你弄点吃的……”

她急急忙忙地从他身上爬了起来,要下床去点灯,手却被他握住了。

李穆阻止她,自己下了床,来到灯架前,点亮了火,转过身,凝视着她。

她坐在床沿边,靥透红晕,面若娇花,烛火映着一双明亮的双眸,唇边更是带着欢喜的笑。

李穆只觉心情愈发沉重,那句话,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见他一直这样看着自己,一语不发,洛神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迟疑了下,笑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李穆走到了她的身边,坐了下去,说道:“阿弥,有件事,你听了,不要太难过。未必一定就是那样……”

洛神唇边的笑意凝固住了:“出了何事?”

她的脸色微微一变:“莫非是我阿耶出了事?”

李穆摇头:“岳父还好。”

“是我阿兄不好了?”她立刻追问。

虽然大兄带兵多年,屡历战事,但战场之上,刀枪无眼。

实在是李穆的这种语气,叫她没法不胡思乱想。

他又摇头,说高胤在曲阿时确实受了伤,但如今无大碍了。

他的话,非但没有叫洛神放下心,反而愈发焦虑了。

她知道高桓也无事。

这回战事,和她有血缘的几个直接上了战场的最有可能出事的男人,阿耶、阿兄、阿弟都无大事,李穆方才却用那种语气和她说话。

难道……

“是我阿娘出事了?”

她一下睁大眼睛,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李穆慢慢地点头,低声将自己所知的那事给她讲了一遍。

洛神还没听完,整个人便定住了,呆呆地望着李穆,一动不动。

就在今天,收拾着明早动身的行装之时,她还在快乐地猜着阿娘到底是替自己添了个阿弟还是阿妹。无论是阿弟还是阿妹,她都会喜欢的。照着日子推算,应当也已满月了。

她想象着满月婴孩的可爱模样,恨不得立刻见到才好,却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建康告急的那段时日里,阿娘的身上,竟然发生了如此的遭遇!

眼泪很快模糊了双眼。

“阿弥,你先不要过于难过。那邵氏虽声称自己杀人,毁尸灭迹,但我问过李协,那邵氏当时受伤不轻,凭她的情状,很难能将后事处置得如此干净。当时周围所有可能的地方全都搜过了,掘地三尺,附近水域也是逐一排查,并不见长公主,更不见丝毫的痕迹,便如凭空不见……推断或许当时近旁还有别人……倘若那样,长公主应当还活着,只是被人带走了而已……你放心,正在各处查找。一定会找回来的……”

她感到李穆将自己抱入了怀里,在她的耳畔,安慰着她。

她知道他是不想自己太过难过。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死死地咬着牙,不断地点头,极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忍到最后,连两只肩膀都颤抖了起来。

李穆便是怕她如此难过之际,自己不在她的身畔,这才要由自己亲口告诉她这个噩耗。

他将怀中那具颤抖的身子紧紧地搂住,在她耳畔说道:“阿弥,你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过些。我在的。”

洛神再也压抑不住了,呜咽出声,眼泪仿佛决堤了的水,从闭着的一双眼眸之中,不停地坠落。

李穆不再说话,沉默着,只是一直抱着缩在自己怀里的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洛神哭了许久,慢慢地睁开了那双哭得已经通红的眼眸,抬头望着他,抽噎着问道:“方才你说我阿耶还好。他是不是很不好?”

这些日,李穆所见的高峤,并没有就此倒下去。

那日在营帐中苏醒后,他立刻便又投入了朝廷之事。

就在李穆赶来京口之前,去向他拜别之时,他还在和冯卫商议着民众回迁之事,案前的文案,堆积如山。

但是李穆却有一种感觉,自己的这个岳父,不过是在强撑着。皇帝回来后便病倒了,朝廷局势还严峻如山,他没法就此倒下去罢了。

还在迟疑间,洛神已经从他怀里坐了起来,一边擦去面颊不断滑落的眼泪,一边哽咽着道:“你不和我说,我也知道的。阿娘如此出事,无人会比阿耶更自责更难过了。我怕他真的会倒下去的。我要尽快回去!”

……

李穆又抱了她片刻,等她渐渐地止泣,便带着她一起去见卢氏。

卢氏起了身。

李穆拜过也是许久未见的母亲,将建康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卢氏还没来得感受儿子归来的喜悦,便又万分难过,抚慰了洛神一番,当即便叫儿子送她快些回建康去。

天还没亮,洛神便坐上马车,朝着建康赶去。

第三天的晚上,她终于回到了家,下了马车,出来相迎的高七见到她,才唤了一声“小娘子”,声音便哽咽了。

洛神压下心中悲伤,第一句便问父亲的身体,得知他最近一直在吃药,今日已是回家,此刻人就在书房里,立刻过去。一边走,一边说道:“都如此晚了,你怎都不劝我阿耶去歇息?”

高七唉声叹气:“便是大家自己想停,亦是停不了。叛军逃走了,却听说还要再打回来。天师教虽说被赶出了曲阿和毗陵,可在别的地方,闹腾得更凶。听说刚前日,又杀了一个地方的太守……冯侍中他们晚上一直都在相公跟前议事,刚走没多久……”

洛神又问阿菊,得知她当时被救了回来,太医全力救治,总算有惊无险,捡回来了一条命,虽说身体还没恢复,还在养着,但也算是这许多不幸中的万幸了,心中这才终于稍稍好过了些。

她还没走到书房,便听见一阵咳嗽声从里头传了出来。

她推开门,看见父亲肩头披着一件衣裳,坐于案后,正一边咳嗽,一边在批阅案头文件。

洛神停住了脚步,望着,眼圈慢慢地红了。

高峤听到开门的动静,抬起头,看见女儿回了。身上罩了件鹅黄色的厚缎披风,风尘仆仆,显然是连夜刚赶回来的,立在门口,眼角泛红地望着自己。

他一怔,唇下意识地微微扯了一扯,仿佛想向女儿露出一个笑容,只是那笑却太过凝涩,随之,便被浓重的悲伤和自责所淹没了。

他慢慢地放下了笔,低声道:“阿弥,你回了……阿耶对不起你阿娘,也对不起你……”

洛神再也忍不住,快步走到父亲身边,含泪道:“阿耶!你勿再自责。郎君都和我说过了,阿娘吉人天相,她人一定还在的!咱们一直找,一定能把阿娘找回来的!”

高峤唇边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点头道:“是。阿耶也是如此想的。”

“阿耶,你要保重自己身体,等着阿娘回来。”

高峤微笑道:“阿耶知道。你瞧,药我不是都吃了吗?”

案头一只空的药碗,旁边就是堆积着的文书。

她解了自己的披风。

“阿耶,你还有何文书之事,交给我吧,你去休息!”

高峤望了眼隐没在外头夜色中的李穆的身影,叫洛神将他唤入。

李穆进来,要向高峤行礼。

高峤摆了摆手,凝视着他,道:“天师教乱令百姓号呼流离,东南一十六郡,无一宁地。危害之广,猛于恶虎。再不定乱,贻害无穷。”

“国难未平,能者担之。敬臣,朝廷需你前去平定,你愿往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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