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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了。

林间静悄悄的,连虫鸣声都不多闻,更别提野兽的声息了,尸鬼对于自然环境的破坏,可以说是毁灭性的。人类若再不崛起,不出十年,这天地间将无地可耕,无猎可狩,无泽可渔。

一整晚,杨恒都觉得心神不宁,他目前的修为,实际上已超越宗师境,神思异常敏锐,一旦动用魂术,方圆两里之内,有任何妖气以及真气的异动,均逃不出他的感应。

风轻柔地吹着,风里带着枯叶的腐败味,还有沿途死人尸骨的臭味,但这些对于历尽生死大劫的杨恒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了,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妥的是,一股潜藏着的危险的气息,似乎正在营地内悄悄地蔓延着。

以他感应之敏锐,居然察觉不到具体的成因,这才是让他心神不宁的地方。

在任狂风的囚笼四周,有八名锦衣卫在看守着,他们眼神警惕地逡巡着四周,不时回头看一看任狂风的动静。

任狂风依然象一具死尸一样蜷缩在囚笼中,一动不动。

“每天都是这样,真不知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一名较年轻的锦衣卫对身旁的一名总旗官说道。

总旗瞥了笼中的黑影一眼,嗤笑道:“就算活着也不过如此了!连琵琶骨都被斫断了,他还能飞得上天?!”

这时,任狂风的身体仿佛微微地动了动,手脚也象羊癫疯病者一样,蜷缩着抽搐起来,随着肌肉剧烈的颤动,他整个人慢慢地弓成了一只虾的形状。

任狂风的眼睛开始变成了红色,象血一般的红。

他的牙齿咬得紧紧的,因为太过用力,以致于碎齿混着牙龈渗出的鲜血,在他唇间流了出来。

任狂风将眼睛狠狠地闭了起来,不让身上的戾气与魔性散发出去,他还伸出舌头,将唇间的鲜血缓缓地舔了回去。

此时此刻的他,不想让任何人察觉到他身上的异变!

此时,在他的梦中,不,应该说是神魂中!

有一道魔影,象一株疯长的藤蔓一样,将他包裹住,让他透不过气来。

这道魔影,在他还被关押在锦衣卫诏狱之时,便潜入他的神思里了。

任狂风的师父是华阳剑神虞真卿,他习的是天下间至强的道宗玄功,心性坚定,不受邪魔外道所诱惑,但是,这一切前提便是他还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与神思!

被杨恒一招击败之后,让他的自尊心与骄傲瞬间土崩瓦解,在诏狱内的酷刑折磨则让他的神思一下子被仇恨与酷戾填满。

深夜,当他在倒悬的支架上醒过来之时,他居然看到了一个完全黑色的自己,在凝视着自己!

这个疑真疑幻的影像,似乎是水影,真实地映照出了他的灵魂与欲望。

黑影象水银一样从他的指尖灌入,那种皮肤被剥离开来的痛楚,象一万柄利刀在经脉与血肉里剐削,这样的痛,连任狂风都无法忍受。

他嚎了出来,但在他的耳际,他却听不到自己的叫声,再深究一层,原来他的痛只是来自灵魂的撕扯,他的嘶嚎亦只不过是魂体的无声呼嚎罢了。

他的肉体并没有抗拒住这股黑暗力量的侵蚀。

当愈来愈深,愈来愈浓重的悲苦侵蚀过来之时,他如同一具死去的尸体一样,无法拒绝这股力量在他肌体中生根,发芽。

在邪魔的神念与他的灵魂完全结合成一体之际,他的神智灵台还余最后一丝的光亮,让他保持着清醒,所以,他在做着最后的抵抗。

他不想成为一个傀儡。

他的一生都崇尚恣肆的自由。

就算这道强大的暗影可以给他重生的机会,他亦是拒绝的。

灵魂与暗影的厮杀就在他的神思中进行……

痛苦与纠结并行,侵蚀与反侵蚀在互相搏奕,任狂风经历着比炼狱更可怕的煎熬……

渐渐地,暗影缩小了,就象风干的花瓣一样藏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直至临行前一刻,锦衣卫遵循赤嵌城使节团的要求,破了他的丹田,碎了他的琵琶骨,他的所有希望一瞬间全部泯灭!

因为丹田一破,意味着他这一生全然毁了。

失去武功的自己就如同被砍去树根的树一样,不会再有重生的机会,他除了等待躯体腐烂之外,不会再有崛起的希望。

那一刻,他是真的绝望了。

连呼吸都似乎带着绝望的腐臭味。

而在那一刻,暗影重新从他的灵魂深处缓缓地生长出来……

到了此刻,任狂风已经完全熟悉了现在的“自己”。

他在很谨慎地恢复着自己,谨慎得似乎连呼吸都有点奢侈。

因为在他内心深处依然还存在着一丝恐惧。

不是因为锦衣卫,不是因为神策军,也不是赤嵌城使节团那些对他恨之入骨的“老朋友们”!

而是那个眼神锐利得仿佛一眼就能将人看穿,偏偏神情又恬淡得接近虚无的人——杨恒!

断掉的筋骨在一丝一丝地重新续接,毁掉的丹田亦在一点点地重新恢复生机……

所有的一切都很慢,慢得就象身体在慢慢地腐烂。

今夜无星无月。

营地内似乎被一种诡异的气氛笼罩着。

“希望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围在囚笼四周的锦衣卫呢喃道。

……

凌晨,一队斥候返回营地。其余两队继续向前方侦查前进。

返回的斥侯禀报:“前方六十里未见尸鬼大军,仅有的零散尸鬼已被秘密清理。”

继续向外派出探子。

大军亦同时开拔,朝着莫铁山脉东南段的方向前进。

……

此时,在烨阳境内,青丘峰顶的血池之中,化魔血祖依然倒挂在那株枯树之上,口中喃喃自语,如念咒语似的发出了一道道指令。

一只只血蝙蝠在得到指令之后,便飞离峰顶,迅速消失在远方的云雾之中。

山脚下,群尸如同海潮一样,围绕着青丘峰在缓缓地涌动,每当有一只血蝙蝠飞离峰顶,它们就象见到圣使降临一样,匍匐在地上,朝着峰顶的血池方向叩拜。

在更远的地方,还有更大型的尸群,正排成长队,蜿蜒着朝青丘峰聚拢。

……

又走了半天,将近中午时分,护卫队距离莫铁山脉东南段却还有很远的距离,照此速度走下去,要想抵达莫铁山脉的分断处——葫芦口,至少还有一天路程。

原本计划在日落之前,要赶到葫芦口的,但是因为沿途遇到了好几股中型规模的尸群,为了不惊动这些尸群,队伍选择了绕道行进,一来二去,脚程自然放慢了许多。

“看来在今夜穿过葫芦口是不可能了。”

阿黛尔直接下达了放慢行进速度,寻找地方扎营休整的命令。

风云突变,原本还有隐约阳光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

不一会,一声惊雷炸起,漫天雨幕便在天地间倏地牵扯了开来。

队伍找了一个地势稍高的地方扎营,放出岗哨,扎下帐篷之后,开始轮流休息。

一间大营帐内,阿黛尔、玉摇花母子还有四名符院的女符师同住一处。

因为下雨,天气变得又闷又热,玉摇花用热水给原星清洗了身体之后,已是热出了一身汗。

这时,女符师端来了第二盆热水,玉摇花接过后,正想给自己梳洗一下,瞥见在营帐另一端的阿黛尔正埋首看着行军地图,时而蹙眉,时而轻叹,而在她的左脸颊处沾着一片黑灰。

玉摇花拧了一条热毛巾走过去。

阿黛尔抬头看着她,眉眼间的表情就象一池秋水被点水蜻蜓惊忧到了的样子。

玉摇花将毛巾递过去。

阿黛尔冷冷地道:“什么?”

玉摇花指了指脸颊,又将热毛巾递前了一些。

阿黛尔用手在自己脸颊上一抹,手指间便沾上了一些煤灰一样的东西。

她接过毛巾,擦干净了脸颊,随后将毛巾塞回玉摇花手中。

玉摇花低垂着头,轻轻地道:“谢谢!”

“什么?”阿黛尔闻言又抬起头,看着玉摇花。

“我说,谢谢你为我们母子做的这一切……”玉摇花注视着阿黛尔的双目。

阿黛尔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些温度,她淡淡地道:“职责所在,不必客气。”

“嗯。”玉摇花轻轻地应了一声。

正在无言的尴尬间。

帐外传来了冷无情的声音:“阿黛尔大师,哨探营第三批探子回报,通往葫芦口的道路通畅,并无异常。”

阿黛尔听罢,扬声道:“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冷大人。”

风雨中,冷无情转身离去,他的脸色一如既往地冷漠,只是眼中炽烈的笑意一闪而过。

杨恒踏雨而行,他的护身罡气遍布全身,雨滴打在他的身上,就象豆子打在墙壁上一样弹开,以他现在的修为,早已寒暑不侵,百病不生,被雨淋着了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事。

他只是不喜欢被水打湿之后那种粘乎乎的感觉罢了。

哨探营处在营地的东面,营帐早已支好,回来的探子们挤在一团篝火前,烤着衣服,喝着热汤,用水洗着脸上的灰尘与汗渍。

杨恒走了进来。

众人见了他,一齐起立致敬道:“杨大人。”

杨恒现在的身份不仅仅是刀柄会掌门,还兼着护卫队副队长的职务。

杨恒微笑道:“大家不必拘礼,我就是过来看看。”

众人重新围坐下来。

杨恒稍稍看了看帐内的众人,似乎很随意地问道:“张原庆,陈塬,冼敬昆,姚天生他们还在外头吧?”

与上述四人一同派出去,但不是同一小队的探子回答道:“应该是的。我回来时,他们还没回来。”

“也没有讯息放回来吗?”杨恒微笑着接过一名下属递过来的热汤,再问了一句。

“没有。”众人摇头。

“好。你们先休息,我再到四处去看看。”杨恒放下汤碗,出了营帐。

“杨大人请慢走。”

杨恒漫步走在营地之中,外表看似悠闲,心中其实已在紧锣密鼓地推敲着。

“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尸鬼的大军就象在避着我们似的!!这太不正常了。”

“明明还有探子未曾回报,冷无情为何却说通路畅通,并无异常?!象他这种执掌情报机构多年的老手,是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原涛没有在烨阳城内刺杀玉摇花母子,难道他就真的不下手了?!他就眼睁睁看着玉摇花母子回去抢班夺权?!”

……

缓缓踱至中军营帐前,迟疑了一会之后,杨恒还是决定将自己的疑虑告诉阿黛尔。

两人站在一个僻静之处,说了一会话。

阿黛尔眉头皱了起来,杨恒的怀疑虽然不无道理,但她做为整支队伍的最高统帅,秉公持正是首要原则,仅凭一点怀疑,便要将冷无情列入通敌者的名单,不现实。她需要杨恒提出证据来支持上述疑点。

“我稍后会一个人悄悄出营,往葫芦口一带搜索前进,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查明一些情况,如果能找得到我们之前派出去的哨探固然最好,就算找不到,我在黎明之前也一定会赶回来。在这段时间内,你须臾不可离开玉摇花母子半步。”杨恒郑重地道。

“好。”对于杨恒这样的提议,阿黛尔无法拒绝。

杨恒象轻风一样出了营地。

他没有骑马。

对于他而言,骑马除了节省一丁点体力之外,对于脚程没有任何帮助,而且骑马也不利于隐蔽。

在大雨中的荒原上行进,眼界之中尽是苍灰色的山形与灰白色的雨幕,满世界都是泥水混浊的味道,充斥鼻翼的还有尚未被冲刷干净的行尸气息以及死人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荒原上偶有几撮聚拢成团,踽踽而行的行尸。

杨恒以最快的身法在它们身旁掠过之时,它们毫无所觉。

走了很久,雨停了,天色亦暗了下来,此时,有一样东西很突兀地吸引住了杨恒的视线。

那是一具马尸。

准确地说,是半具马尸。

一群尸鬼围着这半匹马,在大嚼特嚼,利齿啃噬血肉和骨骼的声音在荒原中听起来特别的瘆人。

这具马尸的马镫,杨恒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锦衣卫哨探营的制式。

马死了。

人在哪?

杨恒的眼光越过这半匹马,定位在了远处的一大团黑影处,那也是几只正在进食的尸鬼。

一个闪身,杨恒已来到这几只尸鬼面前,他的手泛起了淡淡的白光,就象刀刃一样,横空一斩,这几只尸鬼便被分成了数段。

这几只尸鬼在吃着的是一具人尸,尸体的胸腔与腹腔俱被掏空,肠子与脏腑被咬得稀烂,场面血腥而惨烈。

但这名死者的遗容并没有显现出特别狰狞与恐惧的神情。

他应该死得很平静,或者说死得很突然。

突然到连恐惧都来不及涌现。

他的喉部有一道利刃切割过后的齐整的创口。

这种创口,尸鬼是绝对不可能造出来的。

这个死者,是被人杀死的!而且是一击毙命!

而这个死者,也正是哨探营派出去的探子之一。

杨恒再往前搜索前进,又发现了另一名死者,这名死者更不幸,只剩下血淋淋的被撕碎的铠甲。

在铠甲旁边,还有一个尸鬼正在啃着他的头盖骨,而头盖骨上,穿着一支穿甲箭。

哨探营的探子,武力都不俗,至少是后天境巅峰的武者,而其中的小队长,更是达到了先天境初阶的境界。

他们的搏杀技巧,追踪本领以及摆脱追踪的本领,都是第一流的,现在居然就这样猝死在他人手中,据此判断,这些下手之人的本领至少比他们高出数倍。

在这附近,只找到了两位探子的尸体,但他们四人是组队行动的,两人遇害,剩下的两位,只怕也凶多吉少。

“会是谁干的?”

杨恒环视着这广阔的荒原,只见远方的天际暗云涌动,似有大风雷隐于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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