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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在都察院仪制清吏司中,沈阳还拿着一卷书默默地看着。
他也不急,已经存了心和这三个手下耗下去,耗到他们投降为止。
沈大人干的的是御史着一行,有监察百官之权。作为三法司之一,御史台不知道办过多少案,他的办案经验自然非常丰富。
不同于刑部、大理寺和厂卫,都察院没有关押和刑讯犯人的权力,不可能抓住犯人就上大刑。那么,只能没日没夜地对这三人实行疲劳轰炸了。
沈阳是这么想的,自己先和这三人耗上两个时辰,等下就换张大中。两人轮番上阵,不许三人吃饭、睡觉,直到他们投降为止。
一般人被软禁,要么气急败坏破口大骂,要么一脸灰败闭口不语。可是,事实好象和他预想的不一样,这三人中那个叫周楠的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大大方方地从书架子上抽出一本《论语》就和刘、纪二人说起话来。
“刘大人,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若以此句为题作八股时文,当如何破题?”
原来,六部诸官员都是进士出身。大家都是读书人,平日里也有阅读的习惯。中央部院,你读小说书儿确实有些不成体统。于是,大家都习惯在书架子上放几本四书五经,用于午休时解闷用。
刘寺丞正烦:“周行人,现在都什么时候,谁还有心情探讨学问,你问纪大人吧!”
虽然大家患难与共,但听到刘寺丞这句话,纪大人一笑,忍不住道:“周行人你就别为难刘大人了,他一个杂流出身,估计当年也没读过几天书。自从做了官,四书五经早就丢在脑后了,周大人今天怎么想着和我等讨论经义了?”
听到这话,刘寺丞以为纪大人是讽刺自己自己不是正途出身,怒道:“你……”
周楠忙道:“纪大人,我也是杂流官啊!事情是这样,我得了陛下的恩旨,许我可参加明年秋帷和后年的进士科。在下早年受了冤屈,被发配辽东十年。以往的课业早就丢在脑后了,现在要从头拣起来。两位大人都是饱学之士,今日机会难得,正好想你们请教以往不明白的地方,还请不要藏私啊。”
纪大人:“不敢,就当大家探讨学问吧。”
正好开口说话,旁边刘大人哼了一声:“不过是无为小人儒,又有何难。姓纪纪的,本官好歹也是举人出身。金举人,银进士,论学问并不输于你。”
纪大人:“呵呵,金举人,银进士,若如此,怎不见大人后来去考进士科?”
周楠怕他们吵起来,忙道:“那么请教刘大人,这一句该如何破题?”
刘寺丞道:“这句话表面上的意思是你要做儒门中的君子,不要做儒门中的小人。破题当从如何饯行上去破。当时,子夏行为不端,大成至圣先师责备他说,你这么做和坏人又有什么区别?那么,问题来了,如何做才是君子。”
“武安国说:‘君子为儒将以明道;小人为儒,则矜其名。’可见,君子当以正心明明德为本务,不求名利。”
周楠击节道:“这个思路好。”
他这段时间虽然烦心事不少,可对于科举还是不死心,想碰碰运气,就拿起史杰人留给他的笔记细心揣摩。可八股文章没有名师知道,自己一个人琢磨却谈何容易。今日反正已经被软禁,闲着无事,正好向他们请教。
听刘寺丞这么一解,纪大人也是眼睛一亮:“不错啊,从这里破题才是正道,刘大人,本官还真是小看你了,佩服,佩服!”说罢,就站起来长长一揖。
刘大人见他心服,心中得意。一把将其扶起,哈哈大笑:“纪大人,同僚一场,何须如此。科举一事,其实很多时候看的是天意,我等却不能目无余子,小看天下人。”
周楠:“那么,接下来该如何破题如何起讲?”
八股文有固定的格式,分问破题、承题、起讲、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大结八个部分。每个部该写什么,写多少字都有严格的规定。比如破题,就是在限定的字数内阐述作者对这个题目的看法,还得模仿圣人的口吻。
这是开篇明义,直接关系到这篇文章的成败。
在科举场上,每个考官经手的卷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如果要逐一细看下来可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因此,考官通常只看一眼破题,如果题目破得有趣,才会继续读下去。否则,就直接扔废纸篓中去。
因此,古代科举场上就有破题定终身一说。
沈阳虽然目光落在书上,可一直竖着耳朵听三人说话。
见这三人竟讨论起八股文章,顿时气往上冲:你们这三个混帐东西当本官这里是什么地方,探讨学问的书屋还是翰林院,视本官是摆设吗?
就冷笑一声:“刘大人也知道君子当以正心明明德为本务,不求名利的道理?如果真明白这个道理,今日也不用坐在这里了。我看你读书也是不成,不然也不可能连个进士也中不了,这题根本上就不是这么破的。”
他书生气发作,开始教训起三人:“无为小人这一题的关键不是如何饯行君子之道,你这个人连什么小人都弄不明白,又怎么作得好文章。胡乱饯行,最后饯行的不过是小人行径?”
刘寺丞气得满面铁青:“姓沈的,合着天下都是小人,只有你一个人君子?”
沈阳:“天下人有多少是君子,多少是小人,本官也无从分辨。不过,什么是小人还是知道的。”
“这题应该这么破。”他清了清嗓子,念道:“且志淫而为小人,学僻而为异端,皆君子所必远也。”
纪、刘二人同时神色一震,不管他们如何痛恨沈阳,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题破得真好,倒给人一种别开生面之感。
沈阳又继续承题:“然,于小人也教而治之,于异端也归斯受之,非其所甚戒者焉。盖小人者有掩着之天良,犹知自吾之外有君子;异端有自立之意见,固知自吾之外而有儒。”
“这两句话,送给三位。”
周楠等三人心中都是叹服。还真别说,这姓沈的真是出口成章。光靠这破题和承题区区几十字,放到科举考场上,轻易就能拿个进士功名。
但是,大家是敌非友,称赞的话只能咽到肚子里去。
而且,这沈阳分明是骂大家都是小人,还摆出一副道德君子模样,如何能忍。
刘大人喝道:“沈阳,你公报私仇,为了给上头交差,欺凌下属,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天下人自有公论,咱们今天就这么耗下去,本官就算拼得一身剐也不与你甘休。”
沈阳冷笑一声,将手中的书扔在案上:“尔等为了一己私利,购买皇产,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吾看在同僚一场的情面上,让你们将田产交出来也就罢了。本官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何惧人言?对了,周大人。”
周楠:“沈御史有何见教?”
沈阳:“我也听说过周行人你的名声,听人说你有一个丧门星的外号。但凡做过你上司的,和你有仇者都没有什么下场。刚才刘大人说不与本官甘休,可说得就是这桩?哈哈,哈哈,真是可笑!”
他发声响亮的笑声:“本官倒要看看你今日是如何妨老夫的。”
这已经是彻底的挖苦和讽刺了,周楠:“沈大人,你要打要杀,稀听尊便。杀人不过头点地,却如此羞辱本官。若我真有这这手段,今日倒还真要妨一妨大人了。”
沈阳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周楠:“本官等着,哈哈,哈哈,真是荒唐,可能吗?”
周楠淡淡道;“那可说不准。”
沈阳被他不阴不阳的语气彻底激怒了,猛地一拍桌:“来人啦,将周楠拉下去,打!”
周楠大惊,怒喝:“沈阳你想干什么,我可是朝廷命官,行人司行人,你又有什么权力打我”
“哈哈,笑话了,你一个正八品的杂流也配称朝廷命官,也配做行人?来人,打他五十棍。”
门轰一声被人推开,听到沈阳的命令,进来的却是一个身着宫装的太监。
沈阳:“啊,是陈公公。”
却见进来的正是陈洪。
陈洪背着手,道:“沈阳,圣上口喻:都察院御史沈阳、户部郎中张大化清理畿内庄田,行为不检,残害宗室,深负朕望,着即免去一应职务,发付有司会审论罪,钦此!”
沈阳顿时面容苍白,呆呆地站在那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干言官这行,靠的就是声望,你声望越高,发出的声音别人才听得进去。
因此,御史给事中们挖空了心思给人挑错,弹劾部院大臣,甚至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为的就是刷名望。
你被人打击报复,甚至被皇帝叫人按在地上打一顿屁股。恭喜你,你中大奖了,立时就会一举成名天下知。这就是碰瓷,这就是骗庭杖。
可是,时代不同了,现在是嘉靖年,皇帝可不会给你机会。你要骗庭杖,好,朕直接叫人打死你。你要刷声望,可以,免去一切职务,发配烟瘴之地,永不叙用。
今次他被抓捕审讯,估计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陈洪道:“怎么不可能,沈大人你大概不知道吧,就在刚才,三十多个宗室叩阕上书,控诉大人欺压宗室,大雪天的跪了一地,万岁爷龙颜大怒。大人,咱们走吧!”
沈阳突然发出一阵悲怆的大叫:“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陈洪不乐意了:“大人你也别这么说,你不是岳鹏举,万岁老爷也不是赵官家,走吧!”
很快,就有两个番子进来,押了沈阳就走。
只留下屋中面面相觑的刘大人和纪大人。
须臾,纪大人才讷讷道:“周大人,刘大人,这沈阳都被抓了,咱们的事情怎么办?”
周楠一笑:“沈阳都被人抓了,咱们难不成还留在这里,都察院又没准备午饭,此时不走还待何时?”他心中一阵狂喜:事成了,我的产业可算是保住了,一块石头落地。
刘大人:“咳,是啊,咱们现在也没人管了,还不走他娘的?纪大人,纪大人你怎么了?”
纪大人定定地看着周楠:“周行人,是不是所有做过你上司和同事的人都会倒霉?”
刘大人想起刚才的那一番话,长长地抽了一口冷气。
他猛地一提下摆,风一般地逃了出去。
纪大人:“刘大人,刘寺丞,等等我……老夫不想死,老夫还可以……”还可以抢救一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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