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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玄?”何立一愣,而后愈发愤怒:“是谁把你找来的?他们是不是要你跟我求情?”
“你实在多虑了。”虽说确是如此,可李伯玄又不能把实情和盘托出,于是只得沉声劝道:“子恒啊,我不止一次与你们说过,为官者须以身作则,管理下属更应言传身教,让他们耳濡目染。”他叹了口气:“乾安舰从前的季帮带就做得不错,他从不会与部下发这么大火。”
“季帮带?”提到季浔,何立的火忽而又大了许多,他忽而想起了那人平素里的许多事,想起他总是在深更半夜才回来。当初自己当真以为他是去城里寻花问柳,如今想来那大概全都是他与杨青山共商革新大业的时候。
何立猛地把鞭子夺了回来,死死盯着李伯玄:“可不嘛,季浔的功劳可大了。”说罢他忽而抬手,于是一鞭子又落到了被绑着的水兵身上。
“何立!”见他又要动手,李伯玄赶忙抓住他的手腕:“你也得为他们考虑些,没人愿意大庭广众之下被拂了面子,更何况还得受这些皮肉之苦。以德服人才是长久之计。”
“为他们考虑?”何立被这句话激得更为恼怒,他愤愤不平地想:正是要为他们考虑我才如此严厉。
与何立不同,李伯玄平素是个极为温润纯良的,他从不与人起争端,待人诚挚谦和,故而在水师里上至提督下至水兵无一不对他称赞备至,兵卒们也常说愿意与李管带同生共死。可这并不意味着李伯玄做了甩手掌柜,他管理舰艇向来井井有条,虽不比何立在整个水师中都是出了名的严明军纪,但坤安舰的战力在舰队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何立叹了口气,望了李伯玄一眼,而后便把鞭子扔到了甲板上。他并没有与李伯玄置气,只是忽而觉得累极了。没人敢与他说话,他也不想作声,片刻之后他便转身从甲板上走了下去。
何立不是不想如李伯玄一般,只是他不敢,他心底信不过温和的力量。杨青山在时他还有些着落,如今那人走了他更是无所适从。他自小在何老爷面前便是百般小心,后来好不容易大了父母却接连撒手人寰。从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做一个谦和有礼的君子,于是但凡遇到事他便只会横冲直撞,对待杨青山也不例外。
这天极为难得的,何管带一个人去了威海卫城里的酒馆,一直坐到天明。
从那之后何立便再不管理水师军务,他并不是在赌气,只是实在煎熬。他不知道自己做这些到底有没有用处,或者就算有也不过只是杯水车薪。他知道如若只有自己支撑在这里定是无济于事,他一人做不了万千水兵的主,更影响不了朝廷高官的决策与取舍。
半个月后齐星楠找到了他,那人望了他许久,不由得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虽不清楚有没有那人的缘故,但也特意为你跟小爵爷求了几日宽限,你去京城看看他吧。”
何立猛地抬起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齐星楠望着他:“我可以与你说句心里话。于公,乾安舰向来军纪严明,水师里谁都不愿看你这般消沉下去,于私,无论为了你还是小爵爷,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何立忽而皱起了眉:“你都这么说了,想来先前我与小爵爷的事你已有所耳闻。”
齐星楠点点头:“我也实在两难。”
这人说是两难,但何立知道他既肯为自己求个恩惠便是已然有了权衡。那人与自己一样是个执迷不悔的,他向小爵爷求这些不光是为了让自己记着小爵爷的好,自然也有些同病相怜的同情之心在。何立实在想不出该与他说什么,也只得用最为质朴的话略表心意,他作揖道:“星楠,在此谢过。”
五日后,京城,深夜。
“今日这里没人,丫头去了闻老师那里,”杨青山沉着声音:“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侯爷,”季浔作揖道:“经在下数日来了解考察,发觉近来情状实在不好,”他望着杨青山:“日本国的海军接连购置了几艘铁甲舰,可咱们的海军却依旧军费紧缺,再加上北洋、南洋与福建三支舰队其间联系日减,只怕是不利。”
杨青山点点头:“这些弊端早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只要西太后固执守旧一日,就算再如何兴办洋务,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季浔忽而想起了先前何立与他说过的话,不由得有些消沉:“侯爷,你说朝廷当真靠得住吗?他们当真愿意不做天子而求民主?”
杨青山一愕,而后便不再出声,他看向季浔,许久之后才说道:“如若咱们能吸取十多年前的教训,也未可知。”他稍眯起眼,字字皆顿:“其一在联合帝师,彼时皇帝尚幼,更是坐实谋反之名,如今皇帝长成,亦有不服太后之心。其二在时机不准,彼时洋务方兴,欣欣向荣,如今诸臣中饱私囊,弊端渐显。其三在措施不力,彼时只顾反洋务之道,如今更应融洋务推政事。”
“是。”季浔赶忙应下。
季浔走后杨青山独自在屋里坐着。何立能想到的他早已有过思忖,他知道先前自己是被怒火冲昏了头,何立这孩子其实是最有情义的,他也知道朝廷如今弊端重重,可他没有旁的办法:他是大兴的北安侯,五百多年来先辈世代守一方安稳。当初被朝廷定罪反贼实属无奈,可他从没有过分毫真正想要谋反的念头。忠义为先,他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大兴的太平。
夜深人静,外面却传来一阵脚步声。杨青山心中一紧,而后便十分警觉地望向四周,忽而发觉有个身影从窗边掠过。他心下一沉,快速走到门边,外头那人却先敲了敲门。
“杨老师,”何立站在门外:“是我。”
听见这人的声音,杨青山本能地立刻打开门,只见何立正独自站在门外。这人戴着一顶草帽,身上的衣服将干未干,看着还有些湿重,想来他来的路上大抵有些雨水。
两人俱是沉默着,片刻过后杨青山先说话了:“进来吧。”待何立坐下,他又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何立望着他,言语间却没什么底气:“这些时日不见,你有些消瘦了,想来定是劳心劳力,耗神费心。”
杨青山无奈地笑了:“与你何干?”
“自然与我相干,”何立赶忙辩解:“你说过的,你我别说荣辱了,生死都是一体的,难道你忘了?”
杨青山没再说话,只在灯影里静静地望着他。何立的年岁早已不算小,可落在他眼里却总觉得这是个需要被他护着的孩子,他心底也正盼望如此。有时他甚至在想,如若他们能永远停在当年该多好,那时这孩子还没这么多的心事,尚不知该如何考量时事的利弊,得空了便只翻些志怪小说,自己还能给他做一碗棒骨汤。
可光阴还是永不回头地过去了,他已经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自己曾经费尽心思不想让他有所牵扯,然而人力有限,终是徒劳。
“杨青山,”何立忽而问道:“我能再抱抱你吗?”
杨青山愣在了原地:心上人就站在眼前,正无比可怜地向自己乞求着微不足道的温存,他几乎就要忍不住伸出手去抱抱他了。可杨青山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他沉沉叹了口气:“别闹了。”
“你是不是还在气我?”何立眼巴巴地望着他:“杨老师,是我对不住你。”
杨青山却摇摇头:“你没有半分对不住我的地方,一切都是我于你亏欠。”
听了这话何立心里更是五味杂陈,他这才明白原来杨青山从没真正与他这人动过气,让他们渐行渐远的只是末世里的风霜雨雪。
“你再也不要过来了,”艰难渡尽,杨青山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子恒,你可知我最盼的是什么?”
最盼的?何立望着他,思忖了半晌却也只摇了摇头。
杨青山叹了口气:“前世来生皆是虚无,如若此生我有命活到革新事成那一日,往后万千浮世皆不入心,”他细细望着何立的眉眼,极轻地笑了:“我只要你。”
何立觉得心上好似被一把利刃来回切割着,鲜血汩汩往外流。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杨青山的住处走出来的,甚至在回威海卫的路上都有些恍惚。他坐在马车里,止不住泪如泉涌。
很快又到了年节,嫣嫣快活得很,杨青山却愈发不想出门。且不说人多眼杂,这段时日里每每见到街上熙熙攘攘,他总会想起如今仍在威海卫的那人以及过往无数温存的光阴。很多时候他也在想,世事无常,一年前自身尚有美满,如今却只能枉自思念。可他心里却是毫无怨怼的:这全然是他自己的取舍,他必得先做完北安侯应行之义,然后才能做杨青山。
除夕夜里杨青山独自坐在屋中伴着爆竹声睡着了,第二天清晨醒来时却发觉身上多了件棉衣。他轻轻笑了,想来定是嫣嫣那丫头给他披上的。
“义父,”这天嫣嫣醒得也早,不一会儿便从屋里出来,满面笑容:“新年好。”
杨青山笑着点点头:“待会儿咱们就出去拜年。”
“义父,我想与你说件事。”嫣嫣坐到他身边,笑得十分恬静。
难得的,杨青山的心绪忽而轻松了些许,于是笑着应道:“直说便是。”
“我,”江嫣有些不好意思,笑容里多了几分局促,她递给杨青山一杯水,而后才说:“给你找了个女婿。”
这事来得太突然,杨青山不由得愣在了原地,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见他如此嫣嫣有些慌了,赶忙辩解道:“义父,他是个很好的人。”
“他是谁啊?”杨青山望向江嫣:“我见过吗?”
让他没想到的是,嫣嫣竟然点了点头:“他叫何荃,是你家那位的亲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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