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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谁?”杨青山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江嫣以为杨青山的确没听清,于是赶忙应道:“何荃,何管带的亲弟弟。”
杨青山愣在了原地: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可他心里却知道这的确是真的。这事实在太过出乎意料,杨青山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家小女竟会对何荃动心。他想,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为何会是他呢?
杨青山先前曾与何荃有过些接触,他知道那是个很好的孩子,如若不是因着何立,此时他也不会这般本能地抵触。可此时他被交杂而来的诧异与恼怒冲昏了头,满心所念唯有何立,可一想到那人他心里便乱作一团,再无力思量。
“义父,”见杨青山的脸色愈发阴沉,江嫣有些怕了,于是试探地问道:“怎么了?”
“无碍,”杨青山摇摇头,转而望向江嫣:“他家里人知道了吗?”
“江宁府那边知道了,至于何管带么,”江嫣忽而明白了症结所在,声音愈发没底气:“他准备年节一过就往威海卫寄信。”
杨青山不再作声,面上没有半分笑意,他坐在那里,一座雕像似的动也不动。江嫣的心一直往下沉:“义父,今儿是年初一,你可别动气。”
“没有。”杨青山本想与丫头好好说几句,一说话却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哑。他清了清嗓子,终于稳住了心神,思忖了半晌却也只说出一句:“挺好的。”
“真的?”江嫣觉得杨青山看起来实在有些不好,对这人的话自然也将信将疑。她此时也不敢再多问,赶忙给杨青山倒了一杯温水:“义父昨晚没睡好,不如先歇息片刻。”
“嫣嫣,你别担心。”杨青山接过杯子:“何荃是个很好的孩子,义父没有要反对的意思。只要你觉得好,义父相信你看人的眼光,也尊重你的决定。”
江嫣忽而一怔:她知道杨青山的症结在哪里,自他回了京城从没主动与自己提过何立一次,方才又是那样一副神情,一定是出事了。
可没等她发问杨青山却先与她问道:“明**让何荃来一趟,许多事他不知道,我必得与他说明白。”
江嫣有些好奇,于是多问了一句:“他不知道的事我知道吗?”
杨青山望向她:“你现在还没必要知道。”
“那什么时候有必要?”这正触到了她的心结,江嫣不由得皱起了眉:“义父,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了,我爹娘究竟是怎么死的?你终日忙碌到底在忙些什么?你为何什么都不与我说,如今竟还要先说与何荃?”
这些事哪能告诉你呢?杨青山望着她,依稀间仿若瞧见了江恪的影子。且不说江嫣如今尚辨不得革新大业的利弊,就算抛去这些,难道要告诉她义父是如今西太后百般提防之人,而亲生父亲当年正是死于以西太后为首的守旧一派之手?
杨青山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做,可他又不得不把这些摆在何荃面前,开诚布公地让那人做一次取舍,否则如若何荃日后再知,只怕对嫣嫣更为不利。他叹了口气,心想:倘若那人当真受不得,嫣嫣最终恨的也是他这个义父,怪不到何荃身上。
“我说与他是为了让他心中有数。”杨青山应道:“罢了,今日先不说这些,咱们去找你宋爷爷。”
然而何立并未来得及收到何荃的信:宏光十九年大年初二提督邓润成就把他叫了过去。
“军门,”何立作揖道:“您找我?”
邓润成点点头,仔细望了何立几眼:“腊月里就没怎么见你,除夕夜宴你也没来,听程总兵说你近几月着实有些消沉落寞,如今一见,的确是消瘦了不少。”
“多谢军门关怀。”何立赶忙应道:“下官没事,让军门担忧了。”
邓润成摆摆手:“何立啊,你也无须逞强。程总兵给我提了个法子,说咱们已经许久未与福建水师和广东水师那边互通往来,不如派你去一趟广州,也当散心。”他望向何立,言语间舒缓了些:“我以为甚好,你意下如何?”
何立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邓润成的意思,于是赶忙跪在了那人面前:“多谢提督大人替下官思量。”
“不必如此客气。”邓润成示意他起来,忽而压低了声音:“听闻广州一带有不少反贼活动,你多注意些。”
一听到反贼,何立猛然间便想到了杨青山。这个词那人与他说过太多遍了,可他从没打心底认同过。季浔说得不错,那人一心一意为了大兴的朝廷,为了富国强兵,为了天下与百姓。可如今朝廷里的那些人上人呢?他们割让疆土以求自保,把巨额赔款全都压在了万千百姓的头上,兴办洋务却又不断中饱私囊,明知世之大势却仍固守陈归。一切只是为了自己的名利地位,为了一姓朝廷的眼前安稳。何立不由得思忖着,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反贼?
“何管带?”见何立久不作声,邓润成忍不住问道:“想什么呢?”
“没有,”何立回过神来,赶忙作揖道:“谢过军门。”
见何立如此,邓润成心知他有重新振作的心性,于是显出了几分欣慰:“好,你回去收拾行李吧,明日便可启程。”
京城。
“我跟你说,你不用怕的,我义父是很好的人。”就快走到住处,江嫣不断与何荃说着:“真的,他昨天还说呢,只要是我喜欢的,他信得过。”
何荃望着她一派焦急的模样,实在忍俊不禁:“你放心,我自然是不怕的,只是,”他觉得江嫣此时的模样实在是饶有趣味:“我的小嫣嫣可不能先怯了。”
江嫣很是不服,立刻反驳道:“我哪有?”
“好了。”站到门前,何荃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而后他便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门。
得了应允便和江嫣一同走了进去。他极为恭敬地作揖道:“见过杨老师。”
虽说如今何荃面上看似波澜不惊,其实他心跳得极为厉害,可他不想在江嫣面前显露出这份不安,因为他知道一旦他露了怯,对方只会比他更担忧。
杨青山不喜欢拐弯抹角,直接把桌上的一包山楂糕递给嫣嫣,与她吩咐道:“把这个给你宋爷爷送去。”
江嫣极不情愿,但她知道与杨青山顶撞压根没有用处,于是便极为乖顺地走了出去。不过她还是留了个心眼儿:她并没有立即去往宋其选的住处,而且悄悄地躲在了门边。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江嫣出门后杨青山便把何荃带去了里屋,沉着声音开门见山地说:“我今日见你不止是岳父要瞧瞧未来的女婿,有些事我必须在此时说与你,”他看向何荃:“望你明白。”
“杨老师要说什么直说便是,”何荃赶忙作揖道:“晚辈听着。”
这句晚辈倒让杨青山觉得有些别扭:何荃的哥哥与自己做了情人,如今人家又来求娶自己的义女,其中辈分实在不对劲。杨青山思忖片刻,终究还是用一句长兄如父打发了自己。
“何荃,”杨青山问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这问话让何荃愣在了原地:天下人都知道杨青山曾经是位高权重的北安侯,他也不例外。可他本以为这些往事在杨青山面前都得避讳着些,可没想到这人竟然自己直直揭开了伤疤。
没等何荃答话,杨青山接着问道:“你又知不知道嫣嫣的亲生父亲是什么人?”
这话让何荃彻底懵了:他只在江嫣那里听过有关她亲生父母的只言片语。可江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母究竟是何许人,他又如何能知晓?
“大抵是老师的友人吧。”何荃思忖良久,勉强应了一句。
杨青山却笑了:“你连我们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却还敢认准她,确实有勇气。”他稍眯起眼:“这一点倒是像极了你的兄长。”
何荃一愣,还没来得及回应便听得杨青山接着说:“时局瞬息万变,其中永远不乏你想象不到的事。”
江嫣站在外面实在有些着急,她几乎已经贴在了墙上,但还是听不到杨青山究竟说了什么。一番努力无果,她也只能干着急。
时光实在无情,杨青山先前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能如此平静地讲述当年那场烈火,平淡好似一个局外人:“当年的事就是这样,”他缓缓说道:“何荃,如今我坦诚地告诉你,如果你不在乎往后的功名地位,我自然对这婚事无半分反对之意。只是,”他望着何荃:“但凡你有半分迟疑犹豫,你便不要娶她。”
“杨老师,”何荃有些发抖,他实在站不住,于是直接跪在了杨青山面前:“如若我直接与你表态说我不在乎,就算我说得再坚决,想来你也不会信。但我还是想说,寻常人自然苦求功名利禄,可我曾是江宁府何家的小少爷,早年间荣华富贵也是享受过的,后来何家败落,高楼倒地只在一瞬之间。”他对上杨青山的视线:“晚辈斗胆说一句,这世上恐怕很少有人能比我们更明白何谓浮云富贵粪土王侯。杨老师,晚辈这样说,你可还信得过?”
这话是何荃的表态,他说得不紧不慢却极为坚决,字字句句正砸在杨青山的心上。杨青山望着他,恍惚间却想起了远在威海卫的另一位何少爷。意念流转时他忽而明白了那人的心意:从前他总在忧心那人会因着自己的缘故受牵连,可如今他才彻底明白,原来那人一直与他说的不怕与不在乎并非意气之语,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杨青山忽然有些抑制不住,几乎立刻要落下泪来。他想:终究是我愚钝了,这份明白来得实在是太晚。
而从前无数的时光里我一直把他往外推,实在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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